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節。
老龍城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大街小巷游人如織。五大姓氏按照習俗,各自打造了一條燈火長龍,架抬游街,若是從云海俯瞰這座寶瓶洲最富饒的城池,就會發現有五條火龍在固定路線上游曳。
陳平安讓畫卷四人帶著裴錢出去賞燈,趙姓陰神暗中尾隨,以防不測。
他則和鄭大風守著鋪子,兩人在柜臺那邊站著,一壺酒,兩只薄如羽翼的白瓷小酒杯,幾碟子佐酒小菜,喝酒吃菜閑聊。
鄭大風總有些古怪規矩,喝酒之前,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了楊柳枝條,插在灰塵藥鋪大門上邊,還在門檻外邊擱了一副碗筷。
陳平安瞥了眼門檻那邊,問道:“是敬神禮佛,還是款待路過的孤魂野鬼?”
鄭大風笑道:“老頭子傳下來的東西而已,具體怎么個說法,老頭子從來不解釋,我們當徒弟的,只能依葫蘆畫瓢,照做就是。這老龍城里邊,可沒有什么妖魔鬼怪,這么多練氣士待著,聚在一起,陽氣太盛,就算有小貓小狗三兩只,藥鋪有老趙這尊陰神在,它們也不敢湊過來,鬼魅陰物,不提那些失了心竅的厲鬼,大多數比咱們人,可要懂規矩講禮數多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抿了一口酒,還是范家送來的桂花釀,突然說道:“我打算明天找范峻茂幫忙,去云海上邊煉制第一件本命物。如果成了,就離開老龍城,往北走。雖說文圣老爺講了,之后可以隨便去哪里,沒什么忌諱,不過我想了想,反正目前談不上有什么大事必須要做,就仍然按照楊老前輩最早的說法,暫時不回龍泉郡,我大概要去寶瓶洲三四個個地方,估計花在趕路上的時間就要一年多,逛完后,差不多就剛好可以回去。”
鄭大風斜靠柜臺,看著門外的小巷,隨口問道:“有沒有想過在龍泉郡開宗立派?”
陳平安搖頭道:“開宗立派有多麻煩,只看阮師傅的所作所為,大致就心里有數了,難。再者我哪來的資格開宗。”
鄭大風哧溜喝了口小酒,滿臉陶醉,小半杯桂花釀而已,好似給他喝出了幾大壇子美酒的醉醺意思,輕聲笑道:“如果能夠將龍泉郡西邊大山一座座收回來,擁有十余座接連成片的山頭,是有靈氣底蘊來創立仙家門派的。只不過想要那些勢力把到嘴里的肉吐出來,不太容易。之前大驪不過是為了結交拉攏這些山上仙家和王朝豪閥,給的價格才那么低,你如果不是阮邛的那層關系,恐怕連一座真珠山都買不到,更別提落魄山了。”
陳平安對此深以為然。
驪珠洞天雖然不以靈氣鼎盛著稱于世,可這是跟其余三十五座小洞天作對比,一般的金丹元嬰地仙之流,能夠單獨擁有一座落魄山,結茅修行,開辟府邸,是夢寐以求的天大美事。
陳平安嘴上說開宗立派難難難,可是內心深處,卻是極其希望能夠真有這么一天,就像他當初在飛鷹堡跟陸臺閑聊,甚至早就想好了自家山頭,該有哪些人和事。不然為何陳平安會想要跟太平山那位道家老天君,詢問一套護山陣法需要多少神仙錢?聽聞鐘魁講述老天君坐鎮太平山,現出金身法相,手持明月鏡,駕馭三劍,追殺背劍白猿在千萬里之外,陳平安豈會不心神往之?
那個已經跟灰塵藥鋪混熟的外鄉老人,突然出現,笑瞇瞇跨過門檻,開門見山道:“陳平安,看樣子,是快要離開老龍城啦?想要跟你商量個事。”
陳平安站直身體,放下酒杯和筷子,微笑道:“老先生請說。”
老人示意陳平安只管繼續喝酒夾菜,走到柜臺旁,直接用手指抓了幾顆油炸花生,放入嘴中,沉吟片刻,說道:“可能有那么點強人所難,也有些冒犯,但是緣分一事,聚散不定如浮萍,今朝錯過,可能就會此生錯過,縮頭伸頭皆一刀,我還是直接說了,說完之后,陳小兄弟和大風兄弟,你們可別讓老兒我以后吃不著這花生米糖藕片,反而天天吃飽閉門羹……”
鄭大風沒好氣道:“咱仨都是敞亮人,你說點痛快話行不行?”
老人仰起頭,丟了塊藕片到嘴里嚼著,“隋右邊雖然已經是純粹武夫的小宗師,躋身了金身境,極其不容易,可在我看來,瓶頸太大,登頂極難,撐死了就是遠游境,運氣好,也就只是這八境武夫而已。”
鄭大風立即拆臺道:“八境武夫而已?老頭子,你有本事去大街上喊這話去,看看老龍城那些地仙修士作何感想?會不會氣得一巴掌拍爛你的嘴?”
老人是個脾氣相當好的,絲毫不計較鄭大風的頂撞,笑道:“這不是例外嘛,隋右邊其實從一開始就不應該走武道這條斷頭路……”
鄭大風一拍桌子,“說啥?!”
老人趕緊彎腰拿了陳平安那只酒杯,倒滿了一杯桂花釀,對鄭大風舉杯道:“說錯話了,我自罰三杯,自罰三杯!”
一口飲盡,就要去倒第二杯。
陳平安笑瞇瞇伸手捂住酒壺口子,“老先生喝一杯罰酒就行了,咱們這么熟,不用如此見外。”
老人悻悻然放下酒杯,抹了把嘴,惋惜道:“這酒是好,可惜就是味道淡了點,一兩杯的,喝不出味兒來。”
鄭大風夾了塊小蔥拌豆腐,“荀老哥,有屁快放!”
姓荀的老人繼續道:“隋右邊是極其稀少的先天劍胚,擁有劍仙之姿,這也就罷了,關鍵是她劍心精粹澄澈,以后以元嬰劍修破開上五境瓶頸的可能性,會比較大,我不妨撂一句話在酒桌上,只要陳小兄弟愿意割愛,準許隋右邊加入我們山門,百年,最多兩甲子,我保證隋右邊成為一位戰力極高的元嬰劍修,再拍胸脯保證之后百年內,肯定成為玉璞境修士。”
陳平安微笑不語,遞過筷子,還給老人倒了一杯酒。
鄭大風冷笑道:“荀老兒,你這是癩蛤蟆張嘴想要吞日月啊?不怕撐死自個兒?退一萬步說,隋右邊如今就已經是金身境武夫,你自己都說了,成為遠游境武夫并不難,需要時間打磨體魄而已。你倒好,直接要隋右邊舍了囊中之物的八境武夫不要,散盡一口純粹真氣,再花個一百年兩百年的,去追求那虛無縹緲的上五境劍修?”
老人叫屈道:“我不是早說了嘛,是有那么點強人所難,可是隋右邊如此出類拔萃的天賦資質,不轉去修習劍道,我若是沒看見也就罷了,瞧見了還要憋在肚子里,實在難受,此等暴殄天物之事,我忍不了!你們想啊,隋右邊這么個俊俏小丫頭,以后就算成了遠游境武夫,也是以雙拳與人打打殺殺,一拳打來一腳踹去,何等大煞風景,哪里比得上一位風姿卓絕的女子劍仙,白衣飄飄,飛劍斬敵千里外,來得風流?”
鄭大風嗤笑道:“說得輕巧,純粹武夫境界越高,散氣越是兇險,尤其是煉神三境,涉及到元神魂魄,一個不小心,隋右邊別說是保住先天劍胚的劍仙資質,恐怕直接半條命就沒了,荀老兒,你當自己是飛升境大修士,還是保底仙人境修為啊?何況陳平安憑啥要把隋右邊這么個大美人,半個貼身婢女,雙手奉上,給你這么個游手好閑的老色胚?!”
老人正色道:“我輩風流非下流,不足為外人道也。大風兄弟,你可以羞辱老哥我,但是別連自己一并看輕了。”
鄭大風朝老人伸出大拇指,夾了一筷子菜,“老哥這句話說得坦蕩,我挑不出半點瑕疵。”
老人舉杯暢飲一大口,然后撫須而笑,“我就知道,大風兄弟,你是我輩同道真名士,關鍵時刻說話就是硬氣,占理,仗義!”
陳平安捻了一顆花生米,慢慢咀嚼。
老人也不敢催促。
這件事情成與不成,只看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決定。
陳平安思量之后,說道:“我只能說幫你問問看隋右邊本人的意思。”
這下子輪到老人大吃一驚,“陳平安,你還真答應啊?”
自知失言,老人一臉訕笑。
天底下再傻的人,都知道一位八境遠游境武夫的分量和價值。
這擱在寶瓶洲最頂尖的幾大王朝,都是已經涉及到一國武運的超然存在。
老人其實有一肚子好奇納悶,不過仍是把話語壓下,言多必失,以免好好一樁善緣,給自己畫蛇添足給弄沒了。
老人離開小巷的時候,鄭大風說是去透口氣,陪著老人一起離開。
到了巷子外大街上的老槐樹那邊,元宵賞燈,不分貴賤,燈火輝煌,亮如白晝。
老人和鄭大風站在樹底下,問道:“怎的陳平安也不問問我真實身份,以及更重要的報酬?”
鄭大風想了想,“大概只有等到隋右邊點頭答應,他才會來問這些。”
老人自嘲道:“如此看來,你我還是有些銅臭氣,陳平安才是個講究人。”
鄭大風彎著腰,看著熙熙攘攘的熱鬧街道,淡然道:“講究人容易吃虧。”
老人也收斂神色,眼神沉寂,幽幽深深,“去他娘的吃虧是福。”
沉默片刻,姓荀的老人問道:“大風兄弟,何去何從?”
鄭大風說道:“廢人一個了,就想要重操舊業,回去當個看門人。”
老人問道:“要不要去我山頭?神仙日子不敢說,酒肉美人是不缺的。相信你也知道我的脾氣,會有事沒事找你聊天打屁的。”
鄭大風搖頭道:“不想欠你這個人情,也沒這份心氣去你山頭狐假虎威了。”
老人拍了拍鄭大風肩膀,“想開點,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
鄭大風氣笑道:“你一個上五境練氣士還有臉混吃混喝的老家伙,然后跟我這這么個廢人說想開點,你好意思啊?”
老人感慨道:“不料我隱藏如此之深,還是給大風兄弟一眼看出了上五境神仙的高人風范,看來書上形容女子天生麗質難自棄,對我而言,也是適用的。”
鄭大風轉頭看著這個一本正經的老家伙,“你在師門修行這么多年,是不是經常有人想要跟你練練手?”
老人搖頭道:“不曾有過,年輕的時候,靠英俊瀟灑,在師姐師妹之中極有人緣,一有麻煩,她們早就爭著搶著幫我擺平了。中年以后,幡然醒悟,總覺得每天混跡花叢不太好,重新撿起修行一事,大道之上一日千里,故而宗門長輩無比器重呵護。老了以后,更是德高望重啊。”
鄭大風拍了拍老頭的肩膀,“虧得荀老哥你不是在咱們家鄉長大的,不然會有很多家伙教你做人。”
老人笑了笑,不置可否,自言自語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隋右邊若真是愿意投靠我們門下,那我得好好琢磨,該送給她什么樣的祖師堂入門禮,該如何報答陳平安愿意松手放人離開了。”
鄭大風玩笑道:“有本事送件仙兵給隋右邊啊。”
老人呵呵一笑,“這可不行,最少在隋右邊躋身玉璞境劍修之前,我是絕對不會把這棺材本拿出來送她的,而且到時候還需要她答應庇護山門,最少三百年才行,不然我可不舍得。”
鄭大風轉頭望去,老人與他對視一眼,理直氣壯道:“咋的,吹個牛還犯法啊?”
裴錢一行人回到藥鋪已經很晚,陳平安一直等在門口,喊上隋右邊說有事要談。
兩人走在小巷,緩緩而行。
陳平安便將那老人想要隋右邊去他所在山頭修道的事情,與隋右邊原原本本說開了。
隋右邊面無表情,反問陳平安可曾知曉那人的底細,姓甚名甚,修為高低,山門何在。
陳平安說這些事情,得先問過隋右邊你的意見,他才可以去談,以及去推敲和確定,得出答案后,他甚至還會飛劍傳訊太平山,請求老天君親自幫忙驗證,等到萬無一失,才會讓隋右邊再做最后的決斷。
隋右邊一直沉默無言,陳平安只好陪著她走出小巷,走在行人稀疏重歸寂寥的大街上。
隋右邊在破廟一役,死了兩次,老龍城外與一位金丹修士互換性命,三次之后,武道之路,就會止步于第八遠游境。
隋右邊突然站定,問道:“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轉投那人山頭,最少能夠以此賺取一兩件法寶,和那老人所在宗門結下一炷香火情分?”
陳平安啞然失笑,搖頭道:“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我當然希望你留在身邊,希望能夠親自幫你順順利利散盡純粹真氣,安心轉修劍道,成為一名練氣士,大道可以走得更高更遠,但是你應該明白,我如今才是五境武夫,長生橋的重建剛剛起步,比起宗字頭這些傳承千年以上的仙家豪閥,當下這點家底子,根本不夠看,而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
隋右邊又問,“如果我選擇離開,關系我隋右邊身家性命的那幅畫卷,你會如何處置?”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我當然要藏好,修道一事,人心起伏難料,留在我手上,最少我不會害你,更不會以此要挾你,這一點,你信不信我,我都是如此想的,可是交給別人,我不放心。哪怕那位老人是真心待你,愿意將你收為嫡傳弟子,讓你進入他所在宗門的祖師堂,可我如何保證其他人,不會對你心生歹意,不會希冀著以此鉗制你,在某些危險關頭,不會逼迫你去身陷險境?人在高位,身不由己,可是我陳平安不一樣,不是說我就比老人更心善,待你更好,而是我最少不會將你隋右邊視為貨物,不會有人出了高價天價,就將你取舍買賣了。”
隋右邊死死盯著陳平安。
陳平安坦然與她對視,“真心話。”
隋右邊也沒有說答應或是拒絕,反而莫名其妙岔開說了句題外話,“那個太平山女冠,倒是生得絕色,還是一名元嬰劍修。”
陳平安奇怪問道:“然后?”
隋右邊問道:“你就沒有半點心動?”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雙手抱住后腦勺,閑適緩步,“天底下好看的女子多了去,好看就多看一兩眼,悅目養眼嘛,人之常情,可為啥要心動?”
隋右邊破天荒笑了起來,“身為男子,連左擁右抱的念頭都沒有,你陳平安是不是有病啊?”
陳平安依舊抱著后腦勺,轉過脖子,懶洋洋的,“別罵人啊。”
兩人一路無言,走回灰塵藥鋪,還無睡意的裴錢,在鋪子門口手持行山杖,說是要給陳平安露兩手,信誓旦旦,說老魏和小白看過她的劍術刀法之后,都說已經出神入化了。
關于黃庭傳授給裴錢的白猿背劍術和拖刀式,畫卷四人,都心有靈犀地假裝不知道,更不會去偷師,私底下誘使裴錢吐露口訣。一則是要講一講江湖道義,再就是裴錢那鬼精鬼精的小丫頭片子,肯定是嘴上答應,一轉屁股就去陳平安那邊把他們賣了,陳平安在這種事情上,應該會不太好說話。
隋右邊朱斂在內四人,不敢拿這種事情去試探陳平安的底線。
所以隋右邊走入藥鋪,去后院偏屋修習陳平安默認許可的劍爐立樁。
小巷里,陳平安站在門檻那邊,笑道:“試試看。”
裴錢板著臉點點頭,輕喝一聲,一步踏出,雙手持行山杖,以白猿拖刀式,一揮而出。
力道沒把握好,裴錢手中的行山杖直接脫手而出,被陳平安腳尖一點,伸手抓住差點砸中小巷墻壁的竹杖,不然它就毀了。
裴錢目瞪口呆,完蛋,覺得自己鐵定要吃板栗了。
不曾想陳平安只是將行山杖交還給她,笑道:“氣勢還挺足,以后老老實實跟我練習六步走樁,不然再好的劍術刀法,你體魄支撐不起來,就還是散亂的,只會貽笑大方。”
裴錢懊惱得一跺腳,哀嘆不已,早知道就不顯擺自己的絕世神功了,以后走路還得規規矩矩按照拳架來,這不是自找苦吃嗎?!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小時候要多吃苦。”
裴錢仰起頭,滿臉期待,道:“大了后就可以每天享福?躺著收錢?不用再抄書,想喝酒就喝酒,想吃啥就吃啥?”
陳平安帶著她走回鋪子,關上店門,笑道:“等你長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裴錢耷拉著腦袋,“不太想長大,那個女道長說我長得不俊俏,估計我長大了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年紀小,只是個丑丫頭,總比丑姑娘總要好些。今兒賞燈,朱斂突然說我再過個幾年,就可以每天給你站在門口了,說鬼魅都不敢登門,比花錢請來的一幅門神還厲害,我當時還高興來著,可總覺著不對勁,就偷偷問了老魏,老魏這人也焉兒壞,拿話蒙我,說可能是我練了絕世劍術,劍氣太重,所以臟東西怕我,后來還是隋右邊最厚道,與我說了實話,原來朱斂是拐著彎兒,說我長大后長得嚇人不說,還能嚇到鬼呢,朱斂太損了,虧我每次吃飯都多吃半碗飯來著,朱斂的飯菜,次次上桌,就數我最捧場了,朱斂真沒良心。”
陳平安眼中有些笑意,故意拿她的口頭禪打趣小丫頭:“愁啊。”
裴錢笑逐顏開,孩子心性,一肚子憂愁,說跑就跑掉了。
回去偏屋關上門后,坐在隋右邊對面,雙手托著腮幫,凝視著正練習劍爐立樁的隋右邊,小聲問道:“隋姐姐,你咋長這么好看哩,教教我唄?”
隋右邊睜開眼睛,仿佛今天心情還不錯,忍著笑意,故意板起臉嚴肅道:“讀書識字,抄書練字,六步走樁,劍爐立樁,劍術刀法,擦桌掃地,端茶送水,都要認真。”
裴錢微微側頭,咧嘴一笑,“隋姐姐,你真愛說笑話。”
隋右邊點點頭,學著女冠黃庭的口氣,嘖嘖道:“多聰明一個孩子,咋就長得這么不俊俏呢。”
裴錢悶悶轉過身,靠著桌沿,腦袋擱在桌面上,伸手掏出那張她最寶貝的黃紙符箓,貼在腦門上,輕聲道:“隋姐姐,你喜歡我爹不?”
隋右邊啞然。
裴錢顯然也不在乎答案,自顧自說道:“先前我們看了那么多元宵燈,都漂漂亮亮的,可是還記得那座鳳仙酒樓旁邊的燈會嗎?什么下油鍋啊拔舌頭啊剝皮抽筋啊,不是冥差厲鬼啊就是地獄刑具的,老魏說可能是刑獄衙門置辦的燈會,專門對付喜歡做壞事的人,嚇死我了。你是不知道,當時突然發現我爹不在身邊,我都快要哭了。”
隋右邊已經重新閉上眼睛,繼續練習劍爐立樁,拓寬經脈,溫養體魄。
裴錢伸手仔仔細細扶正那張黃紙符箓,喃喃道:“符箓保護好裴錢,妖魔鬼怪快走開。”
這天夜里,趙姓陰神找到打地鋪的陳平安,說是那位老先生又讓他捎話了,桐葉宗那邊已經正式給出補償。
那顆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已經被為了飛升一事而喪心病狂的杜懋,在梧桐小洞天內煉化,所以用兩顆五彩琉璃碎片作為交換,小如拇指,大如拳頭。
十二境大修士魂魄腐朽、或是兵解后,有可能會出現一副仙人遺蛻,而傳說中的飛升境界大修士失敗后,會出現一些如同五彩琉璃的金身碎塊。
這是杜懋不管宗門子弟死活,毀掉梧桐洞天后唯一一件讓桐葉宗憤恨稍減的事情,杜懋自知飛升失敗后,在最后一瞬間,控制上半截身軀隕落四方的琉璃碎塊,其中三顆返回了桐葉宗祖師山,桐葉宗祖師堂只留一塊,其余兩塊都掏了出來。
趙姓陰神交代完這件頭等大事后,小心翼翼交給陳平安一張巴掌大小的泛黃梧桐葉,說這是桐葉宗一并拿出的咫尺物,飛升境渡劫失敗身死道消后的琉璃碎塊,就放在里頭。除此之外,那位老先生還專門為陳平安準備了兩套護山陣法,一套仿制太平山的攻伐劍陣,一套仿制扶乩宗的護山大陣,以及為此聘請墨家高人打造大陣所需消耗的神仙錢,由桐葉宗支付,全是谷雨錢,都放在那片梧桐葉中。
只是兩座大陣的中樞法寶,例如飛劍與金身傀儡,還需要陳平安自己尋找,將來是憑借財力購買,還是靠機緣撿漏,就看有無緣分了。
陰神最后說道:“梧桐葉務必隨身攜帶,但是老先生也說了,最好等回到家鄉小鎮,再翻看里頭的各色物件,不然一旦打開咫尺物,等于短暫開啟小洞天的府門,容易泄露里邊的天機,畢竟飛升境修士的琉璃碎片,太過稀少,任何上五境修士都會對其垂涎三尺。老先生還要我轉述一事,那件法袍金醴,吃錢吃到半仙兵品秩,不會虧的。”
陳平安收好那片梧桐葉。
趙姓陰神說完之后,就身形消散。
它兩次給那位老先生幫忙,也大有收獲。
陳平安躺回地鋪,摸了摸頭頂的那支白玉簪子,合眼而睡。
第二天清晨時分,天微微亮,范峻茂按約而至,帶著陳平安去往老龍城上空的云海。
姓荀的老人早早在鋪子門外守株待兔,先前不等陳平安說什么,隋右邊就掀開簾子,跟老人在門外聊了幾句。
隋右邊走回后院。
老人撫須點頭而笑,雖算不得最好的結果,卻也相當不差了,多等幾年而已,到時候玉圭宗百年內就會多出一位有望上五境的元嬰劍修。
嗯,到時候要親自帶著她去趟桐葉宗,登門拜訪,看能不能為“兄弟”宗門的祖師堂重建一事,盡一盡綿薄之力嘛。
修行之人,要厚道。
旭日東升,霞光萬丈,云海之巔,美不勝收。
時來天地皆同力。
陳平安此次煉制那枚水字印作為第一件本命之物,除了耗時整整一旬光陰之外,并無太大紕漏。
陳平安的先天丹室內壁上,便出現了一幅壁畫,一條江河如白練,水霧彌漫,緩緩流淌。
在成功瞬間,身上那件金醴法袍渾然一輕。
哪怕陳平安放開膽子,松開金醴禁制,任由云海靈氣倒灌竅穴,自行涌入一座竅穴內的湖泊內,云煙氤氳,氣象清新。
直到這一刻,不斷被蠶食的那口純粹武夫真氣,才徹底掙脫開束縛,如獲大赦,瘋狂巡游人身這座小天地。
陳平安稍稍駕馭,體內這口真氣,與那座湖泊以及流入湖泊的幾條靈氣溪澗,就大致上做到了互不侵犯。
如一國廟堂上的文武朝臣,既談不上相得益彰,也說不上是不死不休,就是個相安無事。
深夜時分,陳平安和范峻茂一起返回灰塵藥鋪,悄無聲息。
畫卷四人睜眼又閉眼,緩緩睡去。
趙姓陰神的黑煙逐漸沒入墻壁。
鄭大風和裴錢,各自睡得香甜。
陳平安坐在長條凳上,喝了口小煉金丹藥酒。
范峻茂站在一旁,問道:“如果換成是你陳平安,會不會拿出相伴無數年的這座云海,去換一個寶瓶洲的南岳神祇神位?”
陳平安誠實道:“不知道。”
心情極差的范峻茂怒道:“那你到底知道什么?!”
陳平安笑道:“知道我不知道。”
范峻茂丟了一把早就放在咫尺武庫里頭的長劍給陳平安,沉著臉一閃而逝。
這天清晨時分,陳平安一行人離開灰塵藥鋪,去了老龍城西邊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渡船,動身去往位于寶瓶洲東南版圖的青鸞國。
范二陪著他們到了渡口,埋怨著陳平安下次見面,一定別忘了瓷器和花酒。
鄭大風獨自一人守著空蕩蕩的藥鋪,看一會兒墻頭貼著的福字,寫得確實比春字好不少。
在正屋大堂里邊,繞著那張經常擺滿朱斂飯菜的桌上,繞著走了一圈,最后坐在門檻上,望向天井對面的那條長凳。
那邊屋檐下的長凳,那個年輕人坐的次數最多,裴錢偶爾會去坐幾次。
久而久之,好像就成了他的一塊小地盤。
鄭大風吧唧吧唧抽著旱煙。
撓撓頭,得嘞,這趟灰溜溜回去,少不得要給老頭子罵得狗血淋頭了。
渡船上,陳平安身后再次背了把長劍。
劍的名字,極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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