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皇帝是個苦差事
曾經親征兩部將他們打得屁滾尿流的漢人皇帝突然轉頭去處理內政,要從漢人的權貴們手里弄到錢財,甚至向草原派去使節愿意重開互市,在兩部的眼中,這就是戰爭暫時歇止的信號。
可這并不意味著紛爭的結束。
從前大雍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很多事情都暫時擱置在了臺面之下,現在,它們重新被擺在了臺面上。
被大雍軍隊打殘的幾個部落之前歸附了其他的部落,現在一口氣緩了過來,又想著能重新分出來。
「草原上不同的狼群在草原起火的時候會向一個方向奔跑,但是火焰不會讓他們變成一群狼。」
說到「火焰」的時候,沈時晴的手指輕輕點在了趙肅睿的肩上。
「南下無望,西去又不甘,都沁和都爾本兩部龜縮在草原上無路可走,我給了英國公應晟十萬兩白銀,他用了幾個月,讓那些狼群都想起來,它們本就各有族屬。一條人命,一塊金子,一個奴隸,甚至是一頭走丟的羊,都可以成為各部之間紛爭的源頭。」
大的部落吞下小的部落,小的部落又奮起反擊,在這樣的反復廝殺中,消耗的是兩部的未來。
密折上寫的就是半月前都爾本的赫連部偷襲了都沁的莫特部。
趙肅睿看向了輿圖。
雖然幾個月沒有看了,他依然能清楚地分辨出赫連部與莫特部的方位。
深冬時節,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草原部落是不會開啟戰端的。
把一張輿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研究了一圈兒,趙肅睿轉頭看向了沈時晴。
他的眼神是毫無遮攔的冰冷,像是將一把刀比在了沈時晴的頸間。
「沈三廢,你是在給朕送禮?還是在告訴朕,你……更適合當這個皇帝?」
「陛下怎會這般想?」沈時晴似乎有些驚訝,她眉頭輕皺,將趙肅睿捏在手里的密折抽出來,重新收好。
趙肅睿的目光跟著她,看著她收好了密折之后又把幾本原本收在了架子上的折子放在了御案上。
朝華苑,比起端肅規整的乾清宮,趙肅睿更喜歡這里,登基幾年來,他在這兒呆的時間不比在宮里少。
可如今的朝華苑沒有了他喜愛的那些奢靡玩器,反而到處都是奏折——沈三廢,她把朝華苑變成了一個比乾清宮還規整的地方。
一股清甜的香氣傳來,趙肅睿看見沈三廢往杯子里倒茶水。
「這是用梅花、柑橘和炒香的干果制出來的茶,略放了點兒蜜水,是我今年新制的,陛下要不要嘗嘗?」
趙肅睿站在原地,過了片刻,他緩緩走了過去。
好喝!
見趙肅睿喝了茶之后神情舒緩,沈時晴又是一笑:
「陛下方才說的話,我確實從沒想過,因為皇帝這位置本就是個天下人人都合坐得的,又哪有什么什么適合不適合,只是看輪到了誰罷了。」
香甜的茶湯卡在喉嚨眼兒里,趙肅睿看向沈時晴,只看見她靠在椅背上,表情似笑非笑:
「就像先太子并不比陛下更適合當皇帝一樣。」
如果說前一句話堪稱是驚世駭俗,那后面這一句,直接將趙肅睿釘死在了沈時晴對面的椅子上,
放下茶盞,趙肅睿瞇了瞇眼睛,笑了:
「沈三廢,你今日將朕弄到這朝華苑,就是讓朕看你這竊國之賊是如何言行狂悖的?」
沈時晴卻不把他的殺意放在眼中,只是緩聲問:「陛下,王莽當政之時以王田代私田,禁絕奴婢買賣,收鹽鐵為官營,連匈奴都被他降為侯爵……條條件件,怎么看都是明君所為,可他偏偏丟了天下。趙構割地賣國、任用女干佞、冤殺良將無
數,可他偏偏延續了宋朝國祚。若說趙構比王莽更適合當皇帝,那要是易地而處,西漢仍是會亡,反倒是宋,未必沒有打退金國的機會。
「所以,陛下,這世上沒什么人比別人更適合或者更不適合當皇帝,當時當運,為君者,應運而生罷了。」
端起面前的茶盞,沈時晴淺淺地啜飲了一口。
「大雍立朝至今二百年,在盛世太平之下也有積弊無數,如今是積弊,往后就是痼疾,再過幾代,大概就是亡國之因。陛下你興兵西北,其實是想畢其功于一役,從此削減九鎮邊軍開支,以解內政之困頓。比起興兵于外,我倒是更想能在財稅上清理舊弊……」.
趙肅睿冷笑:「朕早就知道,不管是鰣貢還是太仆寺的舊賬,也都是你重整吏治的手段罷了,啟用女官,你有私心,也是正好能將包括六科在內的三法司拿捏在手,要是朕沒猜錯,明年那一千女官有了之后,你就會讓她們出為御史,這天下只有你給了她們一條路,她們自然愿意為你驅策。接下來呢?手握錦衣衛和兩廠,又有了能讓你如臂使指的三法司,你就要對稅政動手了。」
沈時晴沒說話,為趙肅睿空了的茶盞倒滿了。
趙肅睿又喝了一口。
哼,他就算不在朝堂上,這沈三廢在想什么他可是一清二楚的。
「要是朕沒猜錯,你還要對藩王下手吧?你早就知道英郡王要造反,卻一直放任,就是想等他起事之后趁機削減其他藩王的供給。」
沈時晴笑著說:「陛下神機妙算。」
夸完之后,她眼眸一抬,問趙肅睿:
「那陛下覺得,我這般做了,是錯的么?」
當然不算錯。
趙肅睿垂下眼看著手里的茶湯。
只是難,只是累,只是……
手指摩挲著鳥銃上的寶石,想著和藩王勾結的神機營提督還有千里之外正在亂起來的都沁和都爾本,趙肅睿無聲無息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沈三廢,你說這世上沒有什么人比旁人更適合當皇帝,這話,朕勉強當它是有道理的。任性妄為、專政弄權、提拔親信,這樣的皇帝誰當都一樣,可是你,把皇帝當成了個苦差事。」
這世上誰喜歡苦差事呢?
和光同塵不好么?
他爹在文人那兒的名聲可是好的不得了,為什么?不就是因為他爹會和稀泥么?只要滿朝上下一起妝點描畫,什么財賦危急,什么國庫空虛,都是小事罷了。
這般的遮遮掩掩到了他登基之后就行不通了,因為國庫里沒有錢讓他去跟群臣演什么君臣相得了,沒關系,他可以御駕親征,只要創下了前人沒有的武功,他這皇帝也就沒白當。
沈三廢,她當了這個皇帝,卻是往最難的路上走。
「陛下,這般苦差事,是錯的么?」
聽見沈三廢的追問,趙肅睿沒有說話。
如果是數月之前,他會理直氣壯地說這個苦差事是錯的,人不該這么當皇帝。
現在,這樣的話,他卻說不出來了。
如果他不是皇帝,不是生來就能躺在前人功勛上安然一生的勛貴子弟,如果他……不是個男人。
他會想要一個這樣的皇帝,就像圖南、阿池、柳甜杏、施新梅、白引娣、齊繡兒,三兩,還有他的小姑母和兩個舅母……如果他是她們,他會想要這樣的一個皇帝。
他當然不是他們,他生來尊貴,他本該高坐在皇位之上,是沈三廢這個竊國之賊占據了皇位,才讓他見識了那么許多的女人不同的悲喜。
那些女人的苦楚也好,痛苦也罷,本該與他毫無關系。
偏又入了他的眼。
「沈三廢,你……不光拿了朕的皇位,還想讓朕認下了了你的狂悖之道是對的,你怎么這般貪心?」
他到底沒有說什么是對,什么是錯。
看向沈三廢,他正要嘲諷兩句,卻見用著他皮囊的沈三廢垂著眼眸,嘴角緩緩露出了一個笑。
「陛下,您能如此……也夠了。」
什么夠了?
看著在「沈時晴」皮囊中的趙肅睿昏昏沉沉地睡過去,真正的沈時晴長出了一口氣。
「陛下,未來幾日,辛苦你了。」
說完,她起身,繞到了內室。
輿圖懸掛的那面墻之后,有人見她突然現身,表情驚駭非常。
「你……」
她卻還是在笑,雙手一展,深深行了個禮。
「國事已至此,大雍的前途將會如何,就在兩位的決斷之中。」
「那你……」
「且容我先做回為父母報仇雪恨的沈時晴罷。」
說完,她又行了一禮。
此時,在這高大俊美的君王皮囊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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