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四章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第四百一十四章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最新網址:aixiaxs
書院已成圣人坐鎮的小天地,東華山之巔,又別有洞天。
在茅小冬運轉大神通后,山巔氣象,竟已是金秋時分。
秋高氣爽。
陳平安坐于正西方,身前擺放著一只五彩金匱灶,以水府溫養儲藏的靈氣“煽風”,以一口純粹武夫的真氣“點火”,驅使丹爐內熊熊燃燒起一叢叢煉物真火。
丹爐驀然間大放光明,如一輪人間驕陽。
那顆金色文膽懸停在丹爐上方,緩緩下降。
陳平安對此并不陌生,按部就班,以脫胎于埋河水神廟前仙人祈雨碑的那道仙人煉物法訣,駕馭起巴掌大小的一罐金砂,灑入丹爐內,火勢更加迅猛,照耀得陳平安整張臉龐都鮮紅明亮,尤其是那雙看過千山萬水的清澈眼眸,愈發靈秀萬分。那雙曾經無數次燒瓷拉坯的手,沒有絲毫顫抖,心湖如鏡,又有一口古井不波不漾。
那顆被城隍爺沈溫從心口處“剖出”的金色文膽,在丹爐內起起伏伏,緩緩旋轉翻動。
既有那彩衣國數百年間善男信女,年復一年的香火浸染,也有文臣沈溫死后,秉持一口真靈不散的浩然正氣,還有與龍虎山大天師親手篆刻印章朝夕相處后,孕育出來的神性靈光,星星點點,如初夜天幕的粒粒星辰。
眾多天材地寶之中,以寶瓶洲某國京城武廟的武圣人遺物佩刀,以及那根長達半丈的千年牛角,煉化最為不易。
陳平安心神安寧,只管步步穩當,步步無錯,以“萬物可煉”的那道仙訣緩緩煉化。
曾經追隨那位武圣人戎馬生涯一生的佩刀,懸停在丹爐上空,逐漸消融,從刀尖處起始,熔出一滴金色水珠,墜入五彩金匱灶內,越到后面,水滴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串連成線,若是有人能夠以內視之法,棲身于丹爐小天地內,再仰頭望去,那串水珠便會像是一條金色的天河瀑布,來到人間。
金主肺。
而想要調養肺腑,修道之人,早已摸索出一條規律,氣海、膻中與肺俞三穴,至關重要。
陳平安呼吸之時,有意無意以劍氣十八停的運轉方式,將氣機途徑這三座氣府,三座關隘,頓時劍氣如虹,陳平安隨之外顯的肌膚微微起伏,如沙場擂鼓,東華山之巔不聞聲響,實則人身內里小天地,三處戰場,充滿了以劍氣為主的肅殺之意,就像那三座巨大的戰場遺址,猶有一位位劍仙英靈不愿安息。
三十余件天材地寶的煉化,皆有先后順序,必須在既定的時辰準時入爐,絲毫差不得,丹爐火候大小,更是不能出現偏差。
茅小冬此刻作為坐鎮書院的儒家圣人,可以用醇正秘法出聲提醒,而不用擔心陳平安分心,以至于走火入魔。
只是陳平安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陳平安始終聚精會神,心無旁騖,以仙人煉物道訣化一件件天材地寶由實為虛,以水府繼續靈氣和一次次新生的純粹真氣,小心翼翼駕馭丹爐的火候,以劍氣十八停壯大三座氣府關隘的“沙場”聲勢,由于煉化這顆金色文膽,涉及到了儒家修行,相較于尋常練氣士的煉化本命物,還要多出一件天大的麻煩事,就是默默念誦一些與五行之金相關的文字,例如帶有西、秋、然在內字眼的那些圣賢文章、詩篇,一大半是陳平安從竹簡上自己揀選,小半才是茅小冬當時在書齋的建議。
這一關,在儒家修行上,被譽為“以肺腑之言,拜訪請教圣賢”。
茅小冬其實比較擔心這道關卡。
事實上之前初次去往大隋京城文廟,不但要取回山崖書院的既得分紅,還要借取更多的禮器、祭器,就在于茅小冬害怕陳平安的煉物,在此處出現紕漏,畢竟陳平安從未接觸過書院儒家門生的修行法門,而且又無瞞天過海的捷徑可走,就只能以一件件文廟器物蘊藏的濃郁文運作為彌補,強行破關而過。
但是好在陳平安做得比老人想象中,還要更好。
這意味著陳平安讀書,真正讀進去了,讀書人讀那書上道理,相互認可,于是成了陳平安自己的立身之本。就像茅小冬在帶著陳平安去文廟的路上,隨口所說,書上的文字自己是不會長腳的,能否跑進肚子、飛入心扉間,得靠自己去“破”,讀書破萬卷的那個破!儒家的道理的確繁多,可從來不是拘束人的牢籠,那才是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的根本所在。
茅小冬感慨不已。
中土神洲的那座正宗文廟,有一處秘不示人的學問堂,部是儒家圣賢留給浩然天下、并且被天地認可的一篇篇文章、一句句道理。
字有大小,金光分濃淡。
離地最近的金色文字,往往字體越大,散發出來的光彩越是光明純粹。
曾有諸子百家的許多開山鼻祖,或是一些名動天下的后起之秀,瞻仰此地,任由他們施展神通,有些高處的,已經算是字字萬鈞、不動如中土五岳、足可流芳百世的文章,他們可以搖動,甚至可以將其中許多文字挪到別處,可是至今無一人,能夠稍稍移動地面上那些如巨大粟米的金色文字。
因為那就是至圣先師,與禮圣的根本學問。
但是即便如此,至圣先師與禮圣某些懸停在學問堂稍高處的文字,一樣會金光褪去,會自行消散,在文廟秘史上,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況后,學宮圣人震動,驚駭不已。就連當時坐鎮文廟的一位儒家副教主,都不得不趕緊沐浴更衣后,去往至圣先師與禮圣的神像下,分別點燃清香。
只是兩位圣人依舊不曾露面。
正是那個時候,尚未被儒家文脈尊奉為亞圣的讀書人,說了一句話,“天底下沒有萬世不易的學問,天底下沒有盡善盡美的文章,不值得大驚小怪,不然要我們后人讀書做學問做什么?”
文廟因此而人心大定。
茅小冬收起思緒,望向與自己相對而坐的年輕人。
其形,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風塵物外。
其神,夜光之珠,仿佛一輪遺落人間的袖珍明月,未被月宮神人收回天庭,無數的碎片像那璀璨星光,如眾星拱月。
有這樣的小師弟。
身為師兄,豈能不與有榮焉?
這與出身貴賤、修為高低都沒有任何關系。
他茅小冬的先生是文圣,師兄有齊靜春、左右他們,也早早認識阿良,還被禮記學宮看好,甚至曾經問道于那位一劍打開黃河小洞天的中土讀書人。
他一樣有過很多的大機緣,走過很多求學路,認識過無數高人逸士,甚至還與農家老祖喝過無數場酒,同行萬里山河。
可茅小冬還是覺得自己不如陳平安。
因為他茅小冬錯過了太多,沒能抓住。
崔東山曾經無意間說起過,陳平安離開驪珠洞天后的最兇險一段心路。
不是什么打打殺殺,而是阿良找到了他。
那場看似只有福緣沒有半點風險的考驗,如果陳平安心性移動分毫,就會淪為跟趙繇一樣,可能將來的歲月里,又像趙繇那般,另有自己的機緣,但陳平安就一定會錯過阿良,錯過齊靜春,錯過齊靜春幫他辛苦掙來的那樁最大機緣,錯過老秀才,最后錯過心儀的女子,一步錯,步步錯,滿盤皆輸。
茅小冬當時不得不問,“那陳平安又是靠什么涉險而過?”
崔東山當時給了一個很不正經的答案,“我家先生知道自己傻唄,當然,運氣也是有的。”
茅小冬還想要刨根問底,只是崔東山已經不愿再說。
到最后,茅小冬從京城文廟搬來的那些禮器祭器,未能雪中送炭,只是錦上添花。
不過茅小冬對此當然更加高興。
這意味著那顆金色文膽煉制為本命物的品秩,會更高。
距離那枚水字印,當然會遜色,但是天底下,上哪兒再去找一枚齊靜春以自身精神氣篆刻為字的印章?
便是茅小冬都替陳平安感到惋惜,竟然將山字印壞在了蛟龍溝那邊,不然營造出“山水相依”的大格局,可就不是兩件本命物成功后,一舉突破二境瓶頸,躋身練氣士二境巔峰這么簡單了,板上釘釘的三境巔峰!哪怕之后剩余三件本命物品秩再差,只要湊足了五行之屬,必然破開練氣士的第一道大門檻,直達中五境!
不過茅小冬也清楚,攜帶齊靜春的山字印去往倒懸山,極有可能會出現大波折。
這些看似無跡可尋的取舍得失,大概就是陳平安比拳法、練劍和讀書,甚至比一些他已經悟出的道理,更內在的“根本學問”。
關于此事,崔東山其實最有鉆研,神人之分,魂魄深處,為何為人,崔東山和崔瀺在這條細微幽深的道路上,走得極遠,說不定還是世間最遠之人。
傳聞當年崔瀺決定叛出文圣一脈之前,就去了中土文廟那座學問堂,在那邊一言不發,看了地上如金色粟米的文字,足足三天三夜,只看最底下的,稍高處文字,一個不看。
茅小冬微微嘆息一聲。
不管如何,能夠順利將這顆金色文膽煉化為本命物,已是一樁極其不俗的機緣。
事不求,心莫太高。
不再神游萬里,茅小冬將一件件禮器祭器中的文運,先后傾倒入那座丹爐內,手法妙至巔峰。
這才有了謝謝石柔眼中,山巔光陰流水染上一層金色光彩的那幕絕美風光。
五彩氤氳之氣彌漫的丹爐驟然沉寂,煙云散盡。
那顆安安靜靜躺在五彩金匱灶底部的金色文膽,化作金色汁液,然后慢慢“生長”拔高成為一位一指身高的背劍儒衫讀書人,只是一身金色,它一個跳躍,來到了丹爐頂部的邊緣,仰頭望向陳平安,只是面容依舊模糊,沒有定型清晰起來,大致是陳平安的模樣,除了背有一把長劍,腰間還有幾本以纖細金線系掛的金色小書,金色儒衫小人兒老氣橫秋道:“要多讀書!再有,是你自己說的,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已是大汗淋漓的陳平安擦了擦額頭汗水,點頭笑道:“共勉。”
金色小儒士化作一道長虹,飛快掠入陳平安的肺腑竅穴,盤腿而坐,拿起腰間系掛的一本書,開始翻看。
除此之外,還有一顆金色文膽懸停于洞府之中,與背劍懸書的儒衫小人其實為一體。
茅小冬愣了愣,然后開始皺眉。
陳平安疑惑道:“有不妥?”
茅小冬神情凝重,問道:“那煉化為本命物的金色文膽,凝神為儒衫文士,我覺得不算太過驚異奇怪,可是為何它會說那句話?”
陳平安認真思量片刻,說道:“我讀書識字之后,一直害怕自己總結出來的道理,是錯的,所以不管是當年面對青衣小童,還是后來的裴錢,再就是問我那兩個問題的崔東山,都很怕自己的認知,其實是于我自己有理,實則對別人是錯的,最少也是不夠面、不夠高的粗淺道理,所以擔心會誤人子弟。”
茅小冬釋然,反而欣慰笑道:“這就……很對了!”
茅小冬站起身,揮手撤去山巔的圣人神通,但是書院小天地依舊還在,叮囑道:“給你一炷香功夫,接下來可以取出那塊‘吾善養浩然氣’的金色玉牌,將一些剩余禮器祭器文運汲取,不用擔心自己過界,會無意中竊取東華山的文運和靈氣,我自會權衡利弊。在這之后,你就是正兒八經的二境練氣士了。”
陳平安連忙起身致謝。
茅小冬揮揮手,埋怨道:“真不曉得小師弟你身上這股客氣勁兒,到底是跟誰學來的。”
陳平安玩笑道:“說不定是文圣老先生呢?”
茅小冬立即板起臉正色道:“先生的良苦用心,你要好好領會!”
陳平安尷尬道:“我開玩笑呢。”
茅小冬訓斥道:“先生傳道在言傳,在身教,在點點滴滴,身為晚輩,豈能馬虎,豈可玩笑!”
陳平安只得點頭。
茅小冬轉過身,滿臉笑意,哪有什么生氣的樣子,小師弟你還嫩著呢。
山巔光陰長河緩緩倒流,金秋時分退回盛夏光景,落葉返回樹枝,枯黃轉為濃綠。
陳平安在茅小冬離開后,取出那枚金色玉牌,握在手心,開始汲取東華山之巔那些未被丹爐煉化的殘余文運。
一條拇指粗細的小小金色溪澗,縈繞在玉牌四周,然后緩緩流淌進入玉牌。
再從玉牌匯入陳平安手心,去往金色文膽儒衫小人所在氣府。
其中所到一處,浸潤了陳平安的心田。
當金色文運溪水涌入氣府,那儒衫小人立即不再看書,笑得合不攏嘴,蹦蹦跳跳,手舞足蹈。
這大概就是陳平安在生長歲月里,極少有機會外露的孩子本性了。
金色小人在溪水停滯在洞府后,蹚水而行,走到洞府大門口,大喊一聲,只見一條純粹真氣化成的火龍飛掠而至。
它一個蹦跳,坐在那龍頭之上,呼呼喝喝,使勁晃蕩雙腳,騎龍巡狩這座人身小天地。
陳平安以內視之法,看到這一幕后,有些汗顏。
“自己”怎么這么頑皮?
感覺不比顧璨和青衣小童好到哪里去啊?
茅小冬其實一直在默默觀察這邊。
最后陳平安以金色玉牌汲取了大隋文廟文運,點滴不剩。
而哪怕煉化本命物一事,幾乎耗盡了那座水府的積蓄靈氣,如今又是貨真價實的練氣士,可別說是東華山的文運,就是相對來說不太值錢的靈氣,哪怕有他這么個師兄已經開了口,一樣點滴不取。
茅小冬直到這一刻,才覺得自己大致知道那段心路,陳平安為何能夠涉險而過了。
克己。
就這么簡單。
這樣的近乎迂腐死板、身為修行人卻不知曉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規規矩矩,會讓世間聰明人特別有理由去譏諷嘲笑。
故而陳平安因此衍生出來的道理,會讓不講道理的人特別厭惡。
茅小冬心中驀然震動。
那個壓在心境上的某塊巨石,幾乎斷絕了茅小冬躋身上五境的攔路石,似乎開始有所松動。
道理不分文脈。
他茅小冬敬重先生,立志此生只追隨先生一人,卻也不用拘泥于門戶之見,為了書院文運香火,而刻意排斥禮圣一脈的學問。
世間有些道理是相通的,相輔相成。
茅小冬坐在書齋中,輕輕摘下戒尺,放在書桌上,開始閉目養神。
厚積薄發,一朝開悟,天地轉運,風月朗朗。
崔東山在小院廊道那邊,坐起身,驚訝道:“茅小冬這榆木疙瘩,都要合道了?”
崔東山向后倒去,手腳亂動,就像一只被人翻過來的雪白烏龜……他使勁嚷嚷道:“我怎么還是個狗屁元嬰啊,以后還怎么活啊,我沒有臉見先生了啊,誰來打死我算了哇……”
蜂尾渡。
三位老人并肩而行。
瞧著歲數差不多,實則懸殊極大。
在此土生土長的那位老人,以往來來去去,都不愿現身,實在是厭煩了那些俗世糾纏。
只是這次有個老家伙說你又不是過街老鼠,藏頭藏尾算怎么回事。
于是三人就這么大搖大擺出現在了蜂尾渡街道。
名為劉老成的老人,已經察覺到一些震驚視線,只是假裝看不到,心中苦笑不已,默默帶著身邊兩人去往那條小巷祖宅。
劉老成心想要是你們知道身邊兩人的身份,你們估計得嚇破膽。
除了他劉老成是祖籍就在這青鸞、慶山、云霄三國接壤處的蜂尾渡,最終成為寶瓶洲至今尚在人世的唯一一人,以山澤野修躋身上五境。
其余兩位,一個是無敵神拳幫的老幫主,高冕。為了江湖義氣,兩次從玉璞境跌回元嬰境的寶瓶洲著名修士。
跟劉老成是關系莫逆的至交好友,所以這次劉老成去爭奪杜懋飛升失敗后的琉璃金身碎塊,專門喊上了高冕。
高冕身材矮小,身穿麻衣,匪氣十足,貌似兇悍,比起劉老成,更像是一個打家劫舍的山澤野修。
至于最后那位身穿長袍的別洲修士老者,估計如果沒有劉老成和高冕幫著證明,任由他自己扯開嗓子大喊自己名號,都絕對不會有人相信。
姓荀名淵。
玉圭宗老宗主,桐葉洲仙人境第一人。
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姜尚真,那么一個跋扈大修士,見著了宗主荀淵,一樣要夾著尾巴做人……準確說來說是做玉璞境神仙。
到了藏龍臥虎的那條小巷盡頭,高冕咋咋呼呼問道:“劉老兒,姜韞那小子啥時候來我們幫派當供奉?長得那么俊俏,我估摸著肯定能騙來不少仙子來我山頭做客。”
劉老成無奈道:“我弟子跑去神拳幫待著,就為了讓你過過眼癮,多瞧瞧各路仙子?這種破爛事,我怎么跟姜韞開口?不然你借我臉皮用用?”
高冕大步跨過門檻,“你就跟我裝蒜吧你,當年我們一起走江湖那會兒,你學成了那旁門秘術,圖啥?除了偷法寶,還偷了多少仙子的……”
劉老成一把捂住高冕嘴巴,惱羞成怒道:“誰沒有一段年少風流的荒唐歲月,聊這些有的沒的,也不怕惡心了荀老前輩?”
荀淵笑瞇瞇道:“哪里哪里。”
高冕坐在院內,大手一揮,“劉老兒,去買幾壇最地道的水井仙人釀,家里邊肯定給姜韞喝完了,想都不用想。”
劉老成與荀淵告辭一聲,離開院子去買酒。
回來的時候,結果看到兩個家伙,又在欣賞那寶瓶洲許多中小山頭“生財有道”的水花鏡月,是一幅畫卷,高冕已經準備好了一大堆神仙錢,老仙人荀淵身前那邊桌上,更多。
劉老成對這些實在是不感興趣,但還是給荀淵遞過去一壺水井仙人釀的時候,客氣了一句:“老前輩真是有雅興。”
荀淵笑著點頭。
畫卷上,是一位正在焚香作畫的“仙子”,身形曼妙,故意揀選了一件略顯緊身的衣裙。由于畫卷景象,可以交由看客自行調轉方向,故而那位仙子的坐姿,就連繡凳的大小,都是極有講究的,她那豐腴的身段,曲線畢露。
高冕斜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荀淵,嗤笑一聲,伸手將畫卷景象旋轉些許,立即便是一幅側看山峰的動人畫卷了,又雙指微動,畫卷中女子驀然擴大幾分,四周景象則隨之退出了畫卷。
高冕不忘譏笑道:“裝什么正經?”
荀淵赧顏而笑,似乎不敢還嘴。
劉老成自顧自喝著酒,很是無奈。
據說分屬兩洲的兩位同道中人,一開始屬于不打不相識,在寶瓶洲各類鏡花水月這座江湖上,綽號玉面小郎君、別號武十境的高冕,與真實身份的無敵神拳幫老幫主,言行一致,火爆脾氣,喜歡經常罵人,罵那些矯揉做作、而且勢利眼的仙子,最見不得她們逮住一兩位冤大頭就可勁兒諂媚,公然打情罵俏,然冷落其余看客。而自號一尺槍的荀淵,一直是默默砸下神仙錢,見到不喜歡的,也不會說什么。..
只是兩個人隨著砸錢越多,名氣越來越大,最后一次在關于神誥宗賀小涼和正陽山蘇稼,到底誰才是寶瓶洲第一仙子這件事上,起了爭執,兩人“大打出手”,一人一句,每次一顆小暑錢,砸了一大堆,讓人嘆為觀止,一時間都在猜測這兩位到底是哪座宗門里頭的老祖宗,出手如此闊綽,將小暑錢當雪花錢打水漂,卻又從不曾傳出半點與仙子們的緋聞艷事。
許多小山頭的女子修士,為了為師門招徠生意,不惜或者被迫去讓那些擅長摸骨法的旁門練氣士,改變先天面相與身姿,至于為此會不會牽連命數,壞了大道修行,不管,委實是顧不得,任由那些精修此道的修士在臉上動刀子。有此玉面小郎君和一尺槍又偶遇了,當時許多看客眼尖,一眼發現了某位三流仙家門派的仙子,面容變化頗大,一時間嘲諷四起,尖酸刻薄,怪話連篇。
那位仙子羞憤欲絕,卻也不敢還嘴半句,她只是道歉,一直道歉。
如此一來,譏諷謾罵越多,肆無忌憚。
不曾想玉面小郎君突然砸錢,開口說話,仗義執言,將那些看客大罵了一通,一尺槍隨后跟上,兩位死對頭,破天荒,頭一遭同仇敵愾。
最后小郎君丟完了神仙錢后,繼續罵,“掙錢不易,修行不易,人家小姑娘是跟你有大道之爭了,還是砍了你家?非得這么沒完沒了拿話糟踐人家?你們這群小王八蛋當初就不該給爹娘生下來,老子要是有那大神通,非要沿著光陰長河溯流而上,在你們爹娘床上打架的時候,一巴掌拍爛床。”
最后小郎君對一尺槍撂下一句,“你這家伙還算是個帶把的,就是眼光差了點,竟然喜歡賀小涼多過蘇稼,一看就是個修行沒大出息的。”
在那之后,一尺槍就成了玉面小郎君的“跟班”,只要撞在一起,一尺槍次次狗腿得很。
在高冕和荀淵砸錢之前,已經有人開始以言語調戲那位仙子,鏡花水月中,反正看客各自之間誰都不知道是誰,往往都會肆無忌憚,習慣了往下三路走,經常會有人欣賞畫卷、水碗之時,手邊就擱放著幾部風靡人間的艷情小說。
大概是給殃及池魚,站在一旁為仙子研磨的婢女,也被牽連。
婢女名為石湫,是這座山門新收不久的記名弟子,每當主人露面,她偶爾會出現在畫卷中,不是端茶送水就是遞送東西,做著伺候人的瑣碎活計。
其實她的身段猶勝那位仙子,但是山上修行,始終是靠天資和境界決定身份。
對于這些,高冕和荀淵是老江湖,習以為常,一般來說只要不太過分,不會說什么。
不過那位名為石湫的婢女,大概尚未習慣那些不堪入耳的羞辱,眼眶微紅,咬著嘴唇。
禍不單行,這個畫卷角度,高冕剛好看到在桌子底下,興許是惱火婢女大煞風景的仙子,飛快一腳踩在了身旁婢女的腳背上。
高冕原本都想要開始丟擲神仙錢了,看到這一幕后,將手上一把雪花錢丟回錢堆。
拿起酒壺喝了口酒,高冕冷哼道:“又是這種娘們,白瞎了從俗世大族帶往山上的那點書卷氣。”
荀淵微微一笑。
高冕覺得有些掃興,只是喝酒。
劉老成提醒道:“老高,你悠著點,沒喝酒,你是寶瓶洲的,喝了酒,整個寶瓶洲都是你的。這可是我祖宅,經不起你發酒瘋!”
高冕冷哼一聲,突然問道:“小飛升,你覺得你覺得無敵神拳幫這個名字如何?”
荀淵視線一直盯著畫卷,毫不猶豫道:“強,無敵,霸氣,在寶瓶洲鶴立雞群,獨一份兒!”
高冕點點頭,“算你識相,知道與我說些掏心窩的真話。”
劉老成忍了忍,仍是忍不了,對荀淵說道:“荀老前輩,你圖啥啊,其它事情,讓著這個高老匹夫就罷了,他取的這個狗屁幫派名字,害得山門弟子一個個抬不起頭,荀老前輩你還要這么違心稱贊,我徐老成……真忍不了!”
寶瓶洲野修第一人的蜂尾渡徐老成,身為山澤野修廝殺出一條血路的玉璞境大修士,見多了稀奇古怪的人和事,
可荀淵與高冕這樣的,一個仙人境的桐葉洲仙師領袖,一個已經跌回元嬰境的寶瓶洲宗門老祖,若說一見如故,是臭味相投,其實已經少見,不理會兩境之差,不計較兩座山門的底蘊懸殊,劉老成勉強可以理解。但是荀淵你至于這么處處捧著高冕這個不通文墨的糙老漢嗎?
一開始徐老成還生怕荀淵是有所圖謀,可荀淵不惜與道家天君祁真對峙,以及“小飛升”去往天幕,與坐鎮圣人商議那塊破碎洞天的歸屬,再加上此后三人閑來無事,聯袂游歷,哪怕是謹小慎微如劉老成,都不得不承認,荀淵對于高冕,溜須拍馬,高冕對于荀淵,呼來喝去。
兩人竟然都是……真心的。
荀淵對劉老成微笑道:“我是真覺得無敵神拳幫這個門派名字,特別好。”
劉老成嘆息一聲,抱拳苦笑道:“佩服。”
高冕說道:“劉老成,別的地方,你比小飛升都要好,唯獨在審美這件事上,你不如小飛升遠矣。”
荀淵一拍膝蓋,“對對對,小郎君這句話,讓我茅舍頓開,我原本還想不明白,為何修行路上,我為何會一直如此孤孤單單的,小郎君今天一語道破天機,正是審美趣味使然,讓我曲高和寡啊!如果不是遇到了小郎君……”
高冕一拍桌子,“馬屁話要你來說?在無敵神拳幫,老子早就聽得耳朵起繭了!”
荀淵只得閉嘴。
今天并無其余鏡花水月能夠觀看,高冕便故意撤了練氣士神通,喝了個大醉酩酊,去睡覺了。
荀淵這才敢往畫卷中丟了幾顆小暑錢,開口說話,說那位石湫姑娘如果以后能夠單獨出現在畫卷中,他一尺槍愿意次次捧場。
然后荀淵就收起了畫軸。
人間悲歡多如牛毛,荀淵不愿為這些涉足世俗泥濘,事事點到即止。
劉老成猶豫了很久,才知道:“荀老前輩,我劉老成作為高冕的朋友,想冒昧問一句,老前輩身為玉圭宗宗主,當真對高冕沒有什么謀劃?”
荀淵搖頭笑道:“確實不曾有,靜極思動而已,就想要來你們寶瓶洲走動走動,剛好在你們這邊只有高冕一個朋友,不找他找誰?”
劉老成點點頭。
荀淵繼續道:“不過私心,還是有那么點,練氣士想要躋身上五境,是求合道二字,借此打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心魔,怎么說呢,這就相當于是與老天爺借東西,是要在仙人境期間還的。而仙人境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無非是修道求真,獨獨落在這個真字上頭。”
劉老成站起身,畢恭畢敬道:“受教了。”
荀淵搖頭笑道:“這等陳詞濫調,你劉老成天資卓絕,受教什么?我又能教你什么?”
劉老成笑著坐回位置,“若是沒有高冕,相信我這輩子都沒機會與荀老前輩坐在一起喝酒吧?”
荀淵點頭道:“因為我們永遠不會是同道中人。不過不妨礙一番接觸下來,我認可你劉老成。”
劉老成說道:“晚輩幸甚!”
荀淵突然說道:“我打算在未來百年內,在寶瓶洲籌建玉圭宗的下宗,以姜尚真作為第一任宗主,你愿不愿意擔任首席供奉?”
劉老成震驚道:“高冕可知道此事?”
荀淵搖頭道:“沒告訴他,因為我把他當做了真朋友,與你劉老成不是,所以我們可以談這些。”
劉老成開始權衡。
荀淵微笑道:“在我離開蜂尾渡之前,你給我個確切答復就行,放心,我不會強人所難,再說你劉老成本事真不算小。”
劉老成點了點頭,“容我考慮一二。”
荀淵即便是一位術法通天的仙人,都不會知道他那個小小舉動。
會讓那位名為石湫的年輕婢女,在山門明確通知她可以自行“開畫”、并且能夠得到一筆神仙錢分成后,先站著不動,硬生生挨了那位仙子十幾個耳光,罵了無數句賤婢,石湫只是一言不發,在那仙子發泄完滿腔怒火后,轉身離去,走出很遠,才敢抹去了嘴角血絲,回到了那狹窄房間內,她關上門,蹲下身,小心翼翼掏出那只錦囊,攥在手心,她一手死死捂住嘴巴,嗚咽聲從指縫間一聲聲滲出。
在青鸞國,老侍郎柳敬亭從一位士林領袖、斯文宗主,突然變得聲名狼藉,傳為朝野笑談。
便是那些販夫走卒都開始津津有味,聊起了那些夫子香艷事。
獅子園始終閉門謝客,柳敬亭從未對外說一個字。
李寶箴大功告成,使得那些南渡衣冠失去了一個名義上的“文壇盟主”,不得不另尋他人,找一個能夠服眾、且凝聚人心的青鸞國文壇地頭蛇,只是柳敬亭的遭遇,讓原本許多蠢蠢欲動的士林大儒,心中惴惴。遷徙到青鸞國的各大豪閥世族,只得退一步,希冀著從內部找出一位領袖,只是如此一來,形勢就復雜了,其中許多大族家主,名聲之大,其實不輸柳敬亭,但既然大家都是外鄉人,同是過江龍,誰當真愿意矮人一頭?誰不擔心被推舉出來的那個人,私底下背著大家以公謀私?
一時間青鸞國本土士林大亂,幕后那些本來還想著扶持柳敬亭為傀儡,用來制衡青鸞國唐氏皇帝的外來世族,也沒個消停。
李寶箴這天去縣衙公署拜訪柳清風,兩人在黃昏里散步,李寶箴笑著對那些群龍無首的南奔士子,說了句蓋棺定論:“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柳清風笑著點頭。
李寶箴臉上濃濃笑意。
內心則冰冷。
那晚在柳清風走后,李寶箴很快就對柳清風的“三板斧”進行查漏補缺,大大完善了那樁筆刀謀劃。
當時堂上那些豬腦子和大草包,一個個對李寶箴佩服不已,恭維不斷,倒也有幾分真心。
可是李寶箴卻愈發遍體生寒。
因為李寶箴足夠聰明,他知道那些小小的缺陷,恰恰是柳清風故意留給他的一點殘羹冷炙。
是給了他借機樹立威信的余地。
這是柳清風無言無語的做人留一線。
李寶箴離開衙署之時,忍不住回望一眼衙門牌坊,喃喃笑道:“好在公門修行,修不出什么大道不朽。”
一想到那些原本由衷仰慕、欽佩柳縣令的胥吏雜役,一個個變得視線復雜、心生疏遠,甚至有人還會遮掩不住他們的憐憫。
李寶箴便有些開心起來,腳步輕快幾分,快步走出衙署。
柳清風回到住處,仔細翻看卷宗檔案之余,突然想起門外那位真名是王毅甫的大驪武秘書郎,昔年寶瓶洲最北方盧氏王朝的頭號猛將,即將成為管轄一縣治安、捕捉盜寇的縣尉。想那足可擔任大驪廟堂棟梁的大材,為我青鸞國小用為縣尉?
這位柳縣令便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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