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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五百二十八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
更新時間:2023-05-11  作者: 烽火戲諸侯   本書關鍵詞: 武俠 | 武俠仙俠 | 劍來 | 明智屋小說網 | 烽火戲諸侯 | 古典仙俠 | 烽火戲諸侯 | 劍來 
正文如下:
第五百二十八章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第五百二十八章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最新網址:aixiaxs

已經消失很久的圣人阮邛總算打道回府,先去了趟龍須河畔的鋪子,見過了弟子徐小橋,然后在去龍泉劍宗本山神秀山之前,先將兩頭附庸西邊大山仙家府邸,卻不守規矩的精怪,隨手丟出了地界,阮邛這才返回自家山頭,在董谷、徐小橋之后收取的十二位弟子,被二師兄董谷喊到一起,讓他們一一出劍演武,阮邛始終面無表情,也未指點這撥記名弟子什么具體的劍術,坐在條凳上,看完之后,就起身去打鐵鑄劍。讓那撥原本意氣風發的記名弟子一個個惴惴不安。

那位喜好穿著青色衣裳的大師姐,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

四師兄謝靈倒是在場,嘆了口氣,就返回自己的宅子繼續修行。

阮邛一現身,便不斷有人趕赴龍泉劍宗,希望能夠被這座宗字頭仙家青眼相中。

既有被大驪權貴門庭護送而來的年輕子弟,也有單獨趕來的少年少女,還有許多希冀著成為山上客卿供奉的山澤野修。

魚龍混雜。

這讓阮邛名義上的大弟子董谷,有些不厭其煩。

董谷既要給暫時尚未記錄祖師堂譜牒的十二位同門晚輩,當那半個傳道授業的師父,又要管著宗門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務,更何況十二人在龍泉劍宗已經修行一段時日,資質、天賦高低,相互間都差不多心中有數,人性隨之逐漸顯露,有自認練劍天賦不如別人、便分心在人情往來一事上的,有埋頭苦練卻不得其法、劍術進展緩慢的,有那在山上恭謹謙讓、下了山卻喜好以劍宗子弟自居的,還有那個境界一日千里、遠勝同輩的先天劍胚,已經私底下跟董谷請求多學一門風雪廟上乘劍術。

至于那些在西邊大山建造府邸的仙家門派,多有拜訪神秀山,自然還是需要董谷出面打點關系,那是一件很耗費精力和光陰的事情。大師姐阮秀肯定不會理睬,師妹徐小橋性情冷漠,天生不喜歡應酬,謝靈自然更不愿意與人賠笑臉說好話。

如果不是龍泉劍宗無需在錢財一事上勞心勞力,董谷都想要反悔,主動開口與師父阮邛祈求開峰一事,然后好名正言順地閉關修行。百年之內務必元嬰,這是董谷給自己訂立的一條規矩。畢竟與一早就是風雪廟劍修之一的徐小橋不同,董谷雖是龍泉劍宗譜牒上的開山大弟子,卻不是劍修,這其實是一件很不合規矩的事情。

阮邛不介意,但是董谷對此卻極其愧疚,所以董谷就想到了一個最笨的法子,不是劍修,那就用境界來彌補。

至于師弟謝靈,已經孕育出一口本命飛劍,如今正在溫養。不但如此,謝氏老祖,也就是那位展現出一人鎮壓一洲風采的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先后贈送這位桃葉巷子孫兩件山上重寶,一件是讓謝靈煉化為本命物的北俱蘆洲劍仙遺物,名為“桃葉”,是那位劍仙兵解之后遺留人間的一口本命飛劍,雖然不算謝靈的本命飛劍,可是一旦煉化為本命物之后,劍仙遺物,威力大小,可想而知。

還有一枚名為“滿月”的養劍葫,品秩極高。

董谷心知肚明,師弟謝靈眼中,根本沒有自己這個師兄,不是說謝靈依仗家族背景,便目中無人,倨傲跋扈,恰恰相反,在董谷這邊,謝靈沒有半點不敬,對董谷的真身身份更沒有半點鄙夷,平日里謝靈能夠幫上忙的,從不推脫,一些個董谷躋身金丹境后的修行關鍵時期,謝靈便會主動代為傳授劍術,這位謝家長眉兒,讓人挑不出半點瑕疵。

只不過謝靈根骨、機緣實在太好,山上,他眼中只有阮秀,山下,謝靈他也只盯著馬苦玄在內屈指可數的幾個年輕人。

到了董谷謝靈這般境界,山上飲食,自然不再是五谷雜糧,多是依循諸子百家中藥家精心編撰的食譜,來準備一日三餐,這其實很耗神仙錢。

只不過龍泉劍宗家業大,弟子少。阮邛又是大驪王朝的頭等供奉第一人,每年都可以從朝廷那邊領取一大筆仙師俸祿。至于董谷,由于是金丹境,早年又走過一趟書簡湖,沒怎么出手,便白白掙著了一筆不小的功勞,事后拿到了一枚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如今還在大驪粘桿郎那邊掛了個名,所以也有一筆數目可觀的官家俸祿。

這天阮邛離開劍爐,親自做了一桌子飯菜,獨獨喊來了董谷。

董谷一看桌上那些市井門戶的菜肴,就知道大師姐肯定會到。

果不其然,阮秀很快就進了屋子,自顧自盛飯,坐在阮邛一旁,董谷當然背對屋門,與師父阮邛相對而坐。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阮邛自然而然給女兒碗里夾了一筷紅燒肉,然后對董谷說道:“聽說原先的郡守吳鳶,被調離出新州了?”

董谷立即放下筷子,畢恭畢敬道:“龍泉郡升為龍州后,這位國師弟子,并未按部就班順勢成為龍州刺史,而是平調去了觀湖書院以南的原朱熒王朝版圖,在那座大驪新中岳的山腳附近,繼續擔任一地郡守。”

都猜測是吳鳶當年被國師寄予厚望,來此率先開疆拓土,不曾想被小鎮當地的四大姓十大族聯手排擠得灰頭土臉,吃了許多軟釘子,雖說后來從縣令升為郡守,但國師大人心中早有不滿,所以此次郡升州,其實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吳鳶,便被看似平調實則貶謫去了異國他鄉。

龍泉郡升為龍州,占地廣袤,轄下青瓷、寶溪、三江、香火四郡。

小鎮依舊屬于槐黃縣。

袁縣令如今順勢高升為青瓷郡郡守,龍窯督造官曹督造依舊是原先官職,不過禮部那邊悄悄修改了督造官的官品,與一地郡守相當,所以兩位上柱國姓氏的年輕俊彥,其實都屬于升官了,只是一個在明處,一個名聲不顯而已。

龍州刺史是一個大驪官場的外人,來自藩屬黃庭國,名叫魏禮,寒族出身,在黃庭國官品不過是正四品的小小郡守,結果到了大驪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封疆大吏,這讓大驪廟堂十分意外,事后有小道消息流傳京城,據說是大驪吏部尚書欽點的人選,所以也就沒了爭執,這等破格提拔藩屬官員升任大驪地方重臣的舉動,不合禮制?反正皇帝陛下都沒說話,禮部那邊也沒折騰,誰敢蹦跶,真當關老尚書是吃素的?能夠與崔國師據理力爭還吵贏了的大驪官員,沒幾個。

除了官場變化,州郡縣三位城隍爺也都有了定數,郡縣兩城隍都是兩大鄰州舉薦出來的當地英靈,雖說早早在大驪禮部那邊記錄在冊,是各地文廟、城隍和山水神祇的候補,但是一般情況下,注定不會有太好的位置給他們,此次莫名其妙就任龍州轄境城隍,都屬于得了個令人艷羨的肥差事。

而作為神位最高的龍州第一任州城隍,這位城隍爺的水落石出,也在大驪官場鬧出不小的動靜,不少中樞重臣都在看袁曹兩大上柱國的笑話。

因為州城隍不是兩大姓氏舉薦人選,而是繡花、沖澹兩江交匯處一個名為饅頭山的小祠廟小土地。

阮邛緩緩道:“吳鳶遠離大驪本土,未必是壞事。”

董谷不太清楚大驪廟堂內幕,便不敢妄言什么。

不過吳鳶的離去,董谷這邊還是有些遺憾,因為這位年輕太守十分會做人,與龍泉劍宗打交道的方式,也讓董谷很欣賞。

好在擔任寶溪郡的新郡守,名為傅玉,是當年跟隨吳鳶最早進入小鎮縣衙的佐官,文秘書郎出身,直到此人從幕后走到前臺,許多已經共事多年的同僚才驚訝發現,原來這位傅郡守竟然是大驪豪閥傅氏的嫡長房出身,傅氏是那些個上柱國姓氏之外的豪族。

傅玉升為寶溪郡郡守后,很快就拜訪了龍泉劍宗,董谷與之相談甚歡,也算一樁不大不小的好事。

阮邛說道:“以后山頭這邊的迎來送往,你別管了,這種事情你只要不推掉,就一輩子都忙不完,那還怎么修行?龍泉劍宗的立身之本,不是如何會做人。”

阮邛看了眼董谷,后者有些戰戰兢兢,大概是誤以為自己對他這個大弟子不太滿意。

阮邛難得有個笑臉,“我收你為弟子,不是讓你來打雜的。修行一事,分山上山下,你如今算半個粘桿郎,每次在山頭這邊遇到小瓶頸,不用在山上耗著,借此機會出去歷練,平時主動與大驪刑部那邊書信往來,如今寶瓶洲世道亂,你下山之后,說不定可以捎帶幾個弟子回來。下一次,你就與刑部那邊說好,先去走一趟甘州山地界,不管怎么說,風雪廟那邊的關系,你還是要籠絡一下的。”

董谷如釋重負,點了點頭。

對這位師父,心中充滿了感激。

師父的三言兩語,既是為他減輕壓力,又有傳道深意,更關鍵的,是等于變相讓自己獲得風雪廟修士的認可。

阮邛突然拿起筷子,拍掉女兒想要伸向最后一塊紅燒肉的筷子,“留點給董谷。”

阮秀這會兒已經盛了不知道第幾碗飯了。

董谷不敢笑。

阮邛對董谷說道:“那十二位記名弟子,你覺得如何?”

董谷便一一講述十二人的天賦和性情優劣。

阮邛望向自己閨女。

阮秀剛夾起一大筷子菜,輕輕抖了抖,少夾了些。

阮邛瞅著差不多已經見底的菜碟,干脆就將菜碟推到她跟前。

阮秀笑了笑,問道:“爹,今兒怎么不喝酒?”

阮邛搖搖頭,突然說道:“以后你去龍脊山那邊結茅修行,記得別與真武山修士起沖突就是了。再就是不管遇到什么怪事,都不用驚訝,爹心里有數。”

阮秀點點頭。

阮邛又問了些大驪近況。

龍泉劍宗擁有寶瓶洲最詳實的山水邸報,是大驪朝廷親自制定,定期送往龍泉郡披云山和神秀山兩處。

阮邛沒來由說道:“其實當年我最想要收取的弟子,是那個劉羨陽。”

董谷聽說過此人。

與泥瓶巷陳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

差點死在了正陽山搬山老猿手下。

為此劉羨陽和陳平安算是與正陽山和清風城許氏結下了死仇。

許氏當初將已經建好的仙家府邸賤賣給大驪朝廷,未嘗沒有忌憚陳平安的意思。后來清風城許氏又見風使舵,做了些亡羊補牢的舉措,將一位嫡女遠嫁給上柱國袁氏的一位庶子,還出錢出力,幫助袁氏子弟掌控一支邊關鐵騎。

畢竟沒有人能夠想到那位泥瓶巷少年,能夠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阮邛和董谷不過是象征性吃了幾筷子飯菜。

然后師徒二人開始散步。

董谷輕聲道:“魏山神又舉辦了一場夜游宴,包袱齋遺留在牛角山渡口的鋪子重新開張了,售賣之物,都是山水神祇和各地修士的拜山禮。”

阮邛笑道:“看來落魄山那邊很缺錢。”

相較于金丹境界的董谷,阮邛不但是玉璞境,更是坐鎮圣人,所以看得更加高遠透徹,魏檗此次破境,屬于沒有瓶頸的那種。準確說來,是魏檗躋身上五境的瓶頸,早就被人打破了,而且破得極為巧妙隱蔽,阮邛也是長久觀察之后,才得出這個結論。魏檗追求的,是唾手可得的玉璞境,更加無瑕,而不是能否破境。

所以說那人在棋墩山的那一記竹刀,很準。

阮邛心中惆悵不已。

一般意義上的大劍仙,他們的劍術高低,劍意多寡,其實境界稍遜一籌的上五境劍修,勉強還能看得到大致的差距。

可是有些人的有些出劍,真是需要很多年之后才能看出力道。

力極大卻不顯。

歸根結底,可能劍還是要落在人心上,才見功力。

阮邛希望將來哪天,龍泉劍宗能夠出現這么一位劍修,哪怕晚一點都無所謂。

董谷很快告辭離去。

阮邛眺望遠方。

北岳地界,作為大驪的龍興之地,魏檗這位北岳山神,寶瓶洲唯一能夠與之抗衡的山水神祇,不在中岳,而是南岳,一位女子山神。

如今大驪中岳,即是朱熒王朝的舊中岳,山岳正神依舊,可謂因禍得福,成為如今寶瓶洲的一洲中岳。

墨家游俠,劍修許弱,如今還坐鎮山頭,跟那位中岳神祇毗鄰而居。

阮邛盯著的,是新西岳甘州山,由于距離風雪廟不算遠,加上甘州山一直不屬于任何王朝的五岳之列,所以阮邛此行,是最輕松的,所以這位寶瓶洲第一鑄劍師,還順便去了趟風雪廟與師門前輩和師兄弟們敘舊,這其實就是大驪新帝故意送給龍泉劍宗一樁扶龍功勛。

相較于許弱那邊的暗流涌動、殺機四伏,阮邛的無事一身輕,反觀大驪新東岳磧山那邊,那就是打得昏天暗地了,大驪大部分頭等供奉,人人皆是金丹元嬰地仙,光是在那場大驪敕封山岳大典期間,就有一場極其慘烈的廝殺,各國修士,四面八方蜂擁而至,試圖殺上山去,宰了大驪使節,最后連那“金泥銀繩、封之印璽”的新帝敕封文書,差點都給一位敵對元嬰修士打得粉碎,擊退那些修士之后,大驪供奉也傷亡慘重。

隨后大驪禮部右侍郎代天巡狩,又是一場擺明了是陷阱的圍殺之局,依舊還有一撥各個覆滅之國的眾多修士入局,慷慨赴死,這導致新東岳磧山一帶,方圓千里,靈氣絮亂至極,之后又有零星的修士動亂,不過磧山總算在一路坎坷中成為了大驪新東岳,坐鎮神祇是大驪舊五岳中的一尊。

比這敕封五岳更大的一件事情,還是大驪已經著手在寶瓶洲南部選址,建造陪都。

宋集薪就封王藩于老龍城,等到陪都建成,在宗人府譜牒上名為宋睦的宋集薪,便會遙掌陪都。

幾個選址之一,就是朱熒王朝的舊京城,好處是無需消耗太多國力,明面上的壞處是距離觀湖書院太近,至于更隱蔽的廟堂忌諱,自然是有些人不太希望新藩王宋睦,憑借陪都和老龍城的首尾呼應,一舉囊括寶瓶洲半壁江山。

不過最終落址何處,大驪朝廷尚未定論。

作為大驪首席供奉,阮邛是可以建言的,大驪宋氏新帝也一定會傾聽意見,只不過阮邛只會緘默罷了。

阮秀出現在阮邛身旁。

這次出山走過一趟風雪廟的阮邛輕聲說道:“以前爹小的時候,風雪廟師長們都覺得世道不會變太多,只需要好好修行,所以我們這些晚輩也是差不多的想法。現在所有老人都在感慨,已經完全看不透短短幾十年后,寶瓶洲會是怎樣一個光景。秀秀,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阮秀想了想,答非所問,“龍泉劍宗少一座屬于自己的洞天福地。”

阮邛神色凝重起來,以圣人神通隔絕出一座小天地,“有兩件事情,第一,當初龍脊山那片斬龍臺石崖,一分為三,分別屬于我們龍泉劍宗與風雪廟,真武山。但是你可能不太清楚,風雪廟負責看管、開采的斬龍臺,其實差不多已經是一個空殼子了,爹一直假裝沒有看到,所以這次拜訪風雪廟老祖師,提及此事,祖師只要我不用去管,相當于默認了斬龍臺的不翼而飛。所以你去那邊結茅修行的時候,一樣無須理會此事。”

“第二件事,就是你所說的洞天福地,其實楊家鋪子那邊是可以做買賣的,有現成的,但是估計價格會比較難以接受。其實價格還好說,大不了賒欠便是。”

說到這里,阮邛看了眼女兒,憂心忡忡,“爹還是不太希望節外生枝。”

說到底,還是不希望阮秀過早入局。

阮邛所做的一切,從離開風雪廟,以消磨修為的代價擔任驪珠洞天坐鎮圣人,然后自立山頭,被大驪宋氏邀請擔任供奉,等等,一切都是為了女兒。

阮秀卻說道:“爹,沒問題的,楊老頭是哪種脾氣,爹你明白嗎?”

阮邛笑道:“爹還真不清楚。”

除了齊靜春,驪珠洞天歷史上那么多三教一家坐鎮此地的各方圣人,恐怕沒誰敢說自己清楚那位老人的想法。

阮邛當然更不例外。

阮秀眺望小鎮那邊,掏出繡帕,捻起一塊糕點,含糊不清道:“很簡單,誰更純粹,誰有希望走得更高,楊老頭就押重注在誰身上。我覺得我不算差,所以爹可以去試試看,至于怎么開價,不如就與那位老前輩說,現成的洞天福地,不管多大,我們龍泉劍宗都要了,至于需要阮秀以后做什么,得看阮秀的心情。”

阮邛疑惑道:“這都行?”

阮秀瞇眼而笑,大概是糕點滋味不錯的緣故,心情也不錯,拍了拍手掌,道:“試試看嘛。”

阮邛猶豫了一下,“真這么聊?”

阮秀點點頭。

她剛要伸手。

阮邛已經施展圣人神通,悄無聲息出現在楊家鋪子后院。

阮秀嘆了口氣,還想爹帶些糕點回來的。

不到半炷香功夫,阮邛就一臉古怪地返回神秀山這邊,看著自己這個閨女,搖搖頭,感慨道:“難道真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與楊老頭做生意的話,有一點是可以保證的,甚至比世間任何山水誓言更穩妥,那就是這位老前輩說出口的言語,做得準,不用有任何懷疑。

阮秀瞥了眼天幕,心想若是掉些糕點下來就好了。

位于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在苻南華迎娶云林姜氏嫡女、城主迎戰九境武夫兩件大事后,對于練氣士而言,不過就是稍稍喘了口氣的功夫,便迎來了一件更大的事情。

大驪宋睦,作為當今大驪皇帝同父同母的弟弟,如今成為宋氏最為煊赫的一位權勢藩王,正好就藩于老龍城。其余先帝之子,也有各自獲得藩王稱號,不過全是三字王,離開大驪去往各大覆滅之國,列土封疆,只是遠遠不如宋睦這位一字并肩王,這般風光到嚇人的地步。

這對于自由散漫慣了的老龍城而言,本該是一樁噩耗,可是苻家在內幾大家族,好像早就與大驪朝廷通氣過了,非但沒有任何反彈抵觸,反而各自在老龍城以北、朱熒王朝以南的廣袤版圖上,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而且相較于以前的各自為陣,界限分明,如今老龍城幾大族開始相互合作,例如范家就與孫家關系緊密,無論是誰與誰一起打算盤掙錢,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這些老龍城大族的商貿路線,都有大驪幫忙開道,只要手持太平無事牌,就可以向沿途所有大驪鐵騎、宋氏藩屬國尋求幫助。

所以當苻家讓出半座老龍城內城,作為宋睦的藩王府邸,已經沒有人感到奇怪。

不過作為一洲樞紐重地的老龍城,起先生意還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響,不少將老龍城當做一塊世外桃源和銷金窩的練氣士,也悄悄離開,靜觀其變,但是隨著南邊大洲的桐葉宗、玉圭宗先后表明態度,老龍城的買賣,很快就重返巔峰,生意昌隆,甚至猶有過之,尤其是宋睦入主老龍城后,并未改變任何現狀,諸多修士便紛紛返回城中,繼續享樂。

這天一位脫了藩王蟒袍的年輕人,離開藩邸,帶著婢女一起去往外城一座陋巷藥鋪。

沒有任何扈從,因為不需要。

年輕人袖子里蜷縮著一條頭生犄角的四腳蛇。

更何況老龍城苻家家主,就等于是他的私人供奉。

已經關門有幾年的藥鋪那邊,剛剛重新開張,鋪子掌柜是位老人,還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皮囊俊美得不像話,身邊跟著個好似癡傻的稚童,倒是也生得唇紅齒白,就是眼神渙散,不會說話,可惜了。

宋集薪走入巷子,秋意清涼,身邊的婢女稚圭,姿容愈發出彩。

當主仆二人跨過藥鋪門檻,那位老掌柜初來駕到,沒認出眼前這位年輕公子哥的身份,笑問道:“可是買藥?客人隨便挑,價格都寫好了的。”

宋集薪皺了皺眉頭,瞥了眼這個老人一眼,便開始挑選藥材。

稚圭自己從藥鋪搬了條凳子坐在門口。

老人笑了笑,這倆小家伙,還真不見外。

他如今可是天不怕地不怕,整個寶瓶洲都敢橫著走,當然前提條件是跟在那位白衣少年的身邊。

這位老掌柜,正是在彩衣國胭脂郡謀劃不成的琉璃仙翁陳曉勇,非但沒有取得金城隍沈溫所藏的那枚城隍爺天師印,還差點身死道消,差點連琉璃盞都沒能保住。所幸國師大人和綠波亭,雙方都沒計較他這點疏漏,這也正常,崔大國師那是志在吞并一洲的山巔人物,哪里會介意一時一地一物的得失,不過當那白衣少年找到他的藏身處后,琉璃仙翁還是被坑慘了,怎么個凄慘,就是慘到一肚子壞水都給對方算計得點滴不剩,如今他只知道這位姓崔的“少年”,是大驪所有南方諜子死士的負責人。

宋集薪心湖起漣漪,得到那句話后,開始走向藥鋪后院。

剛掀起竹簾,琉璃仙翁趕緊說道:“客人,后邊去不得。”

宋集薪笑道:“我叫宋睦。”

琉璃仙翁想了想,笑容尷尬道:“客官自便。”

宋集薪轉頭望向門口那邊,“不一起?”

稚圭轉頭笑道:“我就算了。”

她這輩子只怕三個人,一個已經死了,一個不在這座天下了,最后一個的半個,就在后院那邊。

宋集薪便獨自去了后院,走向大門打開的正屋那邊,腳步輕緩,入門之前,正了正衣襟。

他宋集薪能夠活到今天,是屋子里邊的那個人,與叔叔宋長鏡,一起做出的決定。

至于他那個娘親和皇帝“兄長”,大概是不介意他在宗人府譜牒上重錄又抹掉的。

跨過門檻。

白衣少年仿佛將這間正屋大堂當做了書房,八仙桌上攤開一幅雪夜棧道行騎圖》,白描細微,卻又有寫意氣象,可謂神品。

還翻開了一本私家書肆刊印拙劣的江湖演義,以青銅小獸鎮紙壓在書頁上,多有朱筆批注。

宋集薪作揖道:“宋睦拜見國師。”

崔東山趴在桌上,雙腳絞扭在一起,姿態慵懶,轉頭看了眼宋集薪,笑道:“小鎮一晃多年,總算又見面了。”

宋集薪畢恭畢敬說道:“若非國師開恩,宋集薪都沒有機會成為大驪宗室,更別談封王就藩老龍城了。”

崔東山語不驚人死不休,“當年你和趙繇,其實齊靜春都有饋贈,趙繇呢,為了活命,便與我做了樁買賣,舍了那枚春字印,其中得失,如今還不好說。至于你,是齊靜春留給你的那些書籍,只可惜你小子自己不上心,懶得翻,其實齊靜春將儒、法兩家的讀書心得,都留在了那些書里邊,只要你誠心,自然就可以看得到,齊靜春不是那種不知變通的人,對你期望不低,外儒內法,是誰做的勾當?若是你得了那些學問,你叔叔與我,可能就會讓你衣服上多出一爪了。”

宋集薪神色如常。

崔東山點點頭,“心性是要比趙繇要好一些,也怪不得趙繇當年一直仰慕你,下棋更是不如你。”

崔東山指了指條凳。

宋集薪端坐長凳上。

崔東山始終趴在桌上,就像是與人拉家常,笑道:“宋煜章死得真是不值當,先帝當初建造廊橋的手段,見不得光,畢竟死了那么多大驪宋氏的龍子龍孫,宋煜章這個督造官,非但沒有見好就收,趕緊與你劃清界線,好好在禮部頤養天年,反而真把你這位皇子當做了自己的私生子,這如果還不是找死,還要怎么找?”

宋集薪腮幫微動,應該是微微咬牙。

崔東山哈哈大笑,嘖嘖道:“你宋集薪心大,對于坐不坐龍椅,目光還是看得遠,可心眼也小,竟然到現在,還沒能放下一個小小落魄山山神宋煜章。”

宋集薪雙手握拳,默不作聲。

崔東山笑問道:“馬苦玄對你的婢女糾纏不清,是不是心里不太痛快?”

宋集薪點點頭,“我知道稚圭對他沒有想法,但終究是一件惡心人的事情。所以等到哪天形勢允許我殺了馬苦玄,我會親手宰掉這個杏花巷的賤種。”

崔東山擺擺手,微笑道:“賤種?別說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話,你這大驪宋氏子孫,所謂的天潢貴胄,在馬苦玄眼中,才是賤種。何況真武山肯定是要死保馬苦玄的,除此之外,馬苦玄的修行速度,一洲練氣士都看在眼中。所以你所謂的形勢,可能越往后拖,你就越沒有。”

宋集薪搖頭道:“鋒芒太盛,物極必反。我既然是世俗藩王,身份難改,反正就不需要與他捉對廝殺。世間殺人,拳頭之外,還有很多。”

馬苦玄在朱熒王朝,連殺兩位金丹劍修,一次是步步為營,戲耍對方,一次是近乎搏命,選擇以層出不窮的壓箱底手段,硬撼對手。

馬苦玄在先后兩場廝殺中展露出來的修道資質,隱約之間,成為了當之無愧的寶瓶洲修行第一天才。

在馬苦玄之前,有此山上公認殊榮的天之驕子,數百年間,只有兩個,一位是風雷園李摶景,一位是風雪廟魏晉。

李摶景若非為情所困,山上一直有個傳言,一旦被他躋身玉璞境劍修之后,有機會順利躋身仙人境,甚至是飛升境!到時候神誥宗都壓制不住風雷園,更別提一座正陽山了。所以李摶景當年的恩怨情仇,其實內幕重重,絕對不止是正陽山牽扯其中。只不過這些真相,隨著李摶景兵解離世,皆成過眼云煙。風水輪流轉,被李摶景一人一劍壓制許久的正陽山,終于揚眉吐氣,開始反過來穩穩壓了風雷園一頭,若非新園主黃河開始閉關,讓各方勢力不得不等待他出關,只有一個劉灞橋苦苦支撐的風雷園,應該早就被正陽山那撥憋了一肚子火氣的老劍修們,一次次問劍風雷園。

崔東山以手指輕輕敲擊桌面,陷入沉思。

宋集薪沒有任何急躁。

他從來不覺得當了大驪藩王,就有資格在此人面前挺起腰桿,事實上哪怕換了件衣服,坐了龍椅,也一樣。

崔東山望向屋外,沒來由說道:“在籠子里出生的鳥雀,會以為振翅而飛是一種病態。”

“雞啄食于地,天空有鷹隼掠過的身影一閃而過,便要開始擔心谷米被搶。”

宋集薪細細咀嚼這兩句言語的深意。

崔東山嘆了口氣,“不談這些有的沒的,這次前來,除了散心,還有件正經事要跟你說一下,你這個藩王總不能一直窩在老龍城。接下來我們大驪的第二場大仗,就要真正拉開序幕了。你去朱熒王朝,親自負責陪都建造一事,順便跟墨家打好關系。一場以戰養戰的戰爭,如果只是止步于掠奪,毫無意義。”

宋集薪輕聲問道:“敢問國師,何謂第二場?”

崔東山笑道:“沒有修復和重建能力的破壞,都是自取滅亡,不是長久之道。”

宋集薪很聰明,有些理解這位國師的言下之意了。

崔東山繼續道:“大驪鐵騎的南下之路,打碎了一切舊有規矩、王朝法統,這只是馬背上的戰場。接下來,翻身下馬的大驪武夫,如何將我們的大驪律法頒布下去,才是重中之重,法規是死的,就擺在那邊,所以關鍵在人,法之善惡,半在文書半在人。北邊做得如何,南方做得如何,就是你這位藩王和皇帝陛下之間的一場考驗,別把大驪關老爺子在內的那撥上柱國當傻子,一個個都瞪大眼睛瞧著你們倆呢。”

宋集薪沉聲道:“謝過國師點撥。”

崔東山笑了笑,“知道為何先帝明明屬意你來當皇帝,他卻在去世之前,讓你叔叔監國?非要擺出一副皇位以兄傳弟的架勢?”

宋集薪臉色微變。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伸手指了指宋集薪,“以前是先帝和藩王宋長鏡,現在是新帝宋和,藩王宋睦。”

宋集薪嘴唇微動,臉色泛白。

崔東山說道:“當皇帝這種事情,你爹做得已經夠好了,至于當爹嘛,我看也不差,最少對你而言,先帝真是用心良苦了。你內心深處怨恨那位太后有幾分,新帝不一樣有理由怨恨先帝幾分?所以宋煜章這種事情,你的心結,有些可笑。可笑之處,不在于你的那點情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很正常的情感。可笑的是你根本不懂規矩,你真以為殺他宋煜章的,是那個動手的盧氏遺民,是你那個將頭顱裝入木匣送往京城的娘親?是先帝?分明是也不是嘛,這都想不明白?還敢在這里大放厥詞,依靠形勢,去殺一個好似天命所歸的馬苦玄?”

宋集薪站起身,再次作揖而拜,“國師教誨,宋集薪受教了!”

崔東山斜瞥他一眼,說道:“齊靜春留給你的那些書,他所傳授學問,表面看似是教你外儒內法,事實上,恰好相反,只不過你沒機會去搞清楚了。”

宋集薪重新落座,一言不發。

崔東山擺擺手。

宋集薪站起身,告辭離去。

與婢女稚圭一起走出巷子。

崔東山來到門檻那邊坐著,打著哈欠。

那位被他隨手拎在身邊一起逛蕩的老掌柜,跑到院子中,諂媚問道:“崔仙師,那人真是大驪藩王宋睦?”

崔東山說道:“那小子騙你的,逗你玩呢。”

琉璃仙翁一臉尷尬,信還是不信?這是個問題。

崔東山揮揮手,“繼續當你的掌柜去。”

琉璃仙翁趕緊離開院子。

崔東山換了個姿勢,就那么躺在門檻上,雙手作枕頭。

當年彩衣國胭脂郡一事,只是眾多謀劃中的一個小環節。

以入魔的金城隍作為線頭,牽動彩衣國,是明面上的小小謀劃之一,他和老王八蛋的真正所求,更加隱蔽,他是要用一種合乎規矩和大道的婉轉手段,放出白帝城那個被天師符箓壓勝千年的那個可憐家伙,如今應該是叫柳赤誠了,暫時不得不依附在一個書生魂魄中。這個人情,對方不想還,也得還。至于什么時候還這個恩情,就看崔東山什么時候找他柳赤誠了。

寶瓶洲這盤棋局上,還有很多這樣不為人知的妙手。

不過對于他們兩個人而言,其實不算什么妙手,正常下棋罷了。

例如青鸞國那邊,老東西相中的柳清風和李寶箴,還有那個韋諒,三人在一國之地所做之事,就意義深遠,甚至有可能將來的影響,都要超出寶瓶洲一洲之地。只不過三人如今自己都不太清楚,到最后,率先明白意義所在的,反而可能還是那個都不是修道之人的柳清風。

偏居一隅,百余年間,做了那么多的瑣碎事情。

崔東山有些時候也會捫心自問,意義何在,如果聽之任之,山崩地裂,換了乾坤,浩然天下是不是也等于吃夠了教訓,最終結果,會不會反而更好?

崔東山睜大眼睛,望著頭頂咫尺之地的那點風景。

隨波逐流的,是絕大多數的世人。

再聰明一點,為人處世,喜歡走捷徑,尋找省心省力的方便法門,萬事求快,越快達成目的越好。這沒什么錯,事實上能夠做到這一點,已經殊為不易。

只不過就如先賢所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故而又有先賢又說,世之奇偉瑰怪,種種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人跡罕至,唯有志者可以慢行而至,得見壯觀。

崔東山嘆了口氣。

世間萬事一路推敲下去,好像到最后都是“沒勁”兩個字。

被陸沉從棋盤上摘出又重新落子的馬苦玄。

十境武夫宋長鏡。

風雪廟劍仙魏晉。

朱熒王朝那位因禍得福、身負殘余文武國運的年輕劍修。

破而后立、夢中練劍的劉羨陽。

書簡湖那個秉性不改只是變得更加聰明、更懂規矩運轉的顧璨,絕對有機會成為一位比劉老成還要老成的真正野修。

生而知之的江湖共主李柳。

阮秀。

風雷園黃河。

神誥宗精心呵護、祁真親自栽培的那枚隱藏棋子。

福緣深厚的謝靈。

還有一些尚未脫穎而出或是名聲不顯的年輕人,都有可能是未來寶瓶洲洶洶大勢的中流砥柱。

崔東山坐起身,又發了一會兒呆,繼續去八仙桌那邊趴著。

視線轉移,桌上那那本攤開的江湖演義,是當年從大隋山崖書院帶出來的,崔東山無所事事的時候,就會翻看幾頁,批注幾句。

當下攤開書頁上,其中寫書人有寫到“提劍攝衣,躍而登屋,瓦片無聲,時方月明,去如飛鳥”一句,便有他這位翻書人的朱筆批語,“真乃劍仙風采也”。

崔東山挪開鎮紙,往指尖吐了口唾沫,捻起書頁輕輕翻過,又重新翻回,瞥了眼批語文字,不忘贊揚自己,“好字好字,不愧是先生的弟子。”

崔東山抬起頭,旁邊房間那邊站著一個渾渾噩噩的無知稚童。

崔東山笑瞇瞇繞過八仙桌,彎下腰,摸著小家伙的腦袋,眼神慈祥道:“小高承,要快快長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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