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六日,云疆王在蠻夷坊王府門前詐尸肢解一事,已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
眾目睽睽之下,云疆王的殘肢到處亂竄,場面實在太過詭異,遠遠超出尋常人對神鬼之事的認知。
事情本就驚悚,又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之下,京城百姓們家家閉門鎖戶,鶴唳風聲。
生怕在外頭晃蕩,會惹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引得厲鬼登門。
莫說夜里無人敢上街去,就連白天,向來最熱鬧的東、西兩市,門可羅雀,生意是前所未有地冷清。
唯一稱得上熱鬧的,便是京城各處的宮觀寺廟,金仙觀的驅邪符都快炒到一兩銀子一張了。
在這種情勢之下,隱隱有流言傳出,說是“太子入主東宮以后,妖鬼盡出,定是這太子不得天道庇佑,才會令京城的龍氣鎮不住妖邪所致。”
謠言傳進皇帝耳中,皇帝龍顏震怒。
命繡衣使、大理寺和京城知府,當眾會審此案。
定要在百姓面前,將這云弘山詐尸一事,查個清楚明白。
于是,時間不早不晚,就定在楚琰一早說好的第七日這天。
七,是個頗有深意的數字。
道家認為世間萬物皆以陰陽之氣而生,輔之于五行,方能衍生甚至興盛。
陰陽二氣加五行,恰為七之數。
故而七蘊含于萬事萬物之中,決定了萬物的變化,又有輪回之意。
頭七,更是回魂的日子。
為整肅京城風氣,楚琰命知府直接在府衙門前開堂審訊。
考慮到百姓們對于鬼神之事,心存敬畏,他還特地請了護國寺的高僧,和上清宮的道士,以及金仙觀的坤道,在公堂兩側起了水陸道場。
這對于楚琰這位向來不信鬼神的皇太子來說,那可是破天荒頭一次。
京城百姓將知府門前的場地圍了個水泄不通,衙差們林立兩側,高僧和道長們分列左右。
皇帝、皇后和太后,皆派了親信之人前來圍觀。
此案由京城知府王元昌審理,繡衣使和大理寺旁聽。
眾人皆見太子楚琰,身穿玄色繡金曳撒,玉冠束發,矜貴威嚴地坐在東側上首。
而他身旁,則坐著一個身穿雪色道袍、頭戴蓮花冠的女子。
女子明眸皓齒,姿容清麗出塵。
寬大的道袍穿在她身上,有種道骨仙風之感。
“這女子是誰?能坐在太子殿下身邊,定然身份不低,怎么從未見過?”人群中,眾人紛紛發出疑問。
不怪他們認不出來。
實在是大婚那日,迎娶太子妃的玉輅之上,沈靈犀盛妝身著太子妃的冠服,氣質威儀清貴,給人的印象是高高在上,身處權力之巔的貴女。
與眼前這副脂粉未施,猶如謫仙下凡,不染俗世纖塵的模樣,相距甚遠。
“瞧著……怎么像太子新娶的那位太子妃?”
“對!沒錯!可不就是太子妃嘛!”
“既已嫁為皇家新婦,就該恪守宮規婦德,深居東宮,早日為太子殿下開枝散葉才是。為何還要如此打扮,在人前拋頭露面?這可是我大周將來要母儀天下的皇后,成何體統啊!”
“嘿,你們可都別忘了,這一位不僅僅是太子妃,她還是皇上御賜的妙靈天師呢。今日既要審這種神鬼案子,放眼整座京城,又有誰的玄門法術能比她高深,她自然是要出來替太子主持公道的。”
“誰說女子一定要在深宮里相夫教子?你們可別忘了,前朝開國的武烈皇后,與文德皇帝共治天下,定邊安邦,文治武功,開創了一代盛世,便是大周先帝都稱贊武烈皇后為女中英杰。若這位太子妃能有武烈皇后之才,縱然拋頭露面,又有何不可?”
“呵,說到底不過是個坤道而已,搞些邪門術法,騙騙人便就罷了。靠一些江湖伎倆嘩眾取寵,那不叫女中英杰,那叫妖后禍國。”
案子還未開審,圍觀的百姓,對于沈靈犀這位新晉太子妃,該不該扮作坤道出現在公堂之上,已經吵得面紅耳赤、喧鬧非常。
那些御史們自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將各家言論一一記在心中,有相當一部分人都已經開始打腹稿,磨刀霍霍準備參沈靈犀一個“牝雞司晨、禍亂朝綱”之罪了。
沈靈犀雖然沒什么武功,耳力卻比常人敏銳許多,自然是將那些人的話,聽在耳中。
她原本是打算像以前那樣,易容成楚琰的隨從來此。
卻在楚琰的要求下,以真面目示人,坐在他的身側。
沈靈犀原以為大周民風開化,對女子拋頭露面,并不抵觸。
卻沒想到,竟會是這樣的局面。
她看向楚琰,忖度著問:“要不……我去易個容?”
楚琰修長的眉梢微挑,“你在意他們議論你?”
“那倒沒有。”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沈靈犀做事只遵從本心和責任,從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她,“我這不是擔心給殿下您添麻煩,這種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我是夫妻,夫妻本該共進退。以后在這大周朝,不論是誰,都得接受我身邊有個你。”楚琰看著她,意有所指地道,“他們慢慢就會習慣。”
沈靈犀微微一怔。
她動了動唇,很想說“假夫妻之間倒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可當她看見楚琰用認真又不容妥協的眼眸,注視著她時,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沈靈犀側過臉看向人群,有意避開他的視線,笑著道:“殿下只要不嫌麻煩就好,我們這種做白事的,被人指指點點習慣了,我從不在意旁人如何看我。”
她是實話實說,可楚琰卻聽出了另外的意思。
“是我考慮不周,才讓你當眾遭受這種非議,日后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楚琰嗓音低沉地道。
沈靈犀一聽這話,便知他會錯了意。
她轉頭正欲解釋一二。
卻見楚琰目光淡淡朝知府看了一眼。
知府神情一肅,驚堂木“啪”地狠狠往下一拍,沉聲道:“肅靜!”
“威……武!”衙差們威嚴唱和,“升……堂!”
場面立時安靜下來。
堂審開始了。
“將涉嫌殺害云疆王的罪首帶上來!”
話音落下,便有衙差領著云疆王妃蕭氏和云疆世子云超,走了出來。
在場眾人只看見衙差帶了兩個人上堂。
可在沈靈犀眼中,蕭氏身后不僅跟著滿身“觸須”的云弘山亡魂,還跟著奎十九、謝章婷、謝章華和一眾前朝后妃。
更甚至,連謝老夫人的亡魂,不在她自己府上靈堂里呆著,都跑到這里來看熱鬧。
真是烏泱泱的一大群鬼魂。
他們因要避開楚琰一丈范圍,只得把空出來做公堂的那點場地,擠得滿滿當當。
沈靈犀還要凝目在這些鬼魂里,找活人才行。
好在蕭王妃應是有恃無恐,今日打扮得依然雍容華貴。
發間簪的那支赤金步搖,在陽光下明晃晃地閃著光。
蕭王妃是誥命,云超也是官身,上了公堂自然可以不跪。
蕭王妃閨名元鳳,是云疆大將軍蕭銳的嫡親妹妹。
蕭銳掌管著云疆十萬兵馬,乃云國歸順大周以后,所剩下的精銳。
有這樣的兄長,蕭元鳳莫說在云疆,哪怕在大周,也極得臉面。
她打扮得雍容華貴,一上堂中,先朝楚琰見禮:“太子殿下金安,昨日兄長寫信來,讓妾身替他向殿下請安,兄長說期待殿下再去云疆,與他把酒言歡。”
她句句不離“兄長”二字,好似在提醒著楚琰,她身后的倚仗。
沈靈犀聽出蕭元鳳語氣中的熟稔,眉心微動。
這令她想起先前在審奎十九時,曾聽慕懷安說過,應是楚琰下令,讓云弘山指使蕭銳毀的圣山。
藥宮百余人皆死于此。
若他當真與蕭銳熟稔……
沈靈犀不愿往下細想。
待此案了結,她得向云弘山問清此事才行。
“蕭王妃若當真在意令兄,就該如實招供云疆王的死因,也免得令兄受到蒙蔽,沖動之下釀成大錯。”楚琰冷淡地道:“孤已命鎮國公世子枕戈待旦,王妃該知道,令兄手下的云疆兵卒已經所剩無多了。”
蕭王妃聞言,臉色一僵。
王知府見楚琰是這副態度,心中已有了底。
“啪!”的一下,他再拍驚堂木,對著蕭王妃道:“蕭元鳳,有人指控你于十月初一早上,謀殺親夫,還將其尸身制成傀儡,偽裝他還活著,借以上京來替世子請封,可是事實?”
蕭元鳳瞳孔驟然緊縮。
十月初一。
知道這個日子的人,在來京之前,就已經全死光了。
官府怎會知曉,云弘山真正的死亡時間?
“還請知府明察,那夜在王府門前,王爺遭人用邪術殺害之時,奸人就企圖嫁禍給我和世子。”
蕭元鳳說著,從袖中抽出帕子,輕拭眼角,做出哀慟模樣:“如今既有人拿此事報官,如此言之鑿鑿,想必定與殘害王爺之人是同伙。我們母子也是苦主,知府不妨將那報官之人帶上堂來,我愿與他當面對峙,還我母子清白。”
云弘山的死,是在云疆發生的事。
蕭元鳳本就對此有恃無恐,又何懼與人對峙。
在她看來,這所謂的“報官”,定是莫須有之人。
她好歹也是堂堂一品誥命的王妃,倘若有宵小敢當面攀誣,她反手便能告他個“以下犯上”之罪。
想到這些,蕭元鳳方才那股子心驚稍定。
王知府故作躊躇地朝楚琰的方向看去。
這案子從頭到尾都是繡衣使在查,他今日雖奉皇命主審此案,只因事關太子,繡衣使不方便當眾出面罷了。
充其量,他不過是個傳聲筒而已,就連方才那兩句話,都是殿下授意他說的。
蕭元鳳的目光一直緊盯著王知府。
見他一副吃不準,畏畏縮縮的模樣,她越發氣定神閑。
在云疆做慣了上位者,蕭元鳳那股子可憐柔弱的樣子,只裝一下便懶得繼續裝了。
她神色咄咄地道:“知府遲遲不喚原告上來,可是知曉他并無實證,是純屬誣告?若當真如此,我定要進宮去見皇上,求皇上為我母子主持公道!”
王知府聞言,似下定決心,忙站起身,走到沈靈犀面前,朝她揖禮道:“還請太子妃殿下出手,將原告請上堂來。”
沈靈犀點頭應下,站起身,朝著場外等候的人,擺了擺手。
隨著她的示意,立時便有四個繡衣使,抬著兩副蒙著白布的擔架走了上來。
跟在他們身后的,還有一個身穿上清宮法衣的青年。
那青年不是別人,正是京城如今家喻戶曉的,前武安伯家的次子,少年成名的神童,太乙山上清宮第八十八代掌教明真子座下唯一的關門弟子——蘇顯。
自從武安伯老祖宗頭七回魂夜以后,蘇顯和沈靈犀乾坤二道的“回魂術”,在京城已然成為了傳奇。
眾人見他上場,便就已經隱隱猜到,此番他們要做什么了。
說來也是奇怪。
百姓們聽聞云疆王在王府門前詐尸肢解,嚇得閉門鎖戶、鶴唳風聲。
可對于蘇顯和沈靈犀的“回魂術”,卻奉為神跡降臨,非但沒有半點害怕,還隱隱有些激動期待。
大抵是因為,人總是對自己不了解的東西,更容易心生畏懼。
而蘇顯這個上清宮掌教關門弟子,和沈靈犀這個御賜“天師”的名頭,有道門的背景,反而容易讓百姓們接受。
蕭元鳳初來乍到京城,對于蘇顯和沈靈犀的“神通”,并不了解。
她只驚訝于沈靈犀這個太子妃……怎么看著好生眼熟?
沈靈犀的身份,比她高上一頭,如此屈尊降貴出來攪局,這回怕是不好對付。
“我久居云疆,與太子妃素味平生,太子妃為何要誣告與我?”蕭元鳳豁出去,率先發難,“我聽聞太子妃與我那庶子云妄關系親厚,難不成太子妃是想替我那不孝庶子,爭搶云疆王位,才會陷害我們母子的嗎?”
沈靈犀杏眸微挑。
她倒是沒想到,自己認云妄做義弟的事,竟連遠在云疆的蕭元鳳都知曉。
如此看來,蕭元鳳選在十月初把云弘山弄死,也并非心血來潮。
沈靈犀一雙清凌凌的杏眸,看著蕭元鳳的雙眼,笑了笑。
“王妃誤會了,這案子與我本沒什么關系,只不過前幾日我在三清尊者跟前打坐時,云疆王入夢請托我,替他伸冤。”
“正如你所說,云妄是我義弟,他的父王有事相求,看在我義弟的面子上,我自然要出手相幫。”
“所以,今日我來,便是借點力給云疆王,讓他自己做原告,替他自己伸冤罷了……”
昨夜結尾改了一下,加快節奏,昨夜看得早沒續上的,重新看下上章結尾,還有一章明天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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