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邵去了一趟輔國公府,這動靜自是瞞不過誰。
消息傳到顧恒耳朵里時,他難免有些期待。
大殿下以往每去一次國公府,出來后都會生出些事情來,這回不曉得又會有怎么樣的展開。
若能再有一點不理智的舉動,那明日早朝上,御史們就又有新話題了。
可惜,顧恒左等右等,只等到了大殿下回宮的消息,再無其他了。
他只能嘆了一口氣。
算了。
大殿下也知道今時不同往日,行事收斂了吧。
既已經邁出了廢太子的這一步,往后還要繼續穩扎穩打,不能太急于一時。
另一廂,汪狗子也在與人復命。
回宮后不久,大殿下休整之后就聽方少傅說課去了,汪狗子跑前跑后伺候了茶水,便退了出來。
他只是個內侍,里頭也無需他伺候筆墨。
汪狗子去偏殿里坐著發呆,見一太監探頭探腦,正是熟悉的五官。
他便跟著人去了角落,這廂安靜,輕易不會有人來。
「殿下與輔國公都說了些什么?」那太監問。
這是與汪狗子接頭的太監,主子那兒有什么囑咐、亦或是汪狗子想回話,都通過這人。
汪狗子整理著思緒,把今日在國公府里聽來的都稟了一遍。
那太監瞇了瞇眼:「你是說,輔國公還在繼續治傷,他自己想在三月初復朝,但郡主與大夫還有異議。以及,殿下看著是把輔國公勸解的話都聽進去了?」
重要的兩條,都被提煉了出來。
汪狗子連連點頭。
太監哼笑了聲,尖聲尖氣地:「輔國公那人倒是有意思,殿下也很有意思。」
汪狗子頗為贊同。
輔國公暗里對殿下動手,現如今又與殿下說這么一番話。
汪狗子可不信他是玩脫了,但既然輔國公一會兒左一會兒右的,他一定有自己的考量在其中,只是他汪狗子道行淺,看不穿罷了。
反倒是殿下……
汪狗子探出頭去,往李邵聽課那側遠遠看了眼,透過窗戶,看不到李邵身影,只露出方少傅半側身子。
他又把腦袋收回來。
殿下在年前那般質疑輔國公、甚至在圣上面前還妄圖揭穿對方對自己不懷好意之后,竟然又與輔國公坐到了一張桌子上,看起來還真把其中關卡「自圓其說」了。
「公公也清楚,自從開印后,殿下在朝堂上只能縮著脖子。」汪狗子道。
太監不陰不陽來了句:「哪有多大的仇?利益跟前,什么仇都得往后靠。」
「是,」汪狗子又道,「但小的以為,不管輔國公打什么主意,話里話外也都在穩著殿下,甭管殿下信著什么,只要他不胡亂惹事,老老實實過完這一陣,對主子來說就是好事。
他之后若不尋殿下麻煩,助力殿下再晉一步,亦與主子利益一致,就如公公說的,利益跟前,什么仇都得往后靠。
等主子把事情辦順了,卸磨殺驢,也不是一刀一個的事兒。
若這頭驢不肯好好辦事,另尋事折騰殿下,主子正好捏住他的把柄。」
「呦?」那太監上上下下打量了汪狗子好幾眼,咋舌道,「狗子,看不出來還挺有想法的嘛。」
內里那么多事情,主子運籌帷幄,底下人哪里能事事了解?
汪狗子這樣的,本不該清楚這些,但他跟著李邵這幾個月,竟然自個兒琢磨出來了不少東西。
甚至有一些,是這太監本人都沒那么明白的。
汪狗子賠笑著道:「也就是一些
粗淺的想法……」
「能琢磨也不錯,」太監道,「往正處琢磨,好好辦主子交代的事,我看你小子往后前程好著呢。」
「托您的福!」汪狗子拱手哈腰,「小的一定照看好殿下,讓他利用好輔國公與郡主,一旦那廂有什么不對勁的,小的會立刻請您給主子遞消息。」
太監滿意了,清了清嗓子,一臉慎重:「不能小看輔國公,一個不留神,就跟那王六年一樣了。
要有個痛快倒也還好,但你我這種身份,大抵會落到那姓曹的太監手里,那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你不曉得馮內侍的近況吧?人還沒死呢,半口氣這么吊著,就為了有個活口,往后說不定有用。
我悄悄打聽過,慘哦!」
汪狗子被太監陰測測的口氣弄得后脖頸發涼。
倒不是怕,而是瘆得慌。
他趕忙又表忠心,又明態度,那太監這才滿意了,轉身離開。
汪狗子送走了人,忙不迭回到偏殿里,連喝了三盞熱茶,才去了一身雞皮疙瘩。
「老閹貨,慣會恐嚇人。」
汪狗子在心里罵了兩句。
也就是他擔的這個事兒,身份又遠,平日根本見不著主子身邊厲害的人物,只能通過那太監。
要是能讓他到主子跟前回話,他再品出些內情來,主子豈會發現不了他汪狗子是個機靈的?
他肯定有好前程,就是叫這么個老閹貨壓著,出頭難。
御書房也知道李邵去過輔國公府了。
圣上不多問,曹公公也就不多提。
轉眼又過十來天,二月尾端,圣上又聽說李邵請御醫去給徐簡會診。
他不由好奇起來。
曹公公奉命把李邵請進了御書房。
李邵站定,恭謹與圣上請安,而后依言在邊上坐下。
圣上放下朱筆,靠著椅背緩了緩神,問:「你讓太醫們去給徐簡會診,診得怎么樣?」
他還記得,邵兒先前質疑徐簡故意裝傷。
李邵答道:「上次去國公府,徐簡與兒臣說三月初大抵能復朝了,但寧安當時不太同意。
他年前上折子時提過,最好能養到地氣暖了,恢復過來、鞏固住了,往后不用再為腿傷耽擱事情,現如今他改了主意,想來是因為兒臣這里出了些變故,他也是著急。
兒臣自然是希望他能早日上朝,卻也擔心他的傷勢。
原就是沒養好,中途幾次反復以至越來越不好治,這次若再勉力而為、害得又不行了,且不說朝臣們罵不罵兒臣,兒臣自己心里挺不過去的,也對不住寧安。
因此,兒臣才想讓御醫們去會診看看,與他府上大夫商議商議。
要是好起來了自是最好,要是還不行,御醫們勸阻也有理有據些。
好在,御醫們判斷是恢復了不少,說是清晨寒氣還重,上朝還得再緩緩,但日頭好時、上下午出來轉轉活動一番,還更有利康復。」
圣上聽得很認真,時不時點點頭。
看得出來,他很滿意李邵的這一番回答。
不止不是他以為的「質疑裝傷」,反而還帶了不少思量在其中,邵兒這次做事,一步步地明確許多。
當然,這算不上什么突飛猛進。
要圣上說,就替徐簡請御醫這一連串的,本來也不是任何做事能力上的問題,而是行事的態度。
態度不端正,想法有偏頗,做出來的事情自然一團糟。
根本發揮不到能力那一步。
「你知道考慮徐簡的傷情,這很不錯,」圣上抿了口茶,道,
「往后莫要再鉆牛角尖,先前朕聽你質疑他陷害你、算計你,朕都十分寒心。」
李邵的喉頭滾了滾。
他哪里是「質疑」,他從頭到尾都萬分肯定!
徐簡彼時透出的那些惡意,跟千針萬縷一般纏繞住他,勒得慌。
甚至徐簡自己都不否認是事情辦壞了、拿捏他拿捏出了問題……
李邵心里憋得慌,可他也清楚,現在不是與父皇爭這個的時候。
一來,父皇不信他,二來,父皇更希望徐簡能輔佐他,而他能信任徐簡。
既然暫時要走合作的路子,李邵只能忍了忍,不把舊怨再搬出來。
且等有一日,他坐穩自己的位子,不用再被各有心思的朝臣們指手畫腳挑刺的時候,他一定要讓父皇看清楚徐簡的真面目!
「兒臣與他先前的確有些磕絆,也有不少不愉快,」李邵深吸了一口氣,道,「可兒臣記得您說過的,他救過兒臣兩次,寧安的母親也救過兒臣,他們肯定不希望兒臣出事。只是磨合上出了問題,兒臣自己想偏了……」
圣上彎了彎唇,眼中有幾分笑意:「你能這么想,朕很欣慰。」
之后,圣上又問了些近些日常起居,以及對朝政之事的看法,李邵都認認真真答了。
越聽,圣上越是感慨。
還是態度的問題。
態度一旦端正起來,有模有樣的。
其中自然有三孤的功勞,但李邵改了不少性子也是重要的一條。
「邵兒,」圣上溫聲道,「做什么事情都得耐得住寂寞,做學問是,寒窗苦讀多年,再高的天資若沉不下心來,也是無用的,你與朕都碰不著那個寒字,也一點不苦,可一樣要坐得住,你看朕……」
說著,圣上用手拍了拍堆在大案上的厚厚的奏章。
「一本接一本,不是一天,是每一天,朕就坐在這兒批閱,」圣上道,「就得這么耐著性子坐著,你明白嗎?」
李邵起身,垂著頭應了:「兒臣謹記父皇教誨。」
等曹公公送了李邵回來后,圣上與他嘆道:「朕希望他吃一塹、長一智,往后若能一直如此向前,倒也是好事。」
曹公公道:「殿下往后會明白您的苦心。」
三月后,天氣暖和起來,枯枝漸漸冒了新芽。
徐簡「遵從」御醫們的判斷,沒有恢復早朝,只選在日頭好的午后、奉召進宮。
曹公公來引徐簡進去,笑瞇瞇地:「雜家都有好久沒有見過國公爺了,走這一段路,不要緊吧?」
今日沒有安排輦子,徐簡從宮門口下車后就一路走著來。
「不要緊,」徐簡道,「大夫也說我到了該走動走動的時候了。」
等到近前,圣上亦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徐簡一番:「看你氣色,朕放心多了。」
「養傷多是閑著,」徐簡以手作拳、抵了下唇角,又道,「臣與郡主正是新婚,也借著這幾個月空閑,多些相處與了解,很是融洽。」
圣上就愛聽這個。
他指的婚,和和美美的,聽著就暢快。
「融洽就好,」圣上面上帶了笑,「你們兩個好好的,朕高興,皇太后也放心。」
說道幾句家常,之后全是正事。
曹公公把中殿的人都屏退了,自己留心把守著。
圣上收起了笑意,道:「年前的事,由你岳父在中間遞了幾次話,朕還沒有當面與你談過,好在事情都還順暢。」
「臣彼時也很著急,想面見圣上與您詳說,又擔心養傷再次半途而廢,」徐簡道,「中間還有些冒進之舉,幸好您體諒理解。」
徐簡指的是把裕門關的事情翻出來了。
圣上嘆了聲:「如此倒也好。」
當年瞞下,他有他的考量,如今看來亦有思考不周的地方。
既然選擇了攤開了,圣上就不會反悔,積極來看,給邵兒多些教訓,也給徐簡一個交代,這未必不是解鈴的好手法。
「年前的事、年前辦了,你也不用因此惴惴,」圣上看著徐簡,道,「朕聽邵兒說,他前回與你談得還算順暢。
他這些時日端正許多,前兩天聞少保都跟朕夸他,他以前心思太過浮躁了。
等你再養些時日,你再替朕看著他。」
徐簡垂著眼簾。
圣上的這番感想,也是在徐簡的意料之內。
李邵的問題從來都不是以他的能力能否擔得起江山,開疆拓土肯定不行,守成按說不在話下。
只要他明辨忠女干、聽得進輔政大臣們的諫言。
偏偏,李邵本性難移。
他最大的問題在于心性,他耐不住做君王的那份勤勉與端正。
他倒是能裝樣子,裝上三五個月、很是像那么一回事。
徐簡被李邵這種裝腔作勢給誆過好幾次了,深受其害,也斷不可能再新他,但圣上不同。
圣上以廢太子為手段,內心帶著期望,自然會滿意李邵這些時日的改變。
徐簡想了想,道:「臣也覺得殿下有不少變化,上個月他來臣府中,與臣開誠布公地說了不少,臣能從中聽出來他的轉變。
以前也是各有各的想法,臣自己上朝都在看樂子,您讓臣跟著殿下觀政,臣自己知道怎么做,但也著實不知道如何引導殿下更合適,以至于中間出了不少岔子。
好在說開了,往后更當盡心盡力,也讓殿下能夠更信任臣。」
圣上頷首。
徐簡見狀,繼續道:「臣想請問圣上,您打算何時讓殿下回千步廊觀政?」
圣上挑了挑眉:「你覺得現在是時候了嗎?」
徐簡斟酌著道:「臣以為該給殿下一些鼓勵。
如您說得,今年以來,殿下行事端正許多,連少保都夸贊他。
看得出來,殿下很是想重新取得您與朝臣們的信賴,想讓臣子們看到他的改變。
他這般積極,也該有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成效,讓他能更振作些。」
圣上失笑。
這道理自是好懂,但這種鼓勵在他看來,一般都是給小孩兒的。
勉兒做文章了,他會夸獎,也賞些與孩子年紀相符的小玩意兒,臨兒背詩背詞了,他亦然。
說起來,邵兒還小的時候,同樣如此。
「他現在可不是小孩兒了。」圣上道。
在父母心里、多大都是孩子,但在外頭行事上,肯定不同。
徐簡也笑了下:「文武百官一年辛勞都盼著考績評優,得您贊許恩賞,殿下也是一樣的。」
圣上哈哈大笑起來。
心情舒暢了,話也好說許多。
「朕原也沒想著一定要讓他等多久,就如朕去歲與你說的,你跟著一塊觀政,朕最是放心,」圣上道,「你說讓朕多信任他一些,朕也想信他,但他此前總讓朕失望。朕還是那句老話,等你能跟著了,就再往千步廊去。」
徐簡聞言,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右腿:「臣只是不適應天明前露重寒濕,無法上朝,但白日里跟著殿下觀政還是可以的。」
圣上聽出他話里的堅持,嘆了聲,又打趣道:「朕要允了,寧安該不高興了。」
「郡主不是不講理的,」徐簡垂著眼,語里帶笑,「她要
怪也是怪臣,您就當是臣與她的小趣味吧。」
圣上一愣,復又笑了起來。
新婚小兩口,還真是有樂子。
「你都這么說了,朕哪里還能攔著?」圣上笑道,「你等下和邵兒商量商量,這幾天準備好了就繼續去禮部那兒吧。」
徐簡應下。
離開御書房,徐簡去見了李邵。
「你說父皇答應了我去觀政?」李邵問。
聞少保年紀大了,講了半個時辰的課,得出去活動活動歇口氣。
李邵也有些乏,起身舒緩筋骨、正好聽徐簡說事,沒想到徐簡才一露面,就給他帶來這么一個消息。
見徐簡應了,李邵著實好奇起來,打量了他好幾眼:「你到底怎么跟父皇說的?」
饒是李邵清楚徐簡慣會在御書房里討好處,也想不明白他編了什么說辭。
父皇竟然就這么答應了!
輕而易舉,看著是不費吹灰之力。
果然,父皇最是信任徐簡,只要徐簡開口,事情就辦了。
李邵想得有點牙酸,轉念再想想,既然徐簡為他辦事,那往后有什么事,也讓徐簡去與父皇說。
人盡其才,就是這樣。
徐簡沒有仔細與李邵說明,好在李邵也不是真想聽他是怎么糊弄父皇的,稍一轉話題,這事兒也就略過去了。
「殿下想哪天開始觀政?」徐簡問。
「越快越好,」李邵揉了兩下肩膀,又道,「就明天吧。」
「圣上允了臣晚些時日再上朝,明日早朝后,臣在禮部衙門外頭等殿下。」徐簡道。
李邵嘖了聲。
看來,他還要在早朝上孤立無援一陣,好在近來還算安生,沒有元月時那么難熬。
與李邵這里知會一聲,徐簡出宮后又少不得去禮部,把大殿下明日起觀政的事與馮尚書等人通個氣。
馮尚書摸著胡子,道:「之前的桌椅都在,屋子也空著,那就還是老樣子。國公爺既陪著,殿下觀政的安排,我就不隨意插手了。」
徐簡知道他就是個老狐貍,順著話應了。
等徐簡前腳離開衙門,后腳千步廊左右就傳開了,對大殿下再來觀政,各有各的想法與擔憂。
這些瑣事,李邵并不清楚。
翌日早朝后,他踏進禮部衙門時,也算是昂首挺胸,一改前幾個月的頹靡之氣,仿佛他不是僅僅重新觀政,而是又有了超凡的地位。
徐簡給他安排了些事。
沒有像去年那樣故意給李邵準備厚厚的陳年文書,多是近兩年事務的梳理,以及跟著官員了解近些時日公務的推進。
這對李邵來說,很是輕松。
不似去年那么枯燥,也與這兩月三孤的教學有了變化,再加上心態不同,李邵很是神清氣爽。
連慣例的每日呈送圣上的一篇心得體會,寫起來都不算煩心活了。
如此經過半個月,李邵看徐簡又順眼了不少。
最初時,汪狗子還緊著心神、時時注意徐簡動靜,漸漸也放心許多。
看來,輔國公沒有露出馬腳的計劃,他暫時打的還是把殿下扶起來的打算。
春意更濃了。
幾場小雨之后,城中生機勃勃。
這日半夜又落了場雨,林云嫣叫雨聲吵醒,翻身時想,照著往年習慣,白天時莊子里就會送新鮮的春筍到誠意伯府,二叔母念著她,也會遣人送來國公府。
這一口筍又鮮又嫩,與肉一道燉湯、添幾片火腿,喝一碗頗為適口。
林云嫣念著這湯睡去,清早醒來時又與徐簡
說了兩句。
徐簡透過看啟著的窗看外頭。
雨歇了,屋檐還在滴水,天色不明朗,看起來晚上似乎要下雷雨。
「讓廚房多備幾道菜,」徐簡轉頭與林云嫣道,「尤其是下酒菜。」
林云嫣正梳妝,聞言眨了眨眼,也去看外頭。
她不太會看天色,沒有瞧出來什么,只從徐簡那突然嚴肅起來的面色里猜出些端倪來。
「這幾日雨水多。」她道。
太潮了,火起不來。
「會落雷,」徐簡走到她身邊,拿起臺面上的南珠耳墜給她戴上,「值得一試。」
林云嫣微微偏了偏頭,看著鏡中微搖的耳墜子,應了聲「好」。
成與不成,都看運氣。
但她相信,徐簡既選了雷雨天,定然有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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