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九章有些重逢是最壞的第四百二十九章有些重逢是最壞的←→:
(就像蓮花小人兒的結局一樣,這一卷《小夫子》的主線和結局,都是從第一卷開始,就已經想好了的。)
樓船緩緩靠岸,船身過于巍峨巨大,以至于渡口岸邊的范彥、元袁和呂采桑等人,都只能仰起脖子去看。
船頭那邊,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顧璨跳下欄桿,大師姐田湖君很自然而然地幫著他輕拍蟒袍,顧璨瞥了眼她,“今天你就不用登岸了。”
田湖君滿臉憂慮,“那撥潛伏在池水城中的刺客,據說是朱熒王朝的劍修,不容小覷,有我在……”
顧璨笑道:“有你在頂個屁用,難不成真有了生命危險,大師姐就會替我去死?既然肯定做不到,就不要在這種事情上討好我了,當我是傻子?你看看,像現在這樣幫我撫平蟒袍褶皺,你力所能及,還心甘情愿,我呢,又很受用,多好。”
田湖君眼神黯然,不再堅持。
秦傕和晁轍相視一笑。
小師弟顧璨,是絕對不能當做一個孩子的。
他們共同的師父,截江真君劉志茂,就曾在一次慶功宴上笑言,唯有顧璨,最得衣缽真傳。
劉志茂還陰惻惻環視滿堂眾人,坦言將來的青峽島島主,只會是顧璨,誰都別想去爭搶,不然不用顧璨做什么,他就親自動手,清理門戶,尸體絕對不會白白浪費了。
那會兒,顧璨癱靠在一張極其寬大的椅子上,雙腳踩著那條現出真身、但是身軀“纖細”了很多的“泥鰍”,顧璨聽到那句話后,哈哈大笑,舉起裝著甘甜果釀的酒杯,“師父,吃酒吃酒。”
最終下船之人,只有顧璨,兩位師兄秦傕和晁轍,還有兩名頭戴冪籬遮掩容顏的開襟小娘,身材婀娜,曼妙誘人。
池水城少城主范彥,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長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快步迎接顧璨一行人,彎腰抱拳,諂媚笑道:“顧大哥,這你上回不是嫌棄吃蟹麻煩嘛,這次小弟我用了心,幫顧大哥專門挑選了一位……”
說到這里,范彥一臉玩味笑意,做了一個雙手在自己胸口畫半圓的姿勢,“如此這般的小娘子,事先說好,顧大哥瞧不上眼的話,就只讓她幫著挑蟹肉,可若是看對眼了,要帶回青峽島當丫鬟,得記我一功,顧大哥你是不知道,為了將她從石毫國帶到池水城,費了多大的勁兒,砸了多少神仙錢!”
顧璨笑瞇瞇道:“該不會這位有機會接近我的女子,其實已經給人掉包,換成了一個處心積慮來刺殺我的仇家吧?”
范彥呆若木雞,“那咋辦?小弟我那么多銀子,打水漂啦?”
投了一個好胎的元袁笑得幸災樂禍。
在顧璨來到青峽島之前,曾是書簡湖上一任混世小魔頭的呂采桑,他是打心眼瞧不起蠢貨范彥的,只是白白多出個“誰攔著我砸錢,誰就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冤大頭,沒誰不樂意,書簡湖的所有島主,都需要幾個花錢比掙錢更開心的錢袋子,何況池水城作為書簡湖周邊三座大城之一,兜里是真有錢。
呂采桑是個身材纖柔的俊美少年,一身雪白,黃鶴曾有開玩笑說,呂采桑便是稍稍涂抹些胭脂,給顧璨當那開襟小娘,都綽綽有余,只不過懷里得揣兩個大饅頭才行。結果呂采桑勃然大怒,大打出手,當場打死了一位拼死護在黃鶴身前的武道宗師,不過最后給顧璨勸了下來,不過顯而易見,呂采桑和石毫國大將軍獨子的黃鶴,關系破裂了,黃鶴事后,后悔不迭,想過很多法子,去修繕關系,可是呂采桑都沒給他這份面子。
呂采桑細聲細氣,對顧璨說道:“璨璨,放心吧,我勘驗過了,就是個下五境的修道胚子而已,長得真是不錯,在石毫國名氣很大的,你收攏在青峽島大院里的那些娘們,比起她,就是些臟眼睛的庸脂俗粉。”
顧璨一腳橫掃,輕輕踢了呂采桑一腿,笑罵道:“你腦子進水了嗎,干嘛要多此一舉,害我一點驚喜都沒有了。”
呂采桑白了顧璨一眼,竟是有幾分嫵媚,看得秦傕和晁轍心中古怪不已,只是不敢流露出來。
雖然大家都是書簡湖十雄杰之一,可是人人心知肚明,這里頭九人,誰有幾斤,誰有幾兩,得有數,比如黃鶴就是心里沒數了一次,誤以為真是與呂采桑可以推心置腹的兄弟了,立即就碰了一鼻子灰,據說回到大將軍府后,一開始還抱怨叫屈,結果被父親罵了個狗血淋頭。
被爹娘起了圓圓綽號的黃鸝島少島主元袁,左右張望,納悶道:“顧璨,你那條大泥鰍呢,不跟著咱們上岸?池水城道路,咱們去年走過一次了啊,足夠讓大泥鰍通行的。”
顧璨雙手籠在蟒袍大袖子里,笑瞇瞇道:“小泥鰍這次留在湖里,不跟咱們去池水城湊熱鬧,它最近得多溜達,多喝水,因為去年它吃了太多的練氣士,又直接將兩座大島積攢好了幾百年的水運精華,一股腦兒給它吞下肚子,所以今年經常在湖底閉關呢,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咱們是自家兄弟,我才與你們說這個秘密的,記得不要外傳!小泥鰍很快就會是貨真價實的元嬰境嘍,到時候咱們這座書簡湖,我師父截江真君都不是小泥鰍的對手,嗯,可能就只有宮柳島那個已經離開很多年的老家伙,才有資格跟小泥鰍打架了。”
范彥愣愣道:“顧大哥,你答應過我的,哪天高興了,就讓我摸一摸大泥鰍的腦袋,好讓我到處跟人吹牛,還作數不?”
顧璨微微仰頭,看著這個二愣子,天底下真有傻子的,不是那種什么韜光養晦,就是真缺心眼,這跟錢多錢少沒關系,跟他爹娘聰不聰明也沒關系,顧璨微笑道:“作數啊,怎么不作數。我顧璨說話什么不作數?”
范彥笑逐顏開,手舞足蹈。
結果給顧璨一腳踹在了褲襠上,“白瞎了長這么大個子,鳥那么小。”
范彥疼得彎腰捂住褲襠,仍是不生氣,哀求道:“顧大哥,可別這樣,我爹娘啥都好說話,唯獨在傳宗接代這事兒上邊,不許我胡來的!你上次教我的那套措辭,說什么天底下的英雄好漢,不追求個孤獨終老,都不好意思走江湖跟人打招呼,害我給氣壞了的娘親,追著打了一頓,娘親出手不重,我倒是不疼,只是娘親紅著眼睛,我反而開始心疼了。”
顧璨踮起腳跟,拍拍范彥的腦袋,“傻人有傻福,以后肯定能跟你那個還沒投胎的媳婦,生一窩的小傻子。”
范彥咧嘴自樂呵。
顧璨翻了個白眼。
好話壞話從來聽不懂,好人壞人從來看不出。
不過誰都看得出來,范彥這種腦子缺根筋的家伙,真要離開了他爹娘的羽翼和視野,擱哪兒都是給人騙的份,但是顧璨對范彥是最寬容的,錢倒也騙,但不過分,也不許別人太過欺負范彥。
呂采桑眼神熠熠,仿佛比顧璨還要高興,“這可是天大的好事,稍后到了酒宴上,璨璨,我與你多喝幾杯烏啼酒!”
長了一張圓乎乎臉龐的黃鸝島元袁,是“兄弟”當中最沒心沒肺的一個,對誰都笑臉相向,不管開他什么玩笑,都不生氣,
只是聽到了這么大一個驚世駭俗的消息后,措手不及的元袁臉色一僵,稍縱即逝,瞬間快恢復正常,嘖嘖嘖道:“以后咱們幾個,沾了顧璨的光,豈不是要在書簡湖橫著走才算符合身份?”
顧璨笑道:“范彥,你跟采桑還有圓圓,帶著我兩位師兄,先去吃蟹的地兒,占好地盤,我稍稍繞路,去買幾樣東西。”
范彥惱火不已,竟敢對顧璨瞪眼了,氣呼呼:“買東西?買?!顧大哥,你是不是打心眼瞧不起我這個兄弟?在池水城,瞧上眼的東西,需要顧大哥掏錢買?”
顧璨跳起來一巴掌打在范彥臉上,“誰他娘的說買東西就要花錢了?搶東西,多難聽?”
范彥挨了巴掌,反而笑容燦爛,一手捂著臉,一手伸出大拇指,“還是顧大哥講究!”
顧璨大手一揮,“滾蛋,別耽誤小爺我賞景。跟你們待在一起,還怎么找樂子。”
呂采桑板著臉道:“不行,如今書簡湖亂得很,我得陪在你身邊。”
顧璨無奈道:“行行行,就你跟我屁股后天吃灰好了,跟個娘們似的。”
呂采桑冷哼一聲。
雙方在渡口分道揚鑣,范彥當然給他的顧大哥準備好了豪奢馬車。
顧璨和呂采桑走向一輛馬車,其余兩位開襟小娘坐另外一輛。
顧璨和呂采桑,在書簡湖數萬魚龍混雜的山澤野修眼中,唯一的共同點,大概就是兩人都有個好師父了。可兩人偏偏關系還不錯。
顧璨依舊雙手籠袖,突然用手肘一敲身邊的呂采桑,低聲壞笑道:“你要是去了我家鄉,如果又剛好沒了修為,我敢說你走在小巷子里,肯定要被那些湊巧路過的色胚光棍,兩眼放光,追著你亂摸,到時候你就會哭哭啼啼跑到我家門口,使勁敲門,說顧璨顧璨,不好啦,有男人要扒我衣服啦,哈哈,真是想一想就賊開心。但是你知道更好玩,是什么嗎,是那些王八蛋扒掉你的褲子后,破口大罵,他娘的是個帶把的!最最好玩的,知道是什么嗎?是一咬牙,一狠心,依然把你翻個身,就地正法……哎呦喂,不行了,我肚子疼。”
顧璨低頭彎腰行走,哈哈大笑。
呂采桑臉色冰冷,“惡心!”
兩人先后坐入車廂,呂采桑這才輕聲問道:“怎么換了這么一身行頭?你以前不是不愛穿得這么花里花哨嗎?”
顧璨閉著眼睛,不說話。
呂采桑猶豫了一下,“元袁這個人,城府很深,他母親又跟朱熒王朝某位元嬰劍修,沾親帶故的,書簡湖不少人,覺得這是黃鸝島故意嚇唬人,但是我師父說過,這件事,千真萬確。元袁母親,最早的身份,就是那位厲害劍修最寵愛的侍妾,雖然沒辦法給一個名分,但是香火情肯定還在。你一定要小心。一旦打死了心懷叵測的元袁,就意味著你要被一位元嬰劍修盯上!”
顧璨沒有睜開眼睛,嘴角翹起,“別把元袁想得那么壞嘛。”
呂采桑怒道:“我是為你好!你要是不上心,要吃虧的!元袁一家人,都是那種喜歡暗戳戳害人的壞種!”
顧璨總算睜開眼睛,問道:“元袁再壞,能跟我顧璨比嗎?”
呂采桑驀然掩嘴而笑。
顧璨學他的口氣,嬌滴滴道:“惡心。”
呂采桑突然有些傷感,看著顧璨,這個一年一變的“孩子”,誰能把他當一個孩子看待,敢嗎?
就連他的師父,少數幾個能夠讓截江真君心生忌憚的老修士,都說顧璨這個怪胎,除非是哪天暴斃,不小心真應了那句多行不義必自斃的屁話,否則一旦給他攏起了與青峽島關系不大的大勢,那就真是上五境神仙都未必敢惹一身腥了。
呂采桑輕聲問道:“顧璨,你哪天才能跟我交心?”
顧璨從蟒袍大袖子里邊抽出一只手,掀起車簾子,漫不經心道:“你呂采桑就別想了。天底下就兩個人,能讓我掏出心窩子給他們瞧瞧。這輩子都會是這樣。我知道對你不太公平,因為你是少數幾個書簡湖修士,真正把我當朋友的,可是沒辦法,我們認識得晚,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已經混出名堂了,所以你不行。
已經入城了,顧璨放下車簾子,對呂采桑笑道:“不過你放心,哪天你要是給人打死了,我顧璨一定幫你報仇。”
呂采桑撇撇嘴。
呂采桑靠著車廂壁,問道:“顧璨,你才這么點年紀,怎么做到的?”
顧璨說道:“在家鄉,我大概只有三四歲的時候,就開始看我娘親跟人罵街和打架了,我學什么,都很快。”
顧璨伸出一根手指頭,“稍微大一點,我可以在大太陽底下,趴在壟頭上一動不動,最少一個時辰,就為了釣上一條泥鰍,他都比不上我。”
呂采桑好奇問道:“那個他,到底是誰?”
顧璨瞇起眼,反問道:“你想死嗎?”
在書簡湖天不怕地不怕的呂采桑,在這一刻,竟是有些犯怵。
顧璨臉色驀然而變,笑嘻嘻道:“元袁那小壞種,遲早有一天,我會給他來這么一句,換一個字而已,‘你想死媽?’攤上個元嬰劍修的便宜爹,有什么了不起的,惹了我,到時候我當著那個元嬰劍修的面,將元袁的娘親脫光了衣服,掛在樓船的船頭上,逛遍書簡湖所有島嶼。”
呂采桑一臉疑惑。
顧璨再次掀起簾子,心不在焉道:“家鄉方言,你聽不懂。”
池水城那座高樓頂層內,崔東山四周依舊是一圈金色雷池。
崔東山嘆息一聲。
崔瀺微微俯身,看著地上兩幅畫卷,微笑道:“是不是很失望,你心中最后的一點僥幸,也不存在了?這種心態可要不得,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
崔瀺大概是知道崔東山不會搭話,自顧自道:“這是兩個死結扣在了一起,陳平安慢慢想出來的理,顧璨順其自然而生的惡。你以為那個一,可能是在顧璨身上,覺得陳平安對這個小家伙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就能夠幡然醒悟?別說是這個道理難講,再有哪怕這個情分很重,顧璨一樣不會改變秉性。這就是顧璨。泥瓶巷就那么點大,我會不看顧璨這個‘骨氣’極重,連劉志茂都提不起來的的小家伙?”
“你崔東山是不是太小覷崔瀺自己了?連顧璨的本心都拎不清,就敢設置此局?對于我們這種人來說,錯誤已經犯過一次,就不能再多了。不過不能怪你,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世人都喜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這就是人性。事實上,當年我們還是一個人,我看到了,你自然就一樣看到了,只是你現在方寸大亂罷了。”
崔瀺指了指畫卷上那個暗中跟隨馬車的陳平安,“你知道你更大的錯,在哪里嗎?”
崔瀺自問自答:“當年齊靜春在小鎮那棟老宅子,跟我們徹底撕破臉皮后,他放出過一句話,說是甲子之內,如果再敢算計陳平安,就要我們的境界跌跌不休。這自然不是齊靜春在故弄玄虛,你我心知肚明,不過你我分離之后,你終究是殘留著少年心性,不信邪,對不對?然后在那座客棧的井底,差點給井口上的陳平安以一縷劍氣打殺了,在那之后,你又走入了另外一個極端,開始深信不疑這句話,這就是你崔東山當下絮亂心湖上,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
崔東山嘴角抽搐。
崔瀺始終神色平靜,凝視著畫卷,自言自語道:“陰魂不散的齊靜春,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啊。那我們不妨穩妥一些看待這個問題,假設齊靜春棋術通天,推衍深遠,就已經算到了書簡湖這場劫難,于是齊靜春在死之前,以某種秘術,以魂魄一部分,放在了書簡湖某個地方,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齊靜春是什么樣的讀書人?他寧肯被自己寄予厚望的趙繇,不去繼承他的文脈香火,也要趙繇安安穩穩求學遠游。你覺得那個魂魄不完整的‘齊靜春’,會不會就算他躲在某個角落,看著陳平安,都只是希望陳平安能夠活下去就行了,無憂無慮,安安穩穩,由衷希望以后陳平安的肩頭上,不要再擔負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連你都心疼你的新先生,你說那個齊靜春會不心疼嗎?”
崔瀺笑了笑,“當然,我不否認,齊靜春即便當初魂魄一分為三了,我依舊還是有些忌憚的,如今嘛,他只要敢冒頭,給我抓住蛛絲馬跡,我不會給他開口說一句話的機會,一個字都不行。”
崔東山轉過頭,癡癡望著崔瀺,這個長大后、變老了的自己,“你說,我為什么要變成現在的你?”
崔瀺微微一笑,偏移手指,指了指那輛馬車,“這句話,陳平安跟顧璨見面后,應該也會對顧璨說的,‘為什么要變成當年最討厭的那種人。’”
崔瀺看也不看崔東山和那座微微晃蕩的金色雷池,緩緩說道:“且不說憑你根本殺不掉我,就算殺了我,這個死局,還是死局,跟天下大勢一樣,改變不了的。所以你還是乖乖坐著吧,趁我還有些時間,沒有返回大驪,許多你崔東山不懂的問題,還可以問我崔瀺。”
當崔瀺不再說話。
樓內就變得寂靜無聲。
崔瀺似乎想起了一件趣事,笑問道:“你不問,那我就問你好了。你說顧璨如果這么回答陳平安那個問題,陳平安會是什么心情?比如……嗯,顧璨可能會理直氣壯跟他說,‘我覺得我沒有錯,你陳平安有本事就打死我’,又比如……‘我顧璨和我娘親給書簡湖那幫壞人欺負的時候,你陳平安在哪里?’”
崔東山視線朦朧,呆呆看著那個儒衫老者,那個一步步堅定不移走到今天的自己。
崔瀺微笑道:“其實每個人長大后,不論讀不讀書,都會或多或少感到孤單,再聰明一些的人,冥冥之中,能夠感知到天地人間,在剎那之間的某個時刻,好像不是寂然不動的,一些捫心自問,會得到一種模模糊糊的回應,愧疚,悔恨,知道這叫什么嗎?你不知道,因為這是我崔瀺最近幾年才想明白的,你崔東山逆水行舟,一退再退,我不說,你便不會明白的,那就叫一個人的天地良知。可是這種感覺,絕對不會讓一個人的生活,過得更好,只會讓人更加難受,好人壞人,都是如此。”
崔瀺繼續道:“對了,在你去大隋書院揮霍光陰期間,我將我們當年琢磨出來的那些想法,說與老神君聽了,算是幫他解開了一個小小的心結。你想,老神君這般存在,一個心頭坎,都要耗費將近萬年光陰來消磨,你覺得陳平安需要多久?再有,如果換成是我崔瀺,絕不會因為陳平安無心之語的一句‘再想想’,因為是一個與老秀才截然不同的答案,就哭得稀里嘩啦,就比如你現在這幅樣子。”
崔東山抬起手臂,橫在眼前。
崔瀺笑道:“已經連罵我一聲老王八蛋的心氣都沒有了啊,看來是真傷透了心,跟陳平安差不多可憐了,不過別急,接下來,先生只會比學生更加可憐,更加傷心。”
崔東山后仰倒去,滿臉的眼淚鼻涕,糊在一起,嗚嗚咽咽。
崔瀺面無表情,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么凄慘的心境,最早一次,很久遠了,還是在家鄉那座給爺爺抽走樓梯的書樓頂層,那次差不多就是你這副皮囊相似的歲數,跟爺爺慪氣,故意撕了一本爺爺最推崇的圣賢書籍,拿來拉屎擦屁股,丟了下去,爺爺看到那些紙團后,沒有惱羞成怒,甚至沒有說話,沒有罵人,就只是將梯子重新架好,然后就走了。”
崔瀺笑道:“我與老神君說的,其實只說了一半,就是孱弱人性隱藏著的強大之處,是那些被后世解釋為‘共情’、‘通感’‘惻隱之心’的說法,能夠讓一個一個人,不管個體實力有多么強大,前程有多么遠大,都可以做出讓那些高高在上、漠然無情、新屋瑕疵的神祇無法想象的蠢事,會為別人慷慨赴死,會為別人的喜怒哀樂而喜怒哀樂,會愿意為一個明明才認識沒多久的人粉身碎骨,一點點人心的火苗,就會迸發出刺眼的光彩,會高歌赴死,會心甘情愿以自己的尸體,幫助后人登山更高一步,去那山頂,去那山頂可見的瓊樓玉宇,把它們拆掉!把那些俯瞰人間、把人族氣運當做香火食物的神祇砸爛!”
崔瀺又笑了,“可是,這只是一半。另一半人性,是一個人,天生就知道為了生存,可以不擇手段,‘我’不管多么卑微,都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所以不計其數的‘我’,都想要活下去,活得更久,活得更好,我們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知道了那個一,憑借曾經被神祇養蠱飼養的本能,去爭取搶,既然只有一個一,那就只能去搶別人手里的,讓自己的那個一,變得更大,更多,這種追求,沒有止境。”
崔瀺伸手指,分別點了點陳平安和那輛馬車,“顧璨未必知道陳平安的難處,就像陳平安當年一樣未必清楚齊靜春的想法。”
崔瀺收回手,笑問道:“那么你猜,最后那次齊靜春給陳平安撐傘,行走在楊家藥鋪外邊的街道上,齊靜春已經說出了讓陳平將來不要去愧疚的理由,可是,我覺得最值得推敲的一件事情,是當時這個泥瓶巷少年,他到底是否已經猜到,自己就是害死齊靜春的關鍵棋子?”
崔瀺轉過頭去,笑著搖搖頭。
崔東山已經隔絕了所有觀感神識。
崔瀺繼續觀看兩幅畫卷,“老秀才,你如果看到這些,會說什么?嗯,是揪著胡子說一句,‘不太善嘍’。”
崔瀺突然嘲笑道:“偌大一個桐葉洲,竟然只有一個荀淵不是瞎子,真是匪夷所思。”
崔東山直挺挺躺在那邊,像個死人。
崔瀺轉過頭,“你那錦囊里邊,到底寫了哪句話?這是我唯一好奇的地方。別裝死,我知道你哪怕封閉了長生橋,一樣猜得到我的想法,這點聰明,你崔東山還是有的。”
崔東山一動不動,裝死到底。
就在池水城最人滿為患的的那條鬧市街道,在一個本來最不該在此刺殺的地方,出現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圍殺。
一位朱熒王朝的八境劍修,一位八境遠游境武夫,一位布好了陣法的金丹境陣師。
萬無一失的布置。
可是結果卻讓看客們很失望。
一來刺殺太過突然,二來結局出現得太快。
第二輛馬車的車廂四散炸開,出現一位頭戴帷帽的“開襟小娘”。
任由八境劍修的本命飛劍刺透心臟,一拳打死那個飛撲而至的遠游境武夫,手中還攥緊一顆給她從胸膛剮出的心臟,再長掠而去,張大嘴巴,吞咽而下,然后追上那名劍修,一拳打在后背心,硬生生打裂了那具兵家金烏甲,然后一抓,再次挖出一顆心臟,御風懸停,不去看那具墜落在地的尸體,任由修士的本命元嬰攜帶那顆金丹,遠遁而走。
這是主人與她事先說好了的,一口氣殺完了,以后沒得玩。
而她這位“開襟小娘”,正是那條“小泥鰍”。
已經悄悄躋身元嬰境。
蛟龍之屬的元嬰境,戰力相當于一個九境武夫加上一個元嬰修士。
更何況它,還不是尋常的蛟龍之屬,是世間最后僅剩的五位真龍后裔之一。
它回到第一輛馬車旁邊,還在細細咀嚼那顆八境劍修心臟的滋味,堪稱美妙,在書簡湖已經很難吃到這么美味的大餐了。
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顧璨跳下馬車,呂采桑緊隨其后。
顧璨走到它身邊,伸出手指,幫它擦拭嘴角,埋怨道:“小泥鰍,跟你說多少遍了,不許再有這么難看的吃相!以后還想不想跟我和娘親一桌吃飯了?!”
它靦腆一笑,轉過頭去,有些難為情。
這一幕,看得呂采桑不寒而栗。
顧璨大搖大擺,走到那位站在街道旁,絲毫不敢動彈的金丹陣師身前,這位地仙四周人流早已如潮水散去。
這不是那位陣師心智不夠堅韌,給嚇得挪不動腿。
而是她已經被那頭孽畜死死盯住了,只要敢動,就死。
顧璨雙手籠袖,繞著那個尋常婦人模樣的金丹修士走了一圈,最后站在她身前,哀嘆一聲,“可惜,這位嬸嬸你長得太寒磣,不然可以不用死的。”
婦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顧璨,求你饒我一命!我從今往后,可以為你效力!”
顧璨微笑著不說話,似乎在權衡利弊。
那個沒了帷帽、但還穿著開襟小娘外出裝束的它,打了個飽嗝,它趕緊捂住嘴巴。
顧璨轉過頭,瞪了眼它。
然后對呂采桑笑道:“如何,沒有白白跟在我屁股后頭吃灰吧?”
呂采桑點點頭,笑容燦爛。
不這樣,也就不是顧璨之前書簡湖最大的魔頭了。
顧璨一直扭著脖子,笑道:“呂采桑,那你給這位嬸嬸說說看,小爺我先前告訴整座書簡湖的規矩。”
早年在青峽島上,發生過很多次刺殺和偷襲,不知為何,顧璨竟然讓暴露的截江真君劉志茂,不要去順藤摸瓜,追究那些刺客的幕后主使。
可是書簡湖的仇家也好,純粹看不順眼顧璨作風就聘請殺手的野修也罷,沒一個傻子,不再花錢或是拼命,讓人去青峽島白白送錢送死了。
呂采桑斜眼瞥了一下那個婦人,微笑道:“出了青峽島的一切刺殺和挑釁,第一次出手的貴客,只殺一人。第二次,除了動手的,再搭上一條至親的性命,成雙成對。第三次,有家有室的,就殺全家,沒有親人的,就殺幕后主使的全家,若是幕后人也是個形單形只的可憐人,就殺最親近的朋友之類,總之去閻王殿報到的路數,不能走得太寂寞了。”
顧璨點點頭,轉過頭,重新望向那個滿臉惶恐和絕望的婦人,抽出一只手,伸出三根手指,“白白送死,何苦來哉。修士報仇,百年不晚。不過你們其實是對的,百年之后,你們哪里敢來觸霉頭?你們三個,太不濟事了,記得前年在青峽島上,有個刺客,那才厲害,本事不高,想法極好,竟然蹲在茅廁里,給小爺我來了一劍。真他娘的是個天才啊,如果不是小泥鰍下嘴太快,小爺我都舍不得殺他!”
顧璨始終一手縮在袖子里,一手伸著那三根手指,“在你前邊,青峽島外,已經有三次了。上次我跟那個家伙說,一家人,就要齊齊整整的,不管在哪里,都要團團圓圓。第一次,誰殺我我殺誰,第二次,再殺個至親,第三次,殺他全家,現在嘛,是第四次了,怎么說來著?”
那個它咽了口唾沫,“誅九族。”
顧璨恍然大悟,“對,就是這么個說法。”
顧璨收回手指,雙手籠袖,微微彎腰,與婦人女子言語就是好,她們往往個子不高,不用他抬頭說話,費勁。
顧璨輕聲笑道:“要被誅九族了哦,誅九族,其實不用怕,是大團圓唉,平時哪怕是逢年過節的,你們都湊不到一起的。”
這個時候,從不遠處的街道旁屋檐下,走出一個背劍掛酒壺的中年男人。
他筆直走向顧璨。
呂采桑轉過身,瞇起眼,殺氣騰騰。
顧璨也隨之轉過身,笑道:“別管,讓他來。”
呂采桑猶豫了一下,仍是讓出道路。
那個姓陳的“中年男人”,走到一襲蟒袍的“少年”身前。
那條已經化為人形的小泥鰍,突然往后退了一步。
與它心意相通的顧璨剛皺了皺眉頭,就被那人一巴掌打在臉上。
那人說道:“你再說一遍?”
呂采桑張大嘴巴。
街上所有人幾乎都是如此。
那人又是猛然抬手一巴掌,狠狠摔在了顧璨臉上,顫聲卻厲色道:“顧璨!你再說一遍!”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