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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陛下免了早朝,早課卻不停,李從淵身為大學士,自然樂得陛下好學,一大清早就踩著晨霜到了西苑。
晨曦未消,明明陛下和皇后都住在了西苑,偌大的宮苑內還是比往年少了些熱鬧,宮人們來來往往,卻只讓人覺得霜冷寒枝凈,斜風驚寒鵲。
坐在暖轎上一路往朝華苑而去,李從淵突然想到了為何自己從未覺得西苑有這般的冷清。
要是往年這時候,枝頭上早就被人用彩鍛裝裱起來,四處也會掛上各色的燈籠,陛下好玩樂,底下的太監們自然想著法子投其所好,一大清早就穿著斑斕的彩衣列出陣仗摔跤給陛下看,等到河上結冰更少不了各種冰戲和冰塑之類。
今年……竟是完全沒有要操辦起來的意思?
正在李從淵打算放下轎簾的時候,他遠遠看著一隊太監和一隊宮女被人引著往前走。
他不禁自嘲一笑。
陛下雖然比從前是妥帖了些,到底還是一國之君,又怎么會半點兒沒有享樂的心思呢?
罷了罷了,如今的陛下愿意革除舊弊重理財政,也少提西北之事,更是啟用了從前反對西征的蔡老將軍,比從前實在已經是好了太多,他為人臣子,也不能求全責備,讓陛下當起無欲無求的圣人。
剛進了朝華苑他就看見三貓太監端著一個熱騰騰的盆走了過來,三貓見了他連忙頷首行禮:
「李閣老!皇爺可是一直算著時候呢,知道您要來了特意命咱家給您做清熱化痰的湯了,天冷風寒的,您可千萬保重身子,咱們皇爺真是連您咳了幾聲都記在心里了。」
「多謝陛下圣恩,也多謝三貓內官。」
李從淵站住,先是對著暖閣的方向行了一禮,又對著三貓客氣地回了一禮。
三貓的眼睛又瞇成了兩條縫兒。
難怪李閣老能后來居上穩坐吏部呢,光是他身上沒有那份對著太監們使勁兒來顯自己清高的酸氣就不知道比旁人高了多少。
跟在三貓的身后徐步到了朝華苑的暖閣,李從淵一抬頭就看見昭德帝正站在輿圖前看著西邊都爾本部的所在之處,心中不由得一怵。
如今的朝中正為了鰣貢、茶貢和太仆寺查賬的事紛爭不休,要是這時候陛下重提西征,只怕本就沸沸揚揚的朝堂上又要生出不少亂子。
「陛下?」
「李尚書,你先將冬筍湯喝了,極嫩的冬筍夾了蠶豆和黃豆芽一同煮的,不光鮮美,還能止痰咳。」
捧起面前的素湯,雖然已經從三貓處知道了這湯是陛下特意命人為他煮的,雖然心頭還是懸著,李從淵的還是感到了胸懷里一陣熱燙:
「臣,謝陛下隆恩。」
「一碗湯有什么可謝?如今朝中諸事繁雜,要不是有李尚書替朕分憂,朕還沒心情研究什么湯呢。」
聽到了李從淵將碗放回了案上的聲音,沈時晴轉過身,面上帶著笑:….
「李尚書,你送上來的折子朕看過了,里面不少人都是之前被朕貶謫的,看來真是朝中無人可用,讓朕無奈之下要將一些與朕作對之人也提上來了。」
李從淵低著頭,緩緩說道:
「陛下,這份折子微臣本想前幾日在上朝時拿出來,可如今朝中紛亂,微臣才將這折子私下呈奏,也未與他人相商,陛下要是怪罪,便怪罪微臣罷。」
走到桌案前拿起那本被她留中的奏折,沈時晴輕出了一口氣:
「宋琦等人是從前工部的,因為替朕修建宮室不力被貶官,這也就罷了。南太仆寺丞秦同希……太仆寺被掏空至此,他這歷任了山西行太仆寺少卿、南太仆寺丞的就能免去罪過?」
聽見陛下先說起了兩處無關緊要
的,李從淵很是從容:
「陛下,秦同希家中世代養馬,對養馬的開銷花費等事皆熟稔在心,從他在兵部職車駕司員外郎任上時就多次上書奏明太仆寺養馬奢廢、人員冗余,他寫的《養馬論》陛下也曾甚是看重,這才擢升其了山西行太仆寺少卿,后來遭陛下貶謫,其過也不在秦同希一任,至于去年南太仆寺與兵部之爭。陛下,時至今日,太仆寺多年積弊昭示人前,反倒印證了當初秦同希所說并無錯處,朝中現下正是用人之際,秦同希不僅精于養馬還擅長算學,正可為陛下分憂。」
沈時晴低著頭,秦同希是她的親舅舅,雖然自從舅舅升任山西行太仆寺少卿之后他們已經三四年未曾相見,可她仍記得舅舅的一腔抱負,也知道舅舅是馬政事上的人才,在趙肅睿提起她可以起復南太仆寺被免官的一干人等之時,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舅舅。
只是清賬除弊之事終究風險極大,她要是以昭德帝的身份直接提拔了人上來,這人必將成為出頭的椽子受到無數攻訐。
所以她也一直在等,等一個能夠擢升想用之人的機會。
本以為要對著兵部發作幾次,再尋一個由頭翻查舊案為秦同希,沒想到李從淵先想在了她的前面。
「這事交給你們吏部去斟酌。」目光在李從淵的折子上看過去,沈時晴放在案上的手指輕輕動了動。
「刑部主事明若水,我記得是他出首告了章詠挾私報復意圖殺良冒功。」
「啟稟陛下,告發章詠之事正是明主事所為,他乃是明康十七年的傳臚,本該入值翰林院,端盛太子贊其有實干之能,先帝就破格允他入部觀政,后來雖幾經起落,報國之心未改。此人精于算學又曾周游各處,不僅見識繁多也有革除弊政之心,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李從淵年輕時候也是自忖有經天緯地之才的狂生,穩當持重都是后來磨礪而出的,他欣賞明若水的不拘于物,更看好明若水年紀輕輕便知取舍,為了韓家上下就敢辭官的氣魄。….
「這明若水之前已經辭官了,也就算不得是刑部主事,既然李尚書看好此人,就讓他暫領一個兵科給事中,讓他在直隸一代巡查各處太仆寺的馬場和兵部庫房,姑且看看他的本事,要是明年春他能有建樹,朕再做打算。」
說完,沈時晴垂下眼,勾了勾唇角:
「李尚書,你去告訴這明若水,他身為刑部主事又被朕派去協辦剿匪一事,卻動輒說要辭官,實在是有負朕的囑托,這一次朕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追究,再有一次,他也不必辭官了,直接去九鎮軍前效力吧。」
「陛下放心,明給事中經此一事也反省良多,以后定不會再這般意氣用事。」
兩人面上都帶著笑。
明若水為了狀告章詠而在刑部主官面前當場辭官,如果追究起來一個「不敬」是逃不掉的,更不可能在短短一段時間后重被起復,他們在這一來一往,就算是這明若水的這一段過錯給磨平了,以后再有人提起,便是明若水的身后有閣老背書、陛下首肯。
將明若水起復的事也落在實處,沈時晴看向名單上的最后一個名字。
「楚濟源。」
她沒有說話,而是看向李從淵,兩根手指捏著奏折,沉沉地靜默著。
這是一份,如果「昭德帝」還是從前那個「趙肅睿」,李從淵就絕對不會遞上來的奏折。
楚濟源,前任戶部侍郎,明康二年的榜眼,明康十二年升任戶部侍郎,長于賬務,精于財事,先帝在位的最后幾年朝中還能有錢整治水患,此人居功至偉。
可就是這么一個人,曾被昭德帝三次問政。
第一次,是剛登基的昭德帝在朝堂上問他:「楚侍郎,朕想發兵西北,朝中可
能拿出錢來?」
楚濟源答曰:「啟稟陛下,朝中賊宦橫行,天下百業疲敝,實在無力發兵。」
第二次,是已經鏟除了張玩的昭德帝親自去了戶部問他:「楚侍郎,朕已經把張玩殺了,朝中可能拿出錢來讓朕發兵西北?」
楚濟源答曰:「啟稟陛下,天下百廢待興,想要發兵西北,需要二十年之功。」
第三次,在打敗了都沁部的昭德帝去了他的家門上問他:「楚侍郎,朕才用了不到一年就把都沁部給打敗了,剩下的都爾本部于朕也算不得什么,怎么,你還覺得朕需要一個十九年不成?」
楚濟源摘下了自己的官帽,跪下答曰:「陛下執意發兵,于天下百姓實乃是竭澤而漁,不可長久,微臣只怕大雍數百年基業從此沉淪難救,實在不愿做天下之罪人。」
他竟然辭官了。
氣得趙肅睿將他關在了內官監里,又把他的家給抄了。
可是這位掌握大雍財庫整整十年的戶部侍郎家中余銀不過三十兩,氣得趙肅睿大罵他是個「刺頭」。
后來,趙肅睿干脆把他直接裝在囚車里帶去西征,大捷而歸之后,趙肅睿笑著問他說:「楚濟源,你看看朕的江山,哪里有要沉淪衰敗的樣子?」….
楚濟源卻仍是只求辭官。
趙肅睿兇暴易怒,在朝上直接打死朝臣的事情都干過,可是楚濟源這兩朝老臣與國有功,他到底是在群臣們的懇求之下將他革去了官職發配西南一年。
這樣的楚濟源,依著趙肅睿的性子他怎么肯再用?
朝華殿的暖閣里,李從淵已經跪在了地上。
他知道自己這份折子有多么大膽,可他還是決定試試,就像莊長辛勸他的那樣。
信,信他們的陛下是真的有一顆向善之心,信他們的陛下真的將黎民蒼生裝在了心里。
陛下愿意用蔡蟄,愿意留下陳守章,為什么不問問陛下,能不能給忠于大雍的楚濟源一個機會呢?
「陛下,重整天下財政,實在無人比楚濟源更合適了。」
年輕的君主沒有說話。
李從淵緩緩閉上眼睛,又睜開。
朝華殿的暖閣從前真是堆珍疊寶,玩器無數,不知從何時起架子上的奢華玩器就漸漸不見了,反倒是有了越來越多的書籍奏報,墻上仍然張掛著那張碩大的大雍輿圖,卻不再像從前那樣彰顯著陛下用兵的野心。
他們的陛下也不知從何時起比起曳撒更愛穿直身和襕衣。
如此種種,讓他一度以為有什么已經變了。
到此為止,他又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陛下,終究是陛下。
「啪。」折子被放在了他的面前。
李從淵抬起頭,看見陛下正蹲在他的身側。
「楚濟源的名字,朕從你的折子上劃去了。」
錦緞衣角鋪在地上。
李從淵看著那衣角,笑容慘淡。
「是,臣……」
「前戶部侍郎楚濟源,朕記得他一手館閣體寫得極好。要是朕將他召回,從前的右僉都御史石問策大約也愿意回朝吧?」
李從淵猛地抬起頭,卻見昭德帝已經直起了身子。
「李尚書,楚濟源若是回朝,朝中必會波瀾大生,你和他又曾是故舊,少不得有人借此攻訐你們二人,這其中風雨倒不如讓朕擔下。楚濟源,他就應該是朕下旨親請,風光回朝才對。」
秦同希在朝中無根基,應該站穩腳跟再圖其他,楚濟源是她早就看中的統領財政之人,既然注定了出頭,那就讓她先為他鍍一層金身吧。
「……是。」
年輕的皇帝正站在窗邊,照進來的天光極亮,似乎刺痛了蒼老的雙眼。
李從淵眼中酸澀,忍了又忍,到底沒有讓自己的淚水流出來。
「臣,謝陛下!」
一路走出朝華苑,李從淵深吸了一口自枯林中奔來的冷風,終于平復了自己的心。
抬起頭卻看見太監和女官們站成了兩排。
司禮監掌印大太監一雞正在對他們訓話:
「陛下仁厚,看中爾等才干,許你們在御前伺候,你們歷代祖宗積德才有了這等福分,只要勤謹做事、本分為人,以后也自有你們的前程。陛下今早特意吩咐,只要不藏私心,就算是直言犯上他也不會追究,可要是你們藏了私心,將一己之私放在差事之上、放在旁人的性命之上……宮中鐵律絕不寬忍。」
李從淵怔愣片刻,才想起來這些宮女太監正是他進殿之前看到的那些,他本以為這些人是陛下用來取樂的,不曾想竟也是要在御前行走的。
一頂青色暖轎從朝華苑外一路往南又往東,去往西華門的方向。
坐在轎子里,這位年少得志為了大雍朝殫精竭慮的老臣終于忍不住用袖子遮住了老臉。
信,他信,他信了陛下。
他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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