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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人昂格爾,腆著肚子,趾高氣揚地走進宣鎮最大的酒樓,不必掌柜的來招呼,就徑直往最里頭鋪著錦褥子、燒得旺旺的炕席走去。
他太喜歡漢人的火炕了,在烘暖身子這件事上,火炕比最好的馬奶酒還管用得多。
林丹汗最寵愛的蘇泰大福晉說過,女真人也燒炕。當時,侍立在兄長身邊的昂格爾,表達了一個蒙古人對女真人的羨慕,蘇泰福晉卻撇著兩瓣薄嫩的紅嘴唇,譏誚道:“呵,女真人除了樹杈子管夠,能撿來燒火取暖,還有什么能和蒙古與明國比?”
此際,昂格爾像邁進林中的獸王,粗聲吆喝著伙計將羊肉和油餅子端上來。
他身后,那個叫“荷卓”的女人,則更像一只謹慎的狐貍,左顧右盼,仔細打量這個已經來過好幾次的酒樓。
荷卓的目光,很快落在另一個女人身上。
對方一身蒙古商賈常穿的赭石色毛領袍子,烏發卻不是扎成辮子,仍像明國婦人那樣盤起來,梳著“挑心髻”。
婦人大大方方地從另一邊的炕上下來,帶著一個年輕卻裘衣華麗的男子,走到荷卓跟前。
“辛巴薩沃么加克,沃洛袞欽乜。”婦人行禮的時候,冒出一串音節。
荷卓的眸中,驚詫頓起。
她沒想到,對方開口,說的既不是蒙古話,也不是明國話,而是女真語,“見到你很高興”的意思。
那個克制的顫音,從舌根輕巧地發出,頗為地道。
荷卓偏了偏頭,問道:“你是女真人?”
鄭海珠瞟一眼荷卓耳垂上晃蕩的三眼鉗,那是女真婦人的標志。
“我是明人,但我最得力的助手來自葉赫女真。”鄭海珠恢復了漢話。
一旁的許三,正要用蒙語翻譯,荷卓已點頭,表示自己聽得懂,眼中那抹“他鄉遇故知”的驚喜瞬間淡了,但也并未立時就回歸警惕之色。
“你有什么事?”荷卓瞇著狹長的眼睛,用口音不算太重的漢話問道。
鄭海珠謙和地微笑,開門見山道:“我是茶商,姓鄭,想與你們做買賣。”
“哦,”荷卓揚起了下巴頦,語氣里終于帶上幾分倨傲,“你弄錯了,我們不是蒙古商隊,我們要你們大明的官茶,根本不用花錢買。”
她口中的“官茶”,就是蒙古人青睞的“磚茶”,乃是大明的茶農采摘黑毛茶并曬青后,用木夯子壓制成青磚大小,便于長途運輸。
北方游牧民族的食物以肉類和馕為主,幾乎沒有蔬菜水果,有利于補充維生素、且幫助消化肉類的磚茶,自然與馬匹一樣,成了邊貿商品的重頭戲,也是明廷每年送給林丹汗的禮物之一。
鄭海珠望著自負得意的荷卓,心平氣和道:“我知道你是蘇泰大福晉的左膀右臂,你們來領我大明的市賞,除了銀子,還有官茶。但我今日,想請你嘗嘗另一種茶葉。”
荷卓挑了挑眉毛。
作為跟著蘇泰陪嫁到察哈爾的親信侍女,本也是葉赫部貴族出身的荷卓,既能給女主人在林丹汗的后宮爭寵出謀劃策,也能隨著蒙古特往來宣大邊鎮,她年輕輕的,早已閱人無數。
荷卓咂摸著,眼前這個顯然是刻意守候于此地的婦人,神姿氣度,都不像普通商賈,但并不危險。
身后的昂格爾,也將狗熊般的身體朝外探了探,用蒙語發問,想知道發生了何事。
荷卓回了幾句,轉頭對鄭海珠道:“我們的貴人答應了,你來伺候吧。”
許三沖店里掌柜招手示意,早已被打點了銀子的掌柜,親自去后廚,提了兩只銅壺來。
伙計則端上了每日都備足貨的燉羊肉,以及宣鎮到張家口一帶的特色油餅——“一窩絲”。
許三要去提銅壺,鄭海珠說了句“我來”,便執起壺柄,往碗里倒茶。
“兩位貴人,我們這個茶,顏色是不是像琥珀或者瑪瑙?它叫紅茶。”
荷卓與昂格爾都去看碗中,果然與磚茶撬幾片下來后煮出的湯汁大相徑庭,的確像明國婦人口中的珠寶顏色,也宛然大漠落日余暉里的紅色巖石,瞧著就暖融融的,賞心悅目。
昂格爾與大部分蒙古貴族一樣,嗜茶如命,他聞到這似乎比磚茶更馥郁的香味,陶醉地吸著鼻子,少頃,見熱氣不那么洶涌氤氳了,就要去端茶碗。
荷卓擋住他毛茸茸的大手,抬起眼皮對鄭海珠道:“你先喝。”
鄭海珠知她提防明人投毒,自不踟躕,端起碗來啜飲一大口。
放下碗后,誠摯道:“貴人若聽完我細說來意,定不會疑心我們是有歹意之人。”
荷卓抿起嘴角:“你既知道我是蘇泰大福晉的人,又想與我們套近乎,怎地不讓你那個葉赫部的屬下一道來?說話也便宜些。”
“她叫阿婭,已經死了,被建部派來大明的奸細殺了,”鄭海珠垂眸道,“她死的時候,還不知道,整個葉赫部,都已被努爾哈赤吞并。”
荷卓的臉色一滯。
葉赫部覆滅的消息,傳到察哈爾時,她和蘇泰福晉一道,面向東邊,為自己的葉赫故鄉,伏地痛哭。
荷卓只走神須臾,就發現昂格爾面露被冷落的不悅,忙為這位林丹汗的表弟兼寵臣翻譯了。
昂格爾竟然笑起來,隨手抓起羊排扯開,比劃道:“一半身體,一半身體。”
不必懂蒙語,鄭海珠也從他的演示中猜出了意思。
熟知葉赫與建州仇怨的鄭海珠,明白昂格爾這個蒙古人,是帶著隔岸觀火的心態,提及葉赫女真的首領,布齋,去攻打努爾哈赤的建州女真時,戰敗身亡,努爾哈赤將他的尸身劈開,只將一半尸體送回葉赫部。
鄭海珠盯著荷卓道:“我覺得這一點也不好笑。建州是你們葉赫的仇人,也是我們明國的仇人。幾年前,我在那位忠誠的葉赫女伴的協助下,曾幫著我們的朝廷,在撫順,狠狠地和建部干了一仗。”
“是啊,還沒輪到察哈爾,這些蒙古人自然還不明白,”荷卓作了個手勢,“鄭,你坐下說話吧。你對林丹大汗的這位表弟,必須尊敬地稱為‘宰桑’,對我,呼名字就可以,我叫荷卓。”
宰桑,是元朝時的蒙古人模仿漢人王朝“宰相”的發音,但在如今這個蒙古各部四分五裂的時代,宰桑已失去了原本的意思,汗王和部落首領的許多屬官,都被籠統地稱呼“宰桑”。
鄭海珠行禮后坐下,望向左手羊肉、右手窩餅的昂格爾,待他吃得滿嘴油后,將新沏的紅茶奉給他。
昂格爾吃相豪放,不想,啜飲茶湯時,卻很有幾分漢人文士“品茗”的斯文。
只是,斯文不過幾息,面部表情又夸張起來。
“甜茶,甜茶,比官茶好,官茶苦。”他對荷卓贊揚道。
許三立即翻譯給鄭海珠聽。
鄭海珠展眉,又執起另一個銅壺,往紅茶中兌入店主提前煮開的牛奶。
再從許三手中接過一個紙包,打開后,捻一撮送進嘴里,向荷卓解釋道:“這個白色的東西,很甜,叫蔗糖,我們大明南海已經開始出產。”
荷卓好整以暇道:“嗯,我相信你,不是砒霜。”
鄭海珠報以淺笑的同時,以銀勺舀糖,撒進奶茶里,攪勻。
“什么都不加的紅茶,配大油大肉的吃食,最好。但兩位再嘗嘗第二種喝法,甜奶茶。”
這一回,荷卓的欣賞之意,顯然甚于昂格爾。
“可比酥油茶好喝多了。”她捧著茶碗道。
鄭海珠點頭:“如此好物,也應出塞。不但請大汗、宰賽和福晉們享用,你們察哈爾的商人,還可以用馬匹來換,販賣給蒙古其他部落,或者將它販到更北邊,和捕魚兒海的人換皮貨。其實,如果林丹汗與我們大明,能夠擋住建州女真西來的擾略,互市不是只能設在張家口,察哈爾可以開幾個。”
荷卓抬起眼睛,若有所思的目光,恰迎上鄭海珠的注視。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商人,也可以看作是大明朝廷的人。荷卓,我能成為使者,帶著軍士們護送你們回察哈爾,謁見林丹汗與蘇泰大福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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