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蜀哭島外門弟子的開襟小娘,立即說道:“回稟少爺,對奴婢來說,這就是天大的好事,整座蜀哭島,不但就奴婢活了下來,而且還不用每天擔驚受怕,少爺不會肆意欺辱、打殺我們,少爺你是不知道,如今多少書簡湖年輕女修,想要成為少爺身邊的丫鬟。”
第二位石毫國世族出身的年輕女子,猶豫了一下,“奴婢覺得不好也不壞,到底是從世族嫡女淪為了奴婢,可是比起去青樓當花魁,或是那些粗鄙莽夫的玩物,又要好上許多。”
最后一位開襟小娘,是素鱗島島主的嫡傳弟子,冷著臉道:“我恨不得將少爺千刀萬剮!”
顧璨沒有絲毫動怒,問道:“素鱗島怎么都是要被滅的,膽敢暗中勾結其余八座大島,試圖圍攻我們青峽島,你們師門是怎么死的,知道嗎?是蠢死的,九座大島里邊,就你們素鱗島離著我們青峽島最近,行事還那么跳。你的那個大師兄,是如何成為了青峽島的末等供奉?你真不知道?你恨我一個外人做什么?就因為我和小泥鰍殺的人多了些?可你恨也行,可好歹還是應該稍稍感激我救了你吧?不然你這會兒可就是你大師兄的胯下玩物了,他如今逐漸顯露出來的那些床笫癖好,你又不是沒聽說過。”
那位開襟小娘咬牙切齒道:“感激?我恨不得把你顧璨的那對眼珠子當做下酒菜!”
顧璨嘿了一聲,“以前我瞧你是不太順眼的,這會兒倒是覺得你最有意思,有賞,重重有賞,三人當中,就你可以拿雙份賞賜。”
顧璨揮揮手,“都退下吧,自個兒領賞去。”
顧璨輕聲問道:“小泥鰍,你覺得我錯了嗎?”
小泥鰍坐在他身邊,柔聲道:“沒呢,我覺得主人和陳平安都沒有錯,只是陳平安更……對一些?但是這也不能說主人就錯了嘛。”
顧璨轉頭笑道:“小泥鰍,你以前腦子都不好使唉,今兒咋這么靈光啦?”
小泥鰍突然有些沒精打采,“主人,對不起啊。”
顧璨哈哈大笑,“對不起個啥,你怕陳平安?那你看我怕不怕陳平安?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都沒覺得不好意思,你對不起個什么?”
小泥鰍搖頭晃腦,開心起來。
顧璨雙手環胸,挑眉道:“我連娘親都不怕,天大地大,就只怕陳平安一個人,我覺得咱們倆已經很英雄好漢了。”
顧璨突然耷拉著腦袋,“小泥鰍,你說陳平安干嘛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呢?要跟我嘮叨那么多我肯定不會聽的道理呢?”
小泥鰍使勁搖頭。
顧璨伸出一根手指,“所以說你笨,我是知道的。”
顧璨自言自語道:“陳平安,又在犯傻了,想要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送給我。可是這一次,不是吃的穿的好玩的,所以我不太愿意收下了。”
小泥鰍身體前傾,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撫平顧璨的緊皺眉頭。
拂曉時分,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
一宿沒睡的陳平安關上門,離開屋子,走出府邸,想要出去散散步。
一襲墨青色蟒袍的顧璨很快追上來。
青峽島附近的湖水中,現出真身的小泥鰍在緩緩游曳。
陳平安說道:“我昨天說了那么多,是想要你認錯,后來發現很難,沒關系。我今天接下來要說的,希望你能夠記住,因為我不是在說服你,我只是給你說一些你可能沒有想到的可能性。你不愿意聽,先記著,說不定哪天就用得著了。做得到嗎?”
顧璨點頭道:“沒問題,昨天那些話,我也記在心里了。”
陳平安手中拎著一根樹枝,輕輕戳著地面,緩緩而走,“天底下,不能人人都是我陳平安,也不能人人都是顧璨,這都是不對的。”
“正是因為世上還有這樣那樣的好人,有很多我們看見了、還有更多我們沒有看見的好人,才有我和顧璨今天的活著,能夠昨天坐在那里,講一講我們各自的道理。”
“說這些,不是證明你顧璨就一定錯了,而是我希望你對這個世界,了解更多,知道更多,江湖不止是書簡湖,你總有一天,是要離開這里的,就像當年離開家鄉小鎮。”
說到這里,陳平安走出白玉石板小路,往湖邊走去,顧璨緊隨其后。
陳平安蹲下身,以樹枝作筆,在地上畫了一個圈,“我與你說一個我瞎琢磨想出來的道理,還不完善。是因為在桐葉洲,聽一個江湖上遇到的好朋友,第
一次無意間聽說書院賢人、君子和圣人的劃分之后,才延伸出來的想法。”
顧璨嘀咕道:“我為啥在書簡湖就沒有遇到好朋友。”
顧璨恨不得陳平安在天底下只有他一個朋友。
陳平安笑了笑,在所畫小圓圈里邊寫了兩個字,賢人。“如何成為七十二書院的賢人,書院是有規矩的,那就是這位賢人通過飽讀詩書,思考出來的立身學問,能夠適用于一國之地,成為裨益于一國山河的治國方略。”
然后陳平安畫了一個稍大的圈,寫下君子二字,“書院賢人若是提出的學問,能夠適用于一洲之地,就可以成為君子。”
最后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寫下圣人二字,“若是君子的學問越來越大,可以提出涵蓋天下的普世學問,那就可以成為書院圣人。”
陳平安指著三個圈子,“你看,只看三個圈子,好像是在說,連儒家書院都在推崇‘立場’,賢人、君子和圣人,各有各的立場。那么,老百姓,當官的,帶兵打仗的,山澤野修,山上譜牒仙師,憑什么我們講立場、不問是非,就錯了?知道為什么嗎?”
顧璨一陣頭大,搖搖頭。
陳平安說道:“第一,立場可以有,也很難沒有,但是不意味著‘只’講自己的立場,就可以萬事不顧,那種問心無愧,是狹隘的。學問也好,為人也好,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相通的,賢人君子圣人相通,老百姓和帝王將相、練氣士相通。所以在中土神洲的正宗文廟,那邊儒家歷代圣賢的文字,越是學問大的,越是在底處,越牢不可破。聽說即便是這樣,歷史上也曾有過隨著光陰長河的流逝,時過境遷,大圣人的金色文字都開始失去光彩。”
看到顧璨愈發茫然。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就算是笑了,“這些言語,是我昨晚想了很久,想要說給你聽聽看,但其實更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陳平安站起身,環顧四周,“青峽島是一個圈子,門派規矩是劉志茂訂立的,小一點說,你和嬸嬸住的地方,也是一個圈子,許多家規,是你和嬸嬸訂立的,往大了一點說,書簡湖也還是一個圈子,規矩是歷史上無數山澤野修以鮮血和性命換來的鄉俗。再往大了說,書簡湖所在的寶瓶洲中部,觀湖書院在畫圈圈,再往小了說,你,我陳平安,自己的道理,就是天地間最小的圈子,只約束自己,曾經有人說過,身處世俗人間,比較高的道德,用來律己,會更好一些。”
陳平安好像在捫心自問,以樹枝拄地,喃喃道:“知道我很怕什么嗎,就是怕那些當下能夠說服自己、少受些委屈的道理,那些幫助自己渡過眼前難關的道理,成為我一輩子的道理。無處不在、你我卻有很難看到的光陰長河,一直在流淌,就像我剛才說的,在這個不可逆轉的過程里,許多留下金色文字的圣賢道理,一樣會黯淡無光。”
“昨天的道理會變得沒有道理。”
顧璨突然歪著腦袋,說道:“今天說這些,是你陳平安希望我知道錯了,對不對?”
陳平安卻沒有回答顧璨,自顧自說道:“可是我覺得一些最底下、最低、低到像是落在了我們泥瓶巷那條滿是雞屎狗糞的小巷泥路上的一些東西,是一直不會變的。一萬年前是怎么樣的,今天就是怎么樣的,一萬年后還是會怎么樣。”
“比如我們快要餓死的時候……我陳平安沒有想著去偷去搶,會對嬸嬸開門,給我的那碗飯,我記一輩子。我陳平安還會覺得那會兒別人送我一串糖葫蘆,會忍著,不去接過來,你知道當時我是怎么一邊跑,一邊在心里告訴自己的嗎?”
只要不涉及自己認錯,顧璨就會興致更高一些,很好奇,“是什么?”
陳平安望向遠方,“如果我接了,是不對的,因為那會兒我手頭上還有幾顆銅錢,我不會馬上餓死。就不能去接那串糖葫蘆,因為我會怕吃過了那么好吃的東西,以后會覺得吃碗米飯已經很滿足的生活,會變得很不堪,會讓我以后的日子,變得更加難熬,變得好不容易吃了一頓六成飽的米飯,自己還是不太高興。難道我每天再去跟那個人要糖葫蘆吃?退一萬步說,就算他還是樂意每次都施舍我,可總有一天他的攤子就不見了的,到時候我怎么辦?”
陳平安神色恍惚,“但是你知道嗎?那會兒這些道理,都抵不過那串糖葫蘆的誘惑,我當時很想很想轉過頭,告訴那個賣糖葫蘆的人,說反悔了,你還是送給我一串吧。你知道我又是怎么樣讓自己不轉頭的嗎?”
陳平安自問自答,“我就告訴自己,陳平安,陳平安,饞嘴什么唉,說不定哪天你爹就回來啦,到時候再吃,吃個飽!爹答應過你的,下次回家一定會帶糖葫蘆的。所以后來我再偷偷跑去那邊,沒有看到那個攤販了,我就有些傷心,不是傷心沒有白拿的糖葫蘆吃了,而是有些擔心,如果爹回家了,該買不著糖葫蘆了。”
顧璨伸手想要去扯一扯身邊這個人的袖子,只是他不敢。
陳平安喃喃道:“人活著,總得有點念想,對不對?”
“你以為我不知道我爹肯定回不來了嗎?”
“我知道啊。”
“可我還是會這么想啊。”
“知道小鼻涕蟲你小的時候,走夜路,總問我為什么半點不怕鬼嗎?我不是真的從一開始就一點都不怕,只是有天突然想到,如果世上真有的鬼的話,是不是就能見著我爹娘了。一想到這個,我的膽子就大了很多。”
“只是我也有些擔心,爹娘那么好,如果真變成了鬼,他們是好鬼,會不會給惡鬼欺負,害得他們就沒辦法來見我了。”
陳平安說完這些,轉過身,揉了揉顧璨的腦袋,“讓我自己走走,你忙自己。”
顧璨點點頭,輕輕離開。
顧璨走出去很遠之后,轉頭望去,他心頭突然生出一股很奇怪的念頭。
好像陳平安沒有昨天那么生氣和傷心了。
但是陳平安好像更加……失望了,可又不是對他顧璨。
這天夜里,顧璨發現陳平安屋內還是燈火依舊,便去敲門。
陳平安繞過書案,走到正廳桌旁,問道:“還不睡覺?”
顧璨笑道:“你不也一樣?”
顧璨先前看到桌上堆滿了寫字密密麻麻的紙張,紙簍里卻沒有哪怕一個紙團,問道:“在練字?”
陳平安搖頭道:“隨便想想,隨便寫寫。這些年,其實一直在看,在聽,自己想的還是不夠多。”
顧璨問道:“那有沒有想出啥?”
陳平安想了想,“剛才在想一句話,世間真正強者的自由,應該以弱者作為邊界。”
顧璨白眼道:“我算什么強者,而且我這會兒才幾歲?”
陳平安說道:“這跟一個人歲數有多大,有關系,但沒有必然關系。我以前遇到過很多厲害的對手,大驪娘娘,一條比小泥鰍這會兒的修為、還要厲害的老蛟,一位飛升境修士。不能說他們是純粹的壞人,在很多人眼中,他們也是好人善人。但最少他們不懂這個道理。”
“這是我最珍貴的道理之一,你是顧璨,我才與你講,你聽不聽,是你的事情。但正因為你是顧璨,我才希望你能夠用心聽一聽。你年紀這么小,就能夠想要保護好自己的娘親,你就是強者,很多很多大人,都比不上你的。”
顧璨趴在桌子上,笑道:“我娘親說你小時候,為你娘親做了那么多事情,她總拿這個念叨我沒良心來著,說白生了我,是養了個白眼狼。”
陳平安緩緩道:“我們先不談對錯和善惡,如果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顧璨你現在的想法,你覺得會變成什么樣子?”
顧璨搖頭道:“我從來不去想這些。”
陳平安點點頭。
這本就是顧璨的內心真實想法。
顧璨害怕陳平安生氣,解釋道:“實話實說,想啥說啥,這是陳平安自己講的嘛。”
陳平安便轉移話題,“如果都是你顧璨,我們家鄉那座小鎮,就沒有學塾那邊齊先生,泥瓶巷沒有我們的鄰居劉爺爺,沒有劉婆婆,沒有經常幫你娘親收稻谷、搶水源的趙叔叔。”
“我覺得沒他們也沒關系啊。有那些,也沒關系啊,我和娘親不一樣活過來了。大不了多挨幾頓打,娘親多挨幾頓撓臉,我遲早要一個一個打死他們。前者,我也會一個一個報恩過去,神仙錢?豪門大宅?漂亮女子?想要什么我給什么!”
“泥瓶巷,也不會有我。”
顧璨瞪眼道:“那可不行!”
臉色微白的陳平安笑了笑。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顧璨,我知道你一直在跟我說真話,所以我才愿意坐在這里,現在我希望最后一個問題,你還是能夠跟我說真話。”
“可以!”
“你是不是喜歡殺人?”
顧璨猶豫了一下,只是他嘴角緩緩翹起,最后一點點笑意在他臉龐上蕩漾開來,滿臉笑容,眼神炙熱且真誠,斬釘截鐵道:“對!”
顧璨笑容燦爛,但是開始流淚,“陳平安,我不愿意騙你!”
陳平安也笑了,伸出手,幫著顧璨擦拭眼淚,“沒關系,我覺得其實是我錯了,我的那些道理,是講不清楚對錯是非的,可我還是陳平安,你還是小鼻涕蟲。”
顧璨擔心問道:“你生我的氣?”
陳平安搖搖頭,“不生你的氣。”
顧璨嘀咕道:“可是你明明還在生氣。”
陳平安說道:“我會試試看,對誰都不生氣。”
顧璨離開后。
陳平安站起身,走向書案,卻停步不前。
剛要轉身,想要去桌旁坐著休息會兒,又不怎么想去。
就這么站在原地。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微彎腰,想著。
在南苑國小寺廟里的老和尚,說過一句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是顧璨沒有覺得自己有錯,心中那把殺人刀,就在顧璨手里緊緊握著,他根本沒打算放下。
那么與裴錢說過的昨日種種昨日死,今日種種今日生,也是空談。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現在陳平安覺得這“心中賊”,在顧璨那邊,也走到了自己這邊,推開心扉大門,住下了。打不死,趕不走。
因為他邁不過去自己的那個心坎。
顧璨是他絕對不會拋棄的那個人。
那位老大劍仙,名為陳清都的老人,他說這輩子處處講道理,事事講道理,就是為了偶爾幾次不那么講道理。
可是陳平安知道,老前輩嘴上不講了,可道理還在老前輩的心里頭。只是就連他這樣的老大劍仙,也有道理說不通的時候而已,才只好出劍。
陳平安有些茫然。
他突然發現,已經把他這輩子所有知道的道理,可能連以后想要跟人講的道理,都一起說完了。
池水城高樓內,崔東山喃喃道:“好良言難勸該死鬼!”
崔瀺微笑道:“大道妙就妙在顧璨這種人,比起所謂的庸碌好人,更能出人頭地。”
崔東山轉過頭,死死盯住崔瀺,“你沒有讓人暗中庇護顧璨?故意慫恿顧璨如此為禍一方?”
崔瀺反問道:“我如果讓人成功刺殺了顧璨母親,再攔阻陳平安這趟南下,到時候等到阮秀‘不小心’誤傷了顧璨,豈不是死局更死?可是我需要這樣安排嗎?我不需要。當然,這樣做的話,也就失去了火候的精妙,缺少了最最值得玩味的沖淡氣韻,留給陳平安選擇可以走的道路,更少,看似更狹窄,更家斷頭路,但是反而容易讓陳平安跟著走極端,若是變成了順乎本心,就能夠一拳打死或是一劍捅死顧璨,不然就是干脆自我了斷拉倒,這個死局只是死了人,意義何在。即便有些意義,卻不夠大。你不會心服口服,我也覺得勝之不武。”
崔東山神色落寞。
他驟然之間暴怒道:“崔東山,陳平安到底做錯了什么?!”
崔瀺無奈而笑,“幼稚不幼稚?”
崔東山嘶吼道:“你給我說!”
崔瀺笑了笑,伸手在耳邊,腦袋歪斜,微笑詢問,似乎在等待答案:“至圣先師,禮圣,你們學問最大,來來來,你們來說說看。”
崔東山一下子安靜下來。
崔瀺微笑道:“大局已定,現在我唯一想知道的,還是你在那只錦囊里邊,寫了法家的哪句話?不別親疏,一斷于法?”
崔東山失魂落魄,搖搖頭,“不是法家。”
崔瀺點點頭,“如此看來,那就也不是佛家了。”
崔東山癡癡然,“不是三教百家的學問,不是那么多道理里邊的一個。”
崔瀺皺了皺眉頭。
陳平安顫顫巍巍伸出手,從袖子里拿出那只錦囊,在紅燭鎮離別前,裴錢送給他的,說是在最生氣的時候,一定要打開看一看。
陳平安打開錦囊,取出里邊的一張紙條。
上邊寫著,“陳平安,請你不要對這個世界失望。”
陳平安看完之后,收入錦囊,放回袖子。
陳平安轉頭望向窗外的夜幕,喃喃道:“我只是對自己很失望。”
高樓之內,崔瀺爽朗大笑。
崔東山心如死灰。
崔瀺笑聲不斷,無比快意。
這位大驪國師崔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么酣暢淋漓了。
崔東山就要站起身,走出那座自己畫地為牢的金色雷池。
崔瀺突然瞇起眼。
只見畫卷當中。
陳平安去拿起養劍葫,一口氣喝完了所有酒。
然后取出那件法袍金醴,站在原地,法袍自行穿戴在身。
陳平安再取出一張祛穢符,張貼在一根房屋廊柱上。
閉上眼睛。
以修士內視之法,陳平安的神識,來到金色文膽所在府邸大門口。
大門緩緩打開。
當初煉制成功這第二件本命物后,背劍掛書的金色儒衫小人兒,對陳平安說了一句茅小冬都琢磨不透的言語。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那其實就是陳平安內心深處,陳平安對顧璨懷揣著的深深隱憂,那是陳平安對自己的一種暗示,犯錯了,不可以不認錯,不是與我陳平安關系親近之人,我就覺得他沒有錯,我要偏袒他,而是那些錯誤,是可以努力彌補的。
可是,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
顧璨又不會認錯。
現在,怎么補救?
對錯是非,就擺在那里,陳平安做不到可以破例,做不到自欺欺人。
很多人都在做的都在說的,不一定就是對的。
府邸大門緩緩打開。
陳平安向那位金色儒衫小人兒作揖拜別。
原本已經結丹雛形、有望達成“道德在身”境界的金色文膽,那個金色儒衫小人兒,千萬言語,只是一聲嘆息,畢恭畢敬,與陳平安一樣作揖拜別。
砰然一聲。
整座人身小天地之中,如敲喪鐘,響徹天地間。
那顆金色文膽砰然碎裂,金色儒衫小人兒那把最近變得銹跡斑斑的長劍、光彩黯淡的書籍、以及它自身,如雪消融不復見。
青峽島這棟宅邸這間屋子。
泛起一股血腥氣。
陳平安踉踉蹌蹌跌倒在地,盤腿而坐。
他掙扎站起身,推開所有紙張,開始寫信,寫了三封。
崔東山眼神冰冷,“我輸了。”
長久的沉默。
崔東山有些疑惑,轉頭望去。
崔瀺竟是如臨大敵,開始正襟危坐!
第二天,青峽島突然出現了一個很奇怪的人。
先是飛劍傳書了三封密信。
至于寫了什么,寄給誰,這個人可是顧璨的貴客,誰敢窺探?
那三封信,分別寄給龍泉郡魏檗,桐葉洲鐘魁,老龍城范峻茂。
詢問有沒有能夠走捷徑的法子,可以快速精通凝魂聚魄的仙家術法。一個人死后如何成為鬼魅陰物、或是如何投胎轉世的諸多講究。有沒有失傳已久的上古秘術,可以召出陰冥“先人”,幫助陽間之人與之對話。
在那之后,那個人在青峽島一處山門口附近,要了一間小屋子。
桌上擺了筆墨紙,一只普通的算盤。
那個人年紀輕輕,只是瞧著很神色萎靡,臉色慘白,但是收拾得干干凈凈,不管是看誰,都眼神明亮。
他跟青峽島田湖君要來了所有青峽島修士和雜役的檔案。
就像是個……賬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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