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錢緩緩后撤,不斷與柳歲余拉開距離,答道:“拳出落魄山,卻不是師父傳授給我,名為神人擂鼓式。”
沛阿香笑著點頭,“你師父多大年紀了?”
裴錢搖搖頭。
能說什么,不該說什么,裴錢很清楚。
不能說的,就閉嘴不言,也算以誠待人。
昔年在劍氣長城的那場武夫問拳,郁狷夫曾經斷去師父那神人擂鼓式的拳意。
今天在這馬湖府雷公廟外,裴錢也被柳歲余打斷神人擂鼓式,只遞出了十七拳。
果然天下武夫多奇人。
裴錢篤定自己只要能夠遞出二十四拳,對方就一定會倒地不起。是九境武夫也一樣。
但是對方一樣能夠在第二十二拳前后,再以那一拳斷去自己拳意。無論是切磋分勝負,還是廝殺分生死,都是自己輸。
沒辦法,純粹武夫之間的一境之差,師父與人對敵,能夠無視,她裴錢依舊沒辦法。
當下能做的,就是遞出這一拳而已。
是裴錢自己悟出來的。
沒想好名字,得等師父回家幫著取名字。
師父取名字,一絕。
景清,暖樹,多美好?
再看看自己,裴錢,賠錢?
裴錢環顧四周,屏氣凝神,心神沉浸,一雙眼眸熠熠生輝。
雙膝微曲,一掌豎立遞出,一拳緊握身前。
此拳未出,拳架而已。
謝松花便帶著兩孩子御風遠去數十丈。
沛阿香在臺階上瞇起眼,然后輕輕挪了一步,擋在劉幽州身前。
年輕女子背后,猶如一日破開海面,初升現世,然后驟然間迅猛懸空。
我拳一出,如日中天。
天下武夫,只能磕頭。
中土神洲第六大王朝,邵元王朝。
國師晁樸在與得意弟子林君璧,開始復盤那頭繡虎在寶瓶洲的早期布局。
亭內溫煦如春,亭外卻是大雪紛飛。
不過這位國師少有言語,讓林君璧來為自己解釋大驪王朝山上山下,那些環環相扣的復雜策略,點評其優劣,闡述得失在何處,林君璧不用擔心見解有誤,只管暢所欲言。
這在國師府并不奇怪,因為晁樸始終認為人世一大癥結,在于人人學問深淺不一,偏偏喜好為人師,其實又不知到底如何為人師。
所以晁樸傳道授業解惑的一個奇怪習慣,就喜歡是讓自認學有所成的弟子,不管年紀,大可以模仿那些學塾教書匠,或在學塾為他人拆解道理,或是在書房先說服自己,以理服人先服己。
在林君璧偶爾沉思不語的間隙,晁樸便會說些題外話,他們先生學生之間,還不至于為此分心離題。
這位在邵元王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高冠博帶,相貌清癯,手捧一柄雪白拂塵,搭在手臂上。
關鍵是老人顯得十分儒雅隨和,半點不像一位被皇帝放心授予國柄之人,更像是一位悠游林泉的清談名士。
晁樸微笑道:“那文圣的三個半嫡傳弟子,勉強能算四人吧。當然如今又多出了一個關門弟子,隱官陳平安。我儒家道統,大體分出六條主要文脈,以老秀才這一脈最為香火凋零,尤其是其中一人,始終不承認自己身在儒家文脈,只認先生,不認文廟道統。而這四人,因為各有氣度,曾經被譽為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老儒士娓娓道來,“無論是誰,與齊靜春相處,都會如沐春風。”
林君璧問道:“聽聞齊先生成為書院山主之前,脾氣其實也不算太好?”
自家先生能夠直呼齊靜春名諱,林君璧卻要敬稱一聲齊先生。哪怕是師徒相處,林君璧也不愿逾越規矩。
晁樸笑道:“春寒料峭,凍殺年少。”
老人隨后說道:“讀書人平易近人,講理守禮,又不是當個好好先生。書生意氣,風骨一物,豈會是一灘稀泥。”
“那劍仙左右,如炎炎夏日,容易給人酷暑之感,文圣一脈的外人,實在難以親近。左右治學耿直,不近人情。后來轉去練劍,一個不小心,便劍術冠絕天下了。沒什么道理好講。”
“那個被老秀才稱呼為傻大個的,真名始終沒有定論,哪怕是文圣一脈的師兄弟,也習慣稱呼他為劉十六,當年此人離開功德林,就不知所蹤。有說他是年紀極大的十境武夫,也有說是位鬼魅之身的仙人,甚至與那位最得意,都有些淵源,相傳曾經一同入山采藥訪仙,關于此人,文廟那邊并無記載。約莫是早先寫了,又給老秀才偷偷抹掉了。”
“此人言語不多,是文圣一脈最沉默的人,一些個說法,多是阿良外傳,信不得。秋風肅殺,此人唯一一次出手,就惹下一樁天大的風波,不過此事最后還是老秀才出面,真不知該說是收拾爛攤子,還是捅出更大的婁子,使得一座山岳下沉。不過浩然天下如今只知后事,不太清楚真正的起因了。”
林君璧聽到這里,疑惑道:“這么一號深藏不露的人物,驪珠洞天墜落時,不曾現身,左劍仙趕赴劍氣長城時,依舊沒有露面,如今繡虎鎮守寶瓶一洲,好像還是沒有半點消息。先生,這是不是太不合情理了?”
晁樸點頭道:“所以有傳聞說此人已經去了別座天下,去了那座西方佛國。”
林君璧神色古怪,那阿良曾經一次大鬧某座書院,有個膾炙人口的說法,是奉勸那些君子賢人的一句“金玉良言”:你們少熬夜,僧人譜牒不容易拿到手的,小心禿了頭,寺廟還不收。
晁樸一揮拂塵,換了手臂,笑道:“阿良能夠跟文圣一脈走得太近,最早的時候,爭議不小。三四之爭落幕后,阿良就去了劍氣長城,未嘗沒有大失所望的意思在其中。”
老儒士然后說到了那個繡虎,作為文圣昔年首徒,崔瀺,其實原本是有望成為那‘冬日可親’的存在。
書院山主,學宮祭酒,中土文廟副教主,最終成為一位排名不低的陪祀文廟圣賢,按部就班,這幾個頭銜,對于崔瀺而言,易如反掌。
最重要的是崔瀺此人,與文廟之外的眾多勢力,關系極好。
與武帝城城主下出彩云譜,跟郁家老祖是忘年交、棋友,本命字為‘水’的那位書院山主,同時還是劍仙,還有白紙福地的家老祖等等……其實都由衷認可崔瀺此人的學識、人品。只不過后來非議洶洶,大勢所趨,加上崔瀺也不是那種喜歡呼朋喚友的人,就使得崔瀺愈發沉寂,直到天翻地覆、山河變色之際,崔瀺才重新闖入天下視野,哪怕想要對其視而不見,都很難了。
比如晁樸,就對崔瀺很不順眼,恨不得崔瀺就乖乖老死于大驪一國國師的位置上,如今崔瀺幫助大驪占據一洲,阻滯妖族北上寶瓶洲,晁樸佩服歸佩服,只是認可此人的學問深邃、算計深遠,不等于晁樸能夠接受崔瀺的欺師滅祖。甚至晁樸一直將崔瀺的倉促推出事功學問,再到叛出文脈,視為文圣一脈由盛轉衰的那個關鍵轉折點。
只不過晁樸亦是一國國師,反而比一般讀書人,更加不得不承認,崔瀺的事功學問,在那寶瓶洲,推行得可謂極致了。
山上山下,一洲之地,確實盡在崔瀺掌握中。
晁樸輕聲感嘆道:“冬日宜曬書。人心陰私,就這么被那頭繡虎,拿出來見一見天日了。不如此,寶瓶洲哪個藩國,沒有國仇家恨,人心絕不會比桐葉洲好到哪里去。”
林君璧低頭看著案上那副寶瓶洲棋局,輕聲道:“繡虎真是狠。心狠,手更狠。”
哪怕是在一國即一洲的寶瓶洲,大難臨頭之際,掛冠辭官的讀書人,退出師門的譜牒仙師,隱匿起來的山澤野修,不少。
可那大驪王朝,似乎對此早有預料,不等這種態勢愈演愈烈,很快就拿出了一整套應對之策,運轉極快,顯而易見,好像一直就在等著這些人物的浮出水面。
大驪年輕皇帝宋和,頒布圣旨,傳令一洲所有藩屬。
一洲境內所有藩國的將相公卿,膽敢違抗大驪國律,或是陰奉陽違,或是消極怠政,皆按例問責,有據可查,有律可依。
膽敢知情不報者,報喜不報憂者,遇事搗漿糊者,藩國君主一律記錄在案,而且需要將那份詳細檔案,即時交由大驪的駐軍文武,當地大驪軍伍,有權越過藩屬君王,先斬后奏。
寶瓶洲那數百位辭官之官員,按最新頒布的大驪律法,子孫三代,此后不得入仕途,淪為白身。不但如此,各地朝廷官府,還會將那些在歷史上賜予家族的旌表、牌坊、匾額,一律取消,或就地拆除,或收回搗毀。不但如此,朝廷敕令地方主官,重新修補地方縣志,將辭官之人,指名道姓,記錄其中。
觀湖書院,一位被譽為“大君子”的讀書人,親自負責此事,與大驪吏部、禮部兩位侍郎聯手,奔赴四方。
這個為人溫文爾雅、治學嚴謹的讀書人,說得好聽是如此,說得難聽,可就是性格溫吞、過于和善了,但是在那場問責各個大驪藩國君主的游歷途中,展現出極為雷厲風行的行事手段,此人一次次出現在君主身側,大加申飭,尤其是一次,竟然直接逾越書院規矩,直接出現在君臣議事的廟堂上,當面呵斥滿朝文武,尤其是那撥勛貴文官,更是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他那番言語,既然林君璧所在的邵元王朝都知曉了,相信整個文廟、學宮書院也就都聽說了。
吃書如吃屎,平常時候,也就由著你們當那腐儒犬儒了。在此關頭,誰還敢往圣賢書上拉屎,有一個,我問責一個!哪個君主敢包庇,我舍了君子頭銜不要,也要讓你滾下龍椅,再有,我便舍了賢人頭銜,再趕走一個。還有,我就舍了儒生身份不要,再換一個君王身份。
因為觀湖書院這位大君子表現出來的強橫姿態,加上各地嚴格執行大驪那套近乎苛酷的律法,
在這期間,有個老儒說值此險峻關頭,是不是將那些是非對錯,先放放,再
緩緩,容得那些人將功補過,豈不是更有利于大局形勢?
結果此人下場,就是被那位一直冷眼旁觀的大驪吏部侍郎,一腳踹翻在地。
沿海戰場上,大驪鐵騎人人先死,這撥養尊處優的官老爺倒是半點不著急。
另外一位禮部侍郎當場冷笑道:“當官個個都是一把好手,可惜當了官,就忘了做個人。”
廟堂之上,滿朝文武,瑟瑟發抖。
至于那些臨危退縮的譜牒仙師,大驪軍令傳至各大仙家祖師堂,掌律為首,若是掌律已經投身大驪行伍,交由其他祖師,負責將其緝拿歸山,若有反抗,斬立決。一年之內,未能捕捉,大驪直接問責山頭,再由大驪隨軍修士接手。
三位大渡督造官之一的劉洵美,與大驪刑部左侍郎,共同負責此事。
林君璧突然說道:“如果給大驪本土文武官員,再有三十年時間消化一洲實力,想必不至于如此倉促、吃力。”
晁樸點了點頭,然后卻又搖頭。
林君璧會意,神色復雜道:“大驪有無繡虎。”
晁樸言語則更遠一步,“有繡虎當然最好,若無繡虎,只要事功一脈的學問,能夠持久,大驪國勢,就可以繼續往上走。齊靜春在山崖書院,為半洲之地,培養了一大撥或顯或隱的讀書種子,崔瀺則以事功學問授之、用之。這就是齊靜春與師兄的默契了,雙方學問,既相互掣肘,又相互補充。”
晁樸指了指棋盤,“君璧,你說些細微處。再說些我們邵元王朝想做卻做不來的精妙處。”
林君璧說道:“沿海戰線所有戰略要地,大驪鐵騎分為前后兩軍,后軍兵力相對單薄,前者主攻,以慷慨先死,生發士氣,保證軍心,后者督戰中軍各地藩屬兵馬。”
說到這里,林君璧感慨道:“往往是數千兵馬,就敢督戰數萬大軍,由此可見,大驪鐵騎之強盛。”
林君璧繼續說那仙家山頭的山水邸報,竟然能夠張貼在寶瓶洲各地藩屬的州郡縣,這彰顯著著大驪王朝,對一洲山上修士的驚人掌控力。
有飛劍傳信涼亭內。
晁樸一手捧拂塵,雙指捻住飛劍,打開一封飛劍秘制的山上紫泥封密信后,喟然長嘆道:“扶搖洲守不住了,周神芝已經戰死。齊廷濟開始率隊退守金甲洲,會繼續擔任中流砥柱,可多半也只能爭取守住金甲洲的半壁江山,以待后援。多少學宮書院的讀書種子,就這樣說沒就沒了。”
林君璧心情沉重。
在這之前,猶有噩耗,相較于撤退有序的扶搖洲,大批扶搖洲修士退守金甲洲。桐葉洲更加慘絕人寰。
太平山被攻破。太平山無一修士存活。
失去了三垣四象大陣,扶乩宗上下,緊隨其后,一樣是悉數戰死,無一人茍且偷生。
大伏書院,則被蠻荒天下那個化名周密的王座大妖,親自出手,竟是以儒家手段鎮壓書院。
這意味著整座桐葉洲,就只剩下兩處還有些許的人間燈火,搖搖欲墜,一個根深蒂固的玉圭宗,一個左右仗劍退敵的桐葉宗。
一洲山河,雖未全部陸沉,但是一洲氣運,十之八九,都已經落入妖族之手。
林君璧問道:“先生,醇儒陳氏?”
晁樸更是感傷不已,因為他出身亞圣一脈。
而南婆娑洲醇儒陳淳安,更是亞圣一脈頂梁柱一般的存在。
晁樸無奈道:“陳先生做了一個最壞的選擇,天下人覺得他理當該死的時候,不死,對個人而言該活的時候,不活。”
晁樸站起身,望向亭外大雪飄落,落地成為厚重積雪,喃喃道:“何謂該死?在世人眼中,成為第一個轟轟烈烈戰死的浩然天下飛升境。何謂該活?是非功過,只要陳淳安人活著,只要守住了南婆娑洲,就有機會解釋清楚,當初他為何不死。哪怕陳先生不說,自有我晁樸,有我們亞圣一脈,替先生解釋。”
林君璧跟隨先生站起身,“可是沒有陳先生坐鎮南婆娑洲,守不住的。哪怕有那位白先生贈予的搜山圖,還是守不住一洲之地的。陳先生一旦為了保全自己名聲,選擇擅自離開南婆娑洲,看似慷慨赴死,實則才是浩然天下真正的千秋罪人。”
晁樸說道:“陳先生只要不離開南婆娑洲,所有與桐葉洲、扶搖洲有關系的修士,哪怕明知是這么個道理,仍然會對陳先生心生怨懟,如果說這還是人之常情,可是只講恩怨、不明事理的人,世間何其多也。上山修道修皮毛,只會修力不修心。后患無窮。”
老儒士神色沉重,“相傳那周密在大伏書院,笑言‘你們儒家既然掌權,為何放權給世俗君王?既知人心,為何萬年不管?好一個人心本善,是你們儒家咎由自取,那我就手持照妖鏡,讓你們浩然天下看一看,到底是一肚子的浩然正氣,還是在照妖鏡之下,人性善惡,原形畢露。如今一個桐葉洲看不夠,那就再多看幾個洲’。”
這并非是那周密的危言聳聽,只說南婆娑洲內部,就有多少人在竊竊私語,對陳淳安指指點點?
兩洲淪陷,唯獨南婆娑洲置身事外。
而桐葉洲和那扶搖洲,如今若有落雪之時,已經沒幾個掃雪人了。
晁樸笑了笑,轉頭對林君璧說道:“對了,勉強有個好消息,藩邸在老龍城的那位大驪年輕藩王,拒絕任何一位桐葉洲修士的北渡登岸,不但如此,這個宋睦還下令下去,任何靠近老龍城十里之內的修士,皆視為大驪敵寇。所有桐葉洲修士,不僅僅無法進入老龍城,事實上還無法進入寶瓶洲沿海任何一處,一經發現,不問身份,斬立決。”
林君璧贊嘆道:“難怪繡虎放心讓此人督造陪都、駐守老龍城。”
晁樸繼而說道:“但壞消息就是妖族的重心,一直就是桐葉洲、寶瓶洲、北俱蘆洲和皚皚洲這一線四洲。你等著吧,托月山大祖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出手,肯定是用在寶瓶洲身上。而且一定會是某個道法通天的大手筆。”
老儒士瞥了眼天幕。
他沉默片刻,有意無意道:“君璧,力挽狂瀾于既倒,是壯舉,縫補山河,也是。要與正人君子,清白之士,結為莫逆之交,也要學會駕馭那些蠅營狗茍之輩,如此一來,你才能夠真正做點實事,不然至多就是當個講學家,教書先生,清談名士,都不差,但是不夠好。”
林君璧作揖道:“先生教誨,學生受教。暫時難挽天傾,愿為補天匠。”
晁樸點點頭。
如今雪漸大,已經讓人覺得寒風刺骨,但是等到化雪時,其實道路更加泥濘不堪。
化雪時最天寒,最見人心。
老儒士突然問道:“那個隱官,到底是怎么個人?”
林君璧思量片刻,答道:“足夠聰明的一個好人。”
晁樸自言自語道:“齊靜春已逝,左右困在桐葉宗,崔瀺據守寶瓶洲,關門弟子獨自留在劍氣長城,老秀才當真是……舍得啊。”
林君璧忍不住說道:“陳平安曾經說過,真正的壯舉,其實從來人間處處可見,人性善心之燈火,俯拾即是,就看我們愿不愿意去睜眼看人間了。”
晁樸笑道:“雪夜羈旅遠游客,哪怕一點燈火飄搖,依舊可慰人心。人生路上,確實是每多見一點燈火,哪怕置身于人間夜幕,眼中心中,就都會光亮一分。”
老秀才提議第五座天下命名為清白天下,只是中土文廟沒有答應,此事依舊被擱置起來。
晁樸驀然大笑道:“好家伙,人性且不去先談善惡,只說好人與善心,好讓儒家道統更多氣力放在教化一事上,這句話分明是借你之口,說給我們亞圣一脈讀書人聽的。”
林君璧有些緊張。
又有飛劍傳信而至。
晁樸看過密信之后,怔怔出神。
林君璧輕聲道:“先生?”
晁樸回過神,說道:“我們文脈之內,專門寫了一篇道德文章,講解醇儒何為醇儒。”
林君璧臉色陰沉,“是被人幕后慫恿,還是發自本心?”
晁樸丟出那封密信,以拂塵拍碎,冷笑道:“是真蠢。”
林君璧雙手使勁揉臉。
老儒士自嘲道:“突然有些羨慕崔瀺了。”
劍修除了那座居中的飛升城,在刑官一脈的率領下,修士與凡夫俗子,一起在城池周邊地界,一鼓作氣開辟出了八座靈氣沛然的仙家山頭,處處大興土木,或者依山建府,或者臨水筑城,并且打造出一個個山水陣法,不斷秘密安置壓勝之物。
等于圈畫出了一道涵蓋方圓千里的另類禁制。
這將是飛升城在第一層山水地界,此后自然還會不斷向外擴展。
一位遠游至此的劍修,成為第一撥拜訪飛升城的客人。
其實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客人,甚至可以算是半個自家人。
因為他是皚皚洲鄧涼,作為劍氣長城的舊隱官一脈劍修,昔年待在避暑行宮,長達數年之久,與徐凝、郭竹酒他們自然再熟悉不過。
離開倒懸山時,作為元嬰境瓶頸劍修的鄧涼,年輕隱官就寫了一封親筆密信給他。
鄧涼所在宗門,很快就開始秘密運作,以便讓鄧涼進入第五座天下,在那邊尋找破境契機,會有額外的福緣。無論是對鄧涼,還是對鄧涼所在宗門,都是好事。
年輕隱官在信上,提醒鄧涼,如果能夠說服宗門祖師堂讓他去往嶄新天下,最好是去桐葉洲,而不是南婆娑洲或者扶搖洲,但是關于此事,決不可與宗門明言。最終在嘉春二年末,萬事俱備,鄧涼選擇了北俱蘆洲、寶瓶洲和桐葉洲這條遠游路線,北俱蘆洲的太徽劍宗翩然峰,中部的浮萍劍湖,還有寶瓶洲的落魄山,風雪廟,鄧涼都故意路過,但是都沒有登門拜訪。
哪怕宗門已經與文廟一座學宮打過招呼,幫助鄧涼討要來了一份極具分量的通關文牒,可鄧涼還是有些擔心意外,擔心那個太過天高皇帝遠的桐葉洲,個個都是腦子一團漿糊的,事實上,究其根本,還是鄧涼對桐葉洲印象太差,連帶著對那邊的三座書院都觀感不太好,鄧涼甚至做好了在那邊吃閉門羹的準備。
鄧涼是在嘉春三年的春夏之交,到的桐葉洲大門。然后鄧涼改變主意,在那邊待了將近三年,與左右前輩、劍修王師子一起鎮守大門,直到大門即將關上的最后一刻,鄧涼才進入第五座天下。
然后他才一路御劍,往飛升城而來。
鄧涼在半路途中,憑借那三年與左右前輩并肩作戰的守門廝殺,積攢下來的劍意,再加上左右前輩的指點,終于在嶄新天下躋身了玉璞境。
剛好在這座飛升城東南方的紫府山,鄧涼遇到了那個正在督促陣法打造的刑官領袖,同樣是躋身了玉璞境的齊狩。
齊狩對鄧涼的到來,顯然也很意外,更加熱情,親自帶著鄧涼游歷這座紫府山,看了那塊已經被設為禁地的古老石碑,銘刻有兩行古老篆文,“六洞丹霞玄書,三清紫府綠章”。齊狩與鄧涼并無任何隱瞞,坦言在那山腳處,已經挖出一只形制古樸的玉匣,只是暫時無法打開,實在是不敢輕舉妄動,擔心一個不慎就觸發古老禁制,連匣帶物,一并毀于一旦。
哪怕鄧涼出身于舊隱官一脈,對這位曾經多次出城廝殺的外鄉劍修,齊狩的真誠,還真是發自肺腑,因為在戰場上,雙方有過一次合作,配合十分默契,事實上,齊狩對曹袞、玄參這撥年輕外鄉人,觀感平平,唯獨對鄧涼,十分投緣。
到了紫府山,鄧涼就不著急進入飛升城了。
反正他要到百年之后再次開門,才能離開這座連個名字都沒有的嶄新天下。
鄧涼還不至于癡心妄想自己能夠在百年之內,就可以連破兩境,躋身飛升境。
所幸還有個年號。
據說時辰、斤兩,這兩事,目前一樣沒有定論。
齊狩聽聞此事后,微微錯愕,顯然還沒有意識到這兩件事的意義所在。
鄧涼也不藏掖,直接與齊狩說了這兩件事為何不容小覷,一個牽扯著時令、歷律的某種大道顯化,一個決定了世間萬物重量的衡量計算。
至于如今飛升城內,刑官、隱官和財庫泉府三脈的暗流涌動,鄧涼稍稍思量一番,就大致猜得出個大概了。
畢竟要說這些宗門事務、山頭林立,浩然天下的譜牒仙師,實在是要比劍氣長城熟稔太多太多。
鄧涼更不會主動摻和其中。
所以鄧涼跟著齊狩去往飛升城,卻沒有恢復隱官一脈劍修身份,而是擔任了飛升城歷史上的第一位記名供奉。
然后鄧涼去見了董不得,一個讓鄧涼懂得自己注定求而不得的姑娘。
董不得當時剛剛返回飛升城,去了疊嶂酒鋪那邊喝酒,鄧涼走在那條并不陌生的大街上,發現鋪子沒了大掌柜二掌柜,生意依舊還不錯,不過代掌柜卻成了個身形佝僂的外鄉漢子,這會兒正在陪著董姑娘同桌喝酒,羅真意和郭竹酒也在,剛好一人一張長凳,就姓鄭的掌柜一個男人,難怪他滿臉笑意,唾沫四濺說著些寶瓶洲的風土人情,鄧涼落座的時候,那個男人正好說到了驪珠洞天與年輕隱官的一些陳年往事。
沒人會跟鄧涼客氣,打過招呼就沒什么客套寒暄了。鄧涼說了句終于破境了,至多是羅真意道賀一句,郭竹酒鼓掌一番,董不得甚至都懶得說什么。
鄧涼反而喜歡這樣的熟悉氛圍,因為沒把他當外人。
郭竹酒一直幫著鄭大風倒酒。
鄭大風便繼續說那陳平安送一封信掙一顆銅錢的小故事。
董不得來這里是為了喝酒解悶,隨便鄭大風瞎扯,郭竹酒卻是纏著鄭大風多聊他師父。
而羅真意,便只是聽著,偶爾喝酒,她不說話。
郭竹酒聽到鄭大風說她師父,少年時每天奔走在福祿街、桃葉巷和柵欄門,然后就在那邊第一次遇見了寧姚。
至于那位英俊瀟灑酒量好的鄭掌柜,當然便是雙方的見證人了。
郭竹酒只覺得聽見了天底下最精彩的故事,以拳擊掌,“不用想了,我師父肯定第一眼瞧見了師娘,就認定了師娘是師娘!”
這些事情,師父當年沒說過,師娘也從來不提的。
鄭大風點頭道:“是啊是啊,那會兒綠端你師父,其實就已經很老道,早早曉得女子學武和不學武的區別了,把我當時給說得一愣一愣的,好幾天才回過味來。也不用奇怪,窮苦孩子早當家嘛,什么都會懂點。”
郭竹酒微微歪頭,皺著眉頭,鄭掌柜這話怎么聽著不太對勁。
羅真意微微訝異,低頭默默喝了口酒,依舊不言語。
鄭大風咳嗽一聲,說我再與你們說說那條泥瓶巷。那邊真是個風水寶地,除了咱們落魄山的山主,還有一個叫顧璨的混世魔王,以及一個名叫曹曦的劍仙,三家祖宅都扎堆在一條巷子里邊了。說到這里,鄭大風略微尷尬,好像在浩然天下說這個,很能嚇唬人,唯獨與劍氣長城的劍修聊這個,就沒啥意思了。
郭竹酒趴在桌上,突然說道:“師父那么些年,一個人在泥瓶巷走來走去的,離了祖宅是一個人,回了家也還是一個人,師父會不會很寂寞啊。”
鄭大風揉了揉下巴,點頭道:“約莫是有些的。反正你師父每次遠游返鄉,都會先去泥瓶巷祖宅坐一會兒。”
郭竹酒低聲道:“鄭掌柜,我師父少年時的模樣,是咋個模樣啊,無法想象唉,師父小時候,我就更無法想象啦。”
鄭大風笑道:“成天風吹日曬,黝黑瘦瘦的,個頭還不高,所以很不起眼,再小些時候……除了同樣穿草鞋,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郭竹酒撓撓頭,繼續趴在桌上,盯著自己眼前的那只白酒碗,“我還以為師父嗖一下,就變成了少年,再嗖一下,就變成了我熟悉的那個師父。”
鄭大風抿了一口酒,不再言語。
鄧涼突然說道:“先前有人評選出了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單單將不說姓名的‘隱官’,排在了第十一,最少說明隱官大人還在劍氣長城,而且還躋身了武夫山巔境,還是一位金丹劍修了。”
郭竹酒猛然坐起身,“真的?!”
鄧涼點點頭,笑道:“千真萬確。”
鄧涼瞥了眼羅真意。
董不得瞪了一眼不安好心的鄧涼。
鄧涼自罰一碗酒水,結果連羅真意也對他沒好臉色了。
鄧涼只得轉移話題,問道:“寧劍仙就一直沒有返回城中?”
郭竹酒嘆了口氣,“么得法子,師娘肯定比誰都想師父啊,又不好意思當著我們面借酒澆愁,只好一個人跑遠了,然后在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可勁兒想念師父,唉,師娘捎上我多好,還能借用一下袖子擦擦眼淚來著的……”
郭竹酒的腦袋突然被人一把按住,額頭緊貼桌面。
腦袋抵住桌子的郭竹酒,只能先笑哈哈,再悶聲獻殷勤:“師娘師娘……你咋個回來,也不在天上御劍炸出一連串雷,我都沒機會敲鑼打鼓昭告天下嘞,師娘是如今咱們這座天下的唯一一位仙人唉……”
寧姚使勁按了兩下,郭竹酒小腦袋咚咚作響,寧姚這才松開手,在落座前,與鄭大風喊了聲鄭叔叔,再與鄧涼打了聲招呼。
鄭大風這是當年驪珠洞天一別,第一次重新見到寧姚。少年已不再是少年許多年,昔年少女如今也已是驚世駭俗的仙人境。
鄭大風笑道:“寧姚你放一千一萬個心,最少在那由我看門多年的落魄山上,陳平安絕對沒有對誰有半點歪心思。”
寧姚一笑置之。
郭竹酒坐在寧姚身邊,抬起手,小聲道:“師娘,你來之前,我掐指一算,就算到了師父已經是山巔境,而且馬上就是玉璞境劍仙了。”
鄧涼有些無奈,可惜顧見龍和曹袞、玄參他們仨都沒在,不然別說玉璞境,飛升境都是隱官大人的囊中物了。
這第五座天下。
哪怕扶搖洲和桐葉洲兩道大門已經關閉,依舊亂象橫生。奇人異事,更是數不勝數。
天隅洞天洞主蜀南鳶的獨子,蜀中暑,打造出了一座超然臺之后,與一個登門拜訪的黑衣書生,相逢投緣。
后者名為陳穩,來自北俱蘆洲,卻不是劍修。
然后一些個原本還覬覦那處超然臺的桐葉洲修士,得知此人竟是那年輕十人之一,差點沒當場嚇破膽。
一個名叫楊橫行的練氣士,擅長符箓,脾氣極差,跟桐葉洲修士紛爭不斷。結果惹了眾怒,被近百號練氣士追殺。不曾想這廝在這座天地悄悄躋身了元嬰境,以及遠游境,一大撥修士,被他反過來殺了個大半。
再就是傳聞有劍氣長城的一位女子劍仙,曾經獨自御劍南下,極為靠近那道南大門,劍斬多人。
而那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有人獨自出門遠游,然后順便路過那處許愿橋。
夜幕中,一襲白衣夜讀書的許白,獨自站在橋上,遙望對面山巔有一輪明月,有一騎策馬山脊上。
許白凝神遠眺,便見那紅衣女子,身騎白馬,腰懸狹刀系酒壺,仿佛騎馬入月中。
皚皚洲馬湖府雷公廟。
裴錢以八境武夫,遞出相當于九境圓滿的無名一拳。
柳歲余則以九境巔峰武夫,還以十境一拳。
互換一拳。
裴錢那一拳,既問拳也接拳,倒滑出去數十丈,雖然渾身浴血,身形搖晃數次,她仍是強提一口氣,使得雙腳陷入地面數寸,她這才暈厥過去,卻依舊站立不倒。
柳歲余被那一拳打得整個人撞破雷公廟外墻,在雷公廟內踉蹌止步,嘔出一大口鮮血。
沛阿香當時只小聲嘀咕了一句話,“又一個姓裴的。”
裴錢醒過來,已經是三天之后,然后在雷公廟又養傷一月有余。
在這期間,沒有搭理那個叫劉幽州的陌生人,只是與謝姨、舉形朝暮他們問了些劍氣長城的事情。
比如師父在她離開劍氣長城之后,師父擔任隱官之后,做過哪些事,說了什么話。
也問那謝姨,成為一位金丹劍修,是不是很難。
最終在離去之前,裴錢獨自出門一趟,幫著舉形和朝暮,分別打造了一只普通材質的書箱和竹杖,作為臨別贈禮。
既然被他們稱呼為裴姐姐,又年長十多歲,其實就是半個長輩了。
先與沛阿香和柳歲余兩位前輩道謝和告辭,裴錢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在雷公廟外與謝姨他們師徒三人告別。
她彎下腰,與那兩個劍仙胚子笑道:“好好練劍,然后多讀書,多行游,要在一起少別離。”
背著嶄新竹箱的舉形使勁點頭,“裴姐姐,你等著啊,下次咱們再見面,我一定會比某人高出兩個境界了。”
朝暮攥緊手中行山杖,同樣小雞啄米道:“裴姐姐,以后我們去落魄山做客啊,一定要在家啊。”
裴錢笑了笑,直起腰,拍了拍倆孩子的腦袋,“有師父在身邊呢,不要著急長大。”
謝松花讓兩名弟子留步,她單獨送了裴錢一段路程,兩人一起徒步。
舉形和朝暮遠遠望去,好像裴姐姐的個子又高了些?
劉幽州坐在門外臺階上,心思悠悠不在雷公廟了。
他掏出一枚雪花錢,高高舉起,真是好看。
遠方,裴錢只是看著地面,輕聲說了一句話,“師父曾經在家鄉對我說過,他照顧自己的本事,不是吹牛,天下少有,師父騙人。”
謝松花無言以對。
裴錢快步走出,然后笑著倒退而走,與那位謝姨揮手告別。
謝松花笑道:“路上小心,照顧好自己。”
裴錢重新轉過身后,快步而行,走出一個六步走樁,猛然間拔地而起,御風遠游天地間。
劉幽州抬頭望去,手中雪花錢好看,今夜月色也好看。
浩然天下。
老秀才在那扶搖洲北部現出身形,以心聲大喊道:“喂喂喂,白兄弟,在不在,應一聲?!他娘的有個家伙說你有沒有仙劍在手,都不咋的,擱我我是絕對忍不了的!”
孫道長毫無征兆地返回兩座天下接壤的大門處,朗聲道:“還個屁的劍,只管拿去!”
于是一位原本守著桃花與草堂的青衫書生,一劍隨手劈開天幕,重返浩然天下的扶搖洲中部,望向一位王座大妖,讀書人淡然道:“好的。白也已至。”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