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將竹枝橫放在膝,伸出雙手按住那康樂的臉頰,笑瞇瞇道:“你給我閉嘴。”
小屁孩伸手要錘那陳平安,可惜手短,夠不著。
有一位少年蹲在最外邊,記起先前的一場風波,嬉皮笑臉道:“康樂,你大聲點說,我陳平安,堂堂文圣老爺的閉關弟子,聽不清楚。”
周圍立即響起震天響的哄笑聲。
如今關于這位二掌柜的小道消息,可多。
陳平安笑道:“我也就是看你們這幫崽子年紀小,不然一拳打一個,一腳踹一雙,一劍下去跑光光。”
馮康樂揉著臉頰,抬起屁股,伸長脖子,糟糕,那個天底下長得最好看的妍媸巷小姑娘,果然就站在不遠處,瞧著自己。
咋辦?!
最早靠著幾個陳平安的山水故事,讓她過家家的時候,答應給自己當了一回小媳婦,后來又靠著陳平安解釋了她家那條小巷子的名字意思,然后他再去跟她說了一遍,如今在路上見到她,雖然她還是不太與自己說話,可那雙眼睛眨巴眨巴,可不就是在他打招呼嗎?這可是陳平安聽說過后與他講的,讓他每天睡覺前都能樂得在被子里打滾。
于是馮康樂立即端正坐好,偷偷給陳平安使了個眼色,然后輕聲埋怨道:“陳平安,都怪你,以后要是她不理我,看我不罵死你。”
陳平安便笑道:“看在康樂他爹的陽春面上,我今天與你們多說一個關于水鬼的神怪故事!保證精彩萬分!”
有少年滿臉的不以為然,說道:“陳平安,你先說那個降妖除魔替天行道的主人公,到底啥個境界,別到最后又是個稀爛的下五境啊,不然按照你的說法,咱們劍氣長城那么多劍修,到了你家鄉那邊,個個是江湖大俠和山上神仙了,怎么可能嘛。”
有人附和道:“就是就是,故意每次將那鬼怪精魅的出場,說得那么嚇唬人,害我次次覺得它們都是蠻荒天下的大妖一般。”
陳平安咳嗽幾聲,記起一事,轉過頭,攤開手掌,一旁蹲著的小姑娘,趕緊遞出一捧瓜子,全部倒在陳平安手上,陳平安笑著還給她一半,這才一邊嗑起瓜子,一邊說道:“今天說的這位仗劍下山游歷江湖的年輕劍仙,絕對境界足夠,而且生得那叫一個玉樹臨風,風流倜儻,不知有多少江湖女俠與那山上仙子,對他心生愛慕,可惜這位姓齊名景龍的劍仙,始終不為所動,暫時尚未遇到真正心儀的女子,而那頭與他最終會狹路相逢的水鬼,也肯定足夠嚇唬人,怎么個嚇唬人?且聽我娓娓道來,就是你們遇到任何的積水處,例如下雨天巷子里邊的隨便一個小水坑,還有你們家里桌上的一碗水,掀開蓋子的大水缸,冷不丁一瞧,好家伙!別說是你們,就是那位名叫齊景龍的劍仙,路過河邊掬水而飲之時,驟然瞧見那一團水草叢中掰開的一張慘白臉龐,都嚇得面無人色了。”
一個孩子已經被嚇了一大跳,哭喪著臉罵道:“陳平安好你大爺!”
突然有人問道:“這個齊景龍是誰啊?”
陳平安笑道:“是一個很愛喝酒卻假裝自己不愛喝酒的年輕劍仙,這個家伙最喜歡講道理,煩死個人。”
馮康樂問道:“多大歲數的劍仙?”
陳平安說道:“不到百歲吧。”
馮康樂嘖嘖道:“這也好意思說是年輕劍仙?你趕緊改一改,就叫老頭兒劍仙。”
陳平安擰了一把小屁孩的臉頰,“他可是我陳平安的好朋友,你也敢如此放肆?”
馮康樂呲牙咧嘴,撅起屁股,反手就是給陳平安肩頭一錘,“我對你都不客氣,還對你朋友客氣?”
遠處那個皮膚白皙的小姑娘,微微張大嘴巴。大概是沒有想到原來康樂在那個陳平安這邊,如此膽大,看來是康樂在她這邊,真的沒有吹牛。
陳平安給馮康樂丟了個眼神,小屁孩輕輕點頭,表示我懂。
一旁有個眼尖的少年,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二掌柜也夠無聊的,每天真不用修行嗎,就跟他們在這邊廝混瞎扯,這會兒又當起了牽紅線的月老啦?
說完了那個讓孩子們一驚一乍的山水故事,陳平安拎著板凳收工了。
去了酒鋪那邊,有陳三秋在,就有一點好,保證有酒桌長凳可以坐。
少年張嘉貞在給鋪子幫忙,負責端酒或是一碗陽春面給劍修們,少年不愛說話,卻有笑臉,也就夠了。
陳平安今天上了酒桌,卻沒喝酒,只是跟張嘉貞要了一碗陽春面和一碟醬菜,歸根結底,還是陳三秋晏胖子這撥人的勸酒本事不行。
陳平安回寧府之前,與范大澈提醒道:“大澈啊。”
正在那邊扒一碗陽春面的范大澈,立即如臨大敵,這會兒他反正是一聽到陳平安說這三字,就要心慌,范大澈趕緊說道:“我已經請過一壺五顆雪花錢的酒水了!你自己不喝,不關我的事。”
陳平安放下筷子,沒好氣道:“先前說了常去,別不上心,別讓我每天蹲你家門口求你切磋,到時候我一個不小心,出手重了,打得你一出門就爬回家,結果爹娘不認得你,又把你趕出大門。”
范大澈點點頭。
陳平安笑望向范大澈。
范大澈一臉迷惑。
陳三秋轉過頭,望向那個時時刻刻盯著酒客們的少年,喊道:“張嘉貞,給我拿一壺酒,最便宜的!我給錢,但是記得提醒我,記在范大澈頭上。下次喝酒的時候,你問我一聲,范大澈有無還錢。”
張嘉貞使勁點頭,趕緊去鋪子里邊捧來一壺竹海洞天酒。
對于這位陋巷少年而言,陳先生是天上人。
住在那條太象街上的公子哥陳三秋,也是。
如果不是來酒鋪打短工,張嘉貞可能這輩子,都沒有機會與陳三秋說上半句話,更不會被陳三秋記住自己的名字。
張嘉貞長這么大,都還沒去過太象街和玄笏街,一次都沒有。
沒有人攔著,但不光是張嘉貞,其實靈犀巷、妍媸巷這些名字好聽但卻極其貧寒的市井孩子,他們自己就不會想著去那邊走一遍,可能偶爾也會想,卻最終不會壯起膽子真去走一走。
陳平安朝張嘉貞笑了笑,然后指了指范大澈,拎著酒起身走了。
范大澈繼續低頭吃著那碗陽春面。
說實話,如果沒有陳平安最后這句話,范大澈還真不知道該怎么去寧府。
萬一是客氣話呢?所謂的經常切磋,是怎么個經常?三天一次,一月一次?
寧府大門,是那么容易可以跨過的嗎?
范大澈抬起頭,看著那個大街上那個青衫背影,那人側著頭,看著沿途大小酒樓的楹聯,時不時搖搖頭。
到了寧府,納蘭夜行開的門。
一起走向演武場,納蘭夜行手中拎著那壺酒,笑問道:“自己掏的錢?”
陳平安笑道:“跟董黑炭學來的,喝酒花錢非好漢。”
納蘭夜行爽朗大笑,“等會兒我先喝幾口酒,再出劍,幫著校大龍,便有勁了。”
陳平安笑不出來了。
斬龍崖涼亭那邊,說是回家修行的寧姚,其實一直與白嬤嬤閑聊呢,發現陳平安這么快回來后,老嫗不用自家小姐提醒,就笑呵呵離開了涼亭,然后寧姚便開始修行了。
演武場的芥子小天地之中,納蘭夜行收起了喝了小半的酒壺,開始凌厲出劍。
然后一個納蘭夜行再小心也無用的不小心,陳平安就得躺一旬半個月了。
白嬤嬤匆匆忙忙趕來演武場這邊,納蘭夜行差點嚇得離家出走。
好在陳平安與白嬤嬤解釋自己此次收獲頗豐,這條修行路是對的,而且都不用煮藥,自行療傷本身便是修行。
納蘭夜行不敢胡說八道,實話實說道:“確實如此。”
陳平安被寧姚攙扶著去往小宅。
納蘭夜行戰戰兢兢等著狗血淋頭,不曾想那白煉霜只是看著兩人背影,半天沒說話。
納蘭夜行覺得這不是個事兒啊,早罵好過晚罵,剛要開口討罵,但是老嫗卻沒有半點要以老狗開頭訓話的意思,只是輕聲感慨道:“你說姑爺和小姐,像不像老爺和夫人年輕那會兒?”
納蘭夜行取出酒壺,點頭道:“怎么不像。”
老嫗板著臉道:“這些日子,辛苦了。”
納蘭夜行疑惑道:“啥?!”
老嫗怒道:“老狗滾去看門!”
納蘭夜行點點頭,這就對了,轉身去往大門那邊,老人心里邊踏實許多。
陳平安坐在床上,開始呼吸吐納,心神沉浸于人身小天地當中。
寧姚坐在一旁,趴在桌上,看著陳平安,他似乎在自己心中,遇見了想要遇見的人,有些笑意,情不自禁。
她知道是誰,因為第四件本命物,陳平安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煉制成功后,出了密室,見到寧姚后,便當著納蘭爺爺的面,一把抱住了寧姚,寧姚從未見過這么卸下擔子的陳平安,納蘭爺爺立即識趣離開,她便有些心疼他,也抱住了他。
他興高采烈,神采飛揚,說那個小家伙還在,原來就在他心里邊,只是如今變成了一顆小光頭,他們重逢之后,在一條心路上,小光頭騎著那條火龍,追著他罵了一路。
寧姚很少見到那么直白流露出雀躍神色的陳平安,尤其是長大后的陳平安,除了與她相處之外,寧姚也會有些擔心,因為陳平安的心境,好像幾乎就像個一位活了許久許久光陰歲月、見過太多太多悲歡離合的枯槁老僧,寧姚不希望陳平安這樣。所以當時看著那個宛如回到當初他是少年、她是少女的陳平安,寧姚很高興。
有朋自遠方來,是一顆小光頭。
卻不是身披袈裟,依舊身穿儒衫,只是佩劍之余,小人兒袖中,多了一部佛經。
那是一場陳平安想都不敢去想的久別重逢,唯有夢中依舊愧疚難當,醒后久久無法釋懷,卻無法與任何人言說的遺憾和愧疚。
他的人生中有太多的不告而別、再也不見。
寧姚趴在桌上,凝視著陳平安,她自顧自笑了起來,記得先前在玄笏街上,陳平安猶豫了半天,牽起她的手,偷偷詢問,“我與那林君璧差不多歲數的時候,誰英俊些。”
當時寧姚先是反問:“你自己覺得呢?”
然后陳平安便開始撓頭,覺得那個答案,真是令人憂愁。
于是寧姚誠心誠意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并沒有將言語偷偷放在心中,告訴他道:“你好看多了!”
陳平安便伸出雙手,輕輕抹過她的眉頭,“我的傻寧姚唉,真是好眼光!”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