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來人往的院子里沁著刺骨的冷。
幾個女人看著一貫要強的夏荷簌簌地掉著淚,神色各有不同。
阿池捏著新做好的盤扣一個個看過去,只見崔錦娘皺著眉頭不知在想什么,安年年沉著臉神色黯然,柳甜杏從安年年身后支棱出了個腦袋跟著掉眼淚。
一邊哭著,柳甜杏還問:
“夏荷,別光哭呀,你提起青鶯姐姐,她是出了事嗎?”
夏荷抿了抿嘴,卻終究不知道該說什么。
好像有些話一說出口,她這些年的所有就盡數散了。
那她又算什么呢?她的一雙兒女又算什么呢?
院門被打開,一個小丫鬟匆匆跑了進來:“阿池姐姐,少夫人回來了,圖南姐姐遣我來問你可有收著跌打損傷的藥。”
“姑娘受傷了?”
穿著青色比甲的阿池猛地站起來,提著裙子快步向外走去。
院子里只剩了幾個妾室,一時無人說話。
過了片刻,崔錦娘攥著帕子角緩聲說:“二少夫人受傷了,咱們這些做妾的怎么也該去探望吧?”
給自己找好了緣由,她抬腳就往院門外走去。
有她帶頭,其余幾人也都跟了過去。
卻不曾想,到了正院只看見了正坐在軟墊上翹著腳吃柿子的沈時晴。
在沈時晴身體里的趙肅睿此時心情不是很好,他身為一國之君,又怎會對一個被主家發落的婢女有什么憐憫之心?可圖南認出了那個叫青鶯的女子,為了她求自己救人。
他自知自己手頭能用的人極少,圖南算是沈三廢三個婢女中最得用的那個,這點恩惠他自然不吝嗇。
可看著培風派人去找大夫,阿池去找藥,圖南也在那偏院里守著,他又覺得渾身不舒坦,心中暗想是不是自己平時對這幾個丫鬟太過和顏悅色,才讓她們竟然將自己撇在了一邊。
要是在宮中他的雞狗貓鼠敢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忘了他,他是定要踹他們屁股的。
瞇了瞇眼睛看著這幾個一看就沒什么好心思的小妾,趙肅睿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柿子水:
“你們幾個匆匆過來,是聽說有人受了傷,想給我奔喪呢?”
崔錦娘后提了一步,見其他三人連著身后的丫鬟都跟鵪鶉似的閉著嘴,她也低下頭不肯做先出頭的那個。
趙肅睿卻沒打算放過她們:“怎么?話都不會說了?那也不必說了,看見墻角的那塊石頭沒有?既然你們都沒事兒做,去把它給我敲成十斤大小的塊兒。”
院子角落里的那塊石頭是早年間修院子的時候落下的,約有兩尺長一尺寬,到人小腿那般高,少說有三四百斤。
沒有專門器具,她們幾個女子哪里弄得動那塊石頭。
柳甜杏眼睛還紅著呢,咬了下嘴唇,委委屈屈地說:“少夫人,我們今天做了一上午衣裳呢,不是沒事兒做。”
她上前兩步,給少夫人看自己自己指甲縫里的棉絮:“我撕了一上午的棉花,起先還覺得挺有意思,后面手腕都疼了。”
趙肅睿揮手止住她:“你別往我眼前湊,怎么一點規矩都沒有?”
柳甜杏瞪著圓眼睛看著眼前的少夫人,聲音甜軟甜軟的:“少夫人您比以前威風多了,也比從前兇了。”
從前?趙肅睿冷笑:“那我從前又是什么樣子?”
“少夫人從前可好了!”柳甜杏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臉,“少夫人剛嫁進來那幾年我還小呢,我給少夫人院里送東西,您還給我糖吃,山楂糕、琥珀核桃……還有柿子餅,都是少夫人您親手做的,我再沒吃過更好吃的點心。后來我被夫人給了二少爺,因為我膽子小,人又傻,廚房欺負我不讓我吃飽,少夫人就讓圖南去替我出氣,還用炭盆里的灰烘馬蹄給我吃。”
說起過去跟著少夫人吃過的好吃的,柳甜杏悠然神往,又上前幾步,幾乎流著口水地撒嬌:
“少夫人,您什么時候再做柿子餅啊?您做的那個豆沙柿子餅又香又軟,我現在想著還……”
趙肅睿眼睜睜看著這個傻乎乎的姑娘直白地咽了咽口水,突然覺得嘴里的柿子不甜了。
豆沙餡兒的柿子餅?
那是什么味兒?
真的那么好吃?
“有那么好吃嗎?”等他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問出口了。
柳甜杏把頭點得像彈棉花的弓子。
趙肅睿放下了手里吃了一半的柿子。
阿池抱著裝藥的匣子匆匆回來,就見自家姑娘對自己招手:“阿池,去跟圖南說,我今天要吃柿子餅,豆沙餡兒的。”
“是,姑娘。”
進屋將藥匣子放好,阿池出來說:“姑娘,青鶯吃了藥,看著比之前好些了,只是培風去找的土郎中來看過說她身上最要緊的是小產后沒好好處置,一直還在流血,讓咱們去鎮上或者燕京城里找個穩婆看看。培風問過佃戶,都說鎮上有個穩婆不錯,培風已經騎馬去找了。”
趙肅睿哼了一聲,當是知道的。
反正允了圖南救人,多些花費他倒不在意。
聽見“青鶯”兩個字,夏荷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眼睛死死地盯著阿池。
阿池察覺她的視線,看了她一眼,心中有了主意:“姑娘,咱們人手不夠,夏姨娘從前倒是和青鶯極好,不如就把青鶯交給她照顧吧。”
這法子不錯,惦記著柿子餅的趙肅睿擺擺手算是答應了。
柳甜杏要跟著夏荷去看青鶯,卻被他叫住了。
“你再跟我說說,從前還有什么好吃的?”
他都記下來讓圖南給他做!
他堂堂昭德帝,想要什么好吃的沒有?
哼!
兩個院子間的夾道上,阿池步履匆匆,嘴上卻和緩:
“夏姨娘,青鶯是我家姑娘和圖南出去騎馬的時候救回來的,圖南說她是在在一個破草棚子邊上看見青鶯的……也是她命大,遇到了我家姑娘,不然就要被幾個潑皮給打死了。”
聽見“死”字,夏荷腳下一頓。
阿池看了她一眼,并未說話。
姑娘對謝鳳安的后宅不在意,她卻不能不替姑娘在意,青鶯手巧溫順,被伯夫人看重,卻突然落得一個被發配莊子的下場,夏荷從中得了利,自然也是最有可能動手腳的人,再聯想之前做衣服的時候夏荷提起青鶯就哭了,阿池心中越發篤定。
她家姑娘讓她做好這莊子里的大管家,她自然要處處為姑娘分憂,夏荷此人掐尖要強,之前不知道被崔錦娘挑唆著給姑娘添了多少麻煩,要是能借著青鶯將其壓制住,也是她不辜負姑娘的期待了。
兩人進了偏院,就聞見了一股藥香氣,阿池說:“這是之前那個土郎中開的方子,給青鶯止疼的,郎中說青鶯現在既不能活血又不能止血,只能提著一口氣讓她硬熬著。”
說話間,房內有人掀了簾子出來,手里端著一盆臟水。
是腰間還掛著劍的圖南。
看了夏荷一眼,圖南對阿池說:“我剛給她擦洗了身子,現在要去給姑娘做飯,伱們費點心,青鶯……現在身子上著實不堪,別被嚇著。”
夏荷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了顫。
阿池與圖南所說的字字句句都像是銀光閃閃的繡花針,將她的心扎得千瘡百孔。
“夏姨娘,青鶯就交給你了。”
阿池掀開簾子,將夏荷讓進了房里,讓她獨自去面對自己失落已久的良心。
自己則轉身走到院角對燒火的小丫鬟說:“警醒些,夏姨娘和青鶯說的話你仔細聽了記了再告訴我。”
出了偏院,她卻正遇見了等在那的圖南。
“你不是要去給姑娘做飯?”
“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圖南抱著劍,倚著墻,頗有幾分像是話本子里的好漢,只不過她生得眉目秀致,乍一看仿佛更像是喬裝好漢的小家碧玉,也只有真動起手來才讓人驚覺她果然是有功夫在身上的。
看著阿池,她的神色有些深沉:
“你覺不覺得姑娘和從前不一樣了?”
阿池還以為圖南是要跟自己說什么要緊的,聽這話,她擺了擺手:“姑娘傷了身子,從前的事都記不得了,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阿池這么說讓圖南輕輕皺了下眉頭,眸光微微閃動,她又問阿池:“不記得了,是不記得什么?”
圖南的腦海中不停地回想著姑娘看著青鶯的神情。
她家姑娘雖然……也仍是個自己身在困頓還會為別人苦楚而奔波的純善女子,怎會用那般淡漠無情的眼神看著一個被殘害至此的無辜之人?
回來的路上,她的馬背上馱著青鶯,看著姑娘策馬拖著那幾個被綁起來的潑皮。
一個念頭在她心里盤旋不去。
她家姑娘究竟是丟了記憶?還是丟了心?
阿池看著圖南的樣子,低頭一笑:“我倒覺得姑娘如今也挺好的。”
圖南正要反駁,卻聽阿池嘆息似的說:
“七年了,姑娘不曾有一日像如今這般痛快。”
“圖南,我知道姑娘私底下吩咐你做了許多事,姑娘不說,我也從來不問。可我心疼姑娘,有時候我甚至盼著姑娘是個如夏荷崔錦娘那般只將眼睛放在榮華富貴郎君寵愛上的庸碌之人,也就不會過得這般辛苦。現如今姑娘忘了從前的事,我也知道她終有想起來的一日,因為她是咱們姑娘,可在那一日之前,我只想姑娘能順心順意地過日子。這是老天爺欠了咱們姑娘的。”
圖南心中還有無數的話想說,卻被阿池短短的幾句給封住了。
抬起眼,圖南看見了院墻上早就枯死的藤蘿。
閉上眼嘆了口氣,她只應了一聲:
“好。”
一時間風起,秋日的雨稀稀疏疏下了下來,兩個跟隨沈時晴多年的婢女同時抬頭,隔著疏落的黃葉看見了幾只南飛的鴻雁。
晚上,趙肅睿如愿吃到了圖南做的豆沙餡兒柿子餅,果然香軟可口,比空口吃個柿子還痛快十倍。
“圖南,聽說我從前也會做飯?那我做飯的手藝和你比又如何呀?”
吃著第三個柿子餅,趙肅睿隨口問道。
圖南笑著說:“姑娘您是不記得了,我做飯的這點本事還是您翻閱古籍之后先琢磨會了再教我的,真說起來,我也就是給您打下手的幫廚罷了。”
趙肅睿低頭看著自己手里半個柿子餅。
這……不過是幫廚?
那沈三廢的手藝得有多好?
“那我從前做的菜,最好吃的是什么?”
圖南想了想,說:“姑娘做的青蝦卷①極好吃。”
阿池在一旁說:“我倒是更喜歡姑娘做的甲乙膏②。”
“說到甲乙膏,姑娘那年做的鹿肉也真是頓足了火候。”
一向寡言少女的培風都極認真地想了想,然后說:“姑娘做的羊肉湯面,極好。”
阿池立刻附和:“對!姑娘做的羊肉湯面,天下一絕!”
圖南也連連點頭。
趙肅睿面無表情,手中捏著一口柿子餅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什么青蝦卷、甲乙膏,他聽都沒聽過,定是附庸風雅的做法。
至于鹿肉,光祿寺隔三差五就要進上鹿肉,也不過那么回事兒,能好吃到哪里去?
夜深人靜,夜雨無聲,正是安眠的好時候。
躺在床上的趙肅睿卻猛地睜開了眼睛。
沈三廢做的羊肉湯面,那是得多好吃?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