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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植自記事起,頭一回對孔府產生了陌生的感覺。
不僅是孔府,還有孔廟,還有曲阜,乃至兗州和大明,都忽然與孔植的認知,開始出現鮮明的偏差。
從京師來的皇子、閹官和婦人,從兗州來的魯藩成員和樂師,從齊王舊地來的自耕農,從南方來的所謂閣老后人,以及本縣那些不姓孔的士紳與富戶……孔植覺得,這些人,猶如陰風刮來的鬼怪,在區區幾日內就羅織出群魔亂舞的巨毯,籠罩住了這塊被天下讀書人尊為心中圣地的所在。
孔植帶著這如墮噩夢般的感覺,踏著月色,隨著怒氣沖沖的皇長子朱由校和鎮國將軍朱以派,進到鄭海珠所住的客院。
當見到從人到物件的一切排布,當耳聽被扒了外袍的孔尚義一聲聲辯解自己是被構陷時,孔植終于意識到,這一回,衍圣公府躲不過了。
帝國從不缺善于栽贓的臣子,但狠到直接捅了自己、然后再栽贓的臣子,孔植還是第一回遇到。
“夤夜行賄不成,仍罔顧天子的清田勸誡,皇子師傅斥之,孔尚義竟出手傷人;銀票、兇器俱在;縣衙仵作查驗,刀柄墨痕、墨氣,與孔尚義手掌、袍袖染墨相合。王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宣圣子孫豈可寬其桎梏!汪主事,這急報你若不寫,我魯王府來落筆,發往京師。”
朱以派不容置疑的一番話,敲醒了不知所措的禮部主事汪嵩。
一個四品文官的自我修養,讓他很快明白,都鬧到這般田地了,事情總要傳到京師的,自己若不馬上寫這個急腳遞,豈不是給了京師那些東林的政敵攻訐禮部與孔府沆瀣一氣的口實?
汪嵩忙向朱以派應承了,又走到委頓在地的孔尚義面前,罵一句“恃恩驕恣,無法無天”,才對著里間正在看太醫為鄭師傅包扎的皇長子,躬身行禮道:“殿下,臣這就回官驛,連夜向萬歲與閣部上書。”
接下來的十幾個時辰里,為求自保、甩了孔植叔侄的,還有孔氏的自家人,正是前天被孔尚義拿捏著短處、令其出錢的孔尚熙。
翌日剛過辰時,孔尚熙就打發長子跑到曲阜縣衙先去掛了個號,承認五千兩銀票乃自己這一房所出,但并非自愿。
他自己,則巴巴兒地趕來求見朱以派。
因著孔家和魯府的姻親關系,真倫輩份,孔尚熙算朱以派堂妹的公爹。
此際他對朱以派,卻反倒向晚輩對長輩般陪著小心,倒著苦水:“鎮國將軍,我們五房素來看不慣三房那孔尚義驕奢淫逸、為禍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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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以派甕聲道:“五老爺是老實人,當時想不到,事后朝廷御史來查,你敢作證,也不枉做一回君子。”
“敢,怎地不敢,”孔尚熙大義凜然道,“犬子此刻,就在曲阜縣衙留供詞呢。”
“唔,不錯,迷途知返,”朱以派點點頭,又好整以暇道,“大郎和五老爺一樣是老實人,我妹夫可很有些張羅橫財的手腕吧?”
孔尚熙曉得眼前這尊菩薩,這回是要趁著朝廷的東風,也整一整薅魯藩羊毛的駙馬(儀賓)們的骨頭了,忙知趣地坦白:“二郎那渾球,被他表哥坑了,我也是才曉得。鎮國將軍放心,二郎那一處,因王府首飾的西貝貨,捅了多大的窟窿,我悉數給他補了。”
朱以派越發認真起來:“這天下,是大明的天下,可不是我魯藩的天下。五老爺補窟窿,不能只補我們王府的,是吧?”
孔尚熙懂他意思,擺出棄暗投明的干脆姿態:“鎮國將軍給個示下,我們五房,怎么出田。”
“簡單得很,兗州府戶曹有循吏過來,你家大郎給引個路,把田清一清。我們魯府出了多少,你這一支也出多少唄。”
孔尚熙搗頭如蒜之際,實則痛得扎心,但思及自己第一個服軟,不但能逃過此番的從犯一劫,還能與朱以派冰釋前嫌、與京師的狠人攀一攀交情,登時又覺得,這買賣不算血虧。
孔尚熙一反水,兗州的吏目們一開始清田,孔氏各支,都聞風而動。
好比當初張居正的戲碼再唱一回嘛,出點兒血就出點兒血,不然自家成了第二個孔尚義,可就太不劃算了。
孔尚義被軟禁在住處、等著山東巡按御史來復查,孔家各支跟著孔尚熙去向朝廷表忠心。
成了孤家寡人的孔植,不準備硬了,很快也去見了朱以派。
衍圣公府愿意按照朝廷的意思,清出掛著祭田、門神戶田等各樣名頭的私田,包括佃戶的徭役,條件是,整個兗州,那些不姓孔的世家大戶們,也得按比例清退田畝。
朱以派給孔植吃定心丸:“就算你們衍圣公府不提,我們魯藩也會想到這一茬。否則,孔賢弟,整個山東就指著你我兩家掏銀子給戶部,哪有這樣的道理,對不對?”
“將軍所言甚是,那,若他們不愿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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瀏覽器搜索《大明英華35wx》,或者《大明英華三五第一》,就可以看到大明英華。“那就是私通聞香教,我魯藩的府兵,和登萊巡撫陶朗先的標營,可以聯軍絞殺。”
孔植瞪著眼,嘴也不自知地張大了。
朱以派主動給他斟了茶,笑道:“你現在該曉得,鄭師傅和曹公公,其實多給你們衍圣公府面子了吧?”
“是,是,”孔植愣怔之后,舌頭又動了起來,“萬歲爺有賢臣與賢王輔弼,我大明,定能江山永固。”
朱以派留在曲阜盯著清田,朱由校一行,則在數日后,啟程往泰山去。
朱以派因記著鄭海珠向他討要朱閱文的事,就尋了個觀摩祭祀禮樂方面的由頭,讓朱閱文繼續跟著。
鄭海珠戳向自己的刀尖,事先被黃祖德在火上烤過消毒,她練了幾年控制兵刃的腕力,下手時也有數,加之刺傷的感染風險,比拖砍傷低許多,是以在太醫的及時敷藥和包扎止血下,傷情比穆棗花施苦肉計誘騙德格類那次,輕不少,不耽誤坐馬車上路。
曲阜往北二百里,就是泰山,中間要經過汶水。
《詩經》里就有“汶水滔滔”記載的古老河流,流淌數千年,自是兩岸風物不俗。
朱由校想著鄭師傅還帶著傷,有意放慢行路節奏,便下令汪嵩,在泰安城外的汶水岸邊,休整兩日。
五月的傍晚,晚霞似火,映得水面也如燦爛云錦。
朱由校興致大增,由曹化淳和盧象升等人陪著,坐上泰安官員派來的官船,游湖賞景。
鄭海珠則正好抓住這難得的閑暇,靠在岸邊放空。
“祖德,去請朱先生來撫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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