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斂笑著點頭。
久違的家風山風,終于不再是只是遙遙懷念了。
我已歸鄉,身在此山中。
一頭小水怪,好似變作山間小黃雀,在朱斂身邊蹦蹦跳跳,嘰嘰喳喳,說著家里事。
一些個不能說的事兒,小米粒就沒說。落魄山上的機靈鬼,裴錢第一,她第二,暖樹姐姐都只能排第三!
沛湘實在覺得荒誕不經,只好以心聲詢問,小姑娘真是落魄山的右護法?
山上門派、仙家洞府的護法職位,分量極重,被譜牒仙師譽為半座山水大陣。
沛湘確定這小水怪,境界何止是不高,簡直就是低得離譜了。小姑娘既然都是右護法了,難不成那泓下是左護法?或是落魄山首席供奉?
可那朱斂,竟然置若罔聞,只顧著與小姑娘言語雞毛蒜皮。
沛湘氣笑不已。
活該你被稱呼一聲老廚子。
在沛湘小有郁悶的時候,很快就變成了驚悚。
一位身穿白衣的俊美男子憑空現身,與朱斂微笑道:“你倒是有樣學樣,甩手掌柜當得很過癮?這都多少年了?”
沛湘只覺得此人,俊如玉山。
在她眼中,此人姿容,只比朱斂略遜半籌。
山君魏檗!
一洲北地山水,神位第一尊。
朱斂感慨道:“久別家鄉,甚是想念魏兄。”
魏檗扯了扯嘴角,“你可拉倒吧。”
你不仁別怪我不義,朱斂立即搓手道:“山君道行暴漲,理當天地同賀,等到亂世結束,咱們名正言順辦它一場夜游宴!”
魏檗沒有理睬朱斂,與那狐國之主點頭致意。
大致猜出了朱斂的謀劃。真夠損的。朱斂這一鋤頭下去,直接挖掉了清風城許氏的一半財源。
沛湘趕緊與山君大人施了個萬福。
婀娜多姿,嫵媚天然,倒不是她有意為之。
小米粒笑著喊道魏山君魏山君魏山君,平時只喊兩遍,今兒賊高興真開心,多喊一遍。
魏檗會意,微微彎腰,攤開手掌。
小米粒放下一大把瓜子。
魏檗道了一聲謝,自然而然嗑著瓜子,以心聲與朱斂收起了正事。
看得一旁沛湘眼皮子直跳。
朱斂聽到魏檗所說一事,嗤笑道:“那小崽子救了自己一命。”
那個來落魄山避難得以逃過一劫的朱熒王朝余孽,原來同樣得到了一道大驪密旨,卻沒有去往飛升臺,年輕劍修等于主動放棄了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天大福緣。
這當然是宋氏皇帝與落魄山的一種明示,我大驪已經知曉此人根腳,但是仍然愿意既往不咎,刑部粘桿郎的追捕,會就此收手。
朱斂比較滿意那條喪家犬的選擇,很明智。沒有得寸進尺,落魄山給了他一處棲身之所,就要知足。若是還敢依仗落魄山,不知輕重,誤以為一張用完就沒的救命符,可以當做長久的護身符,那么朱斂就要往他尸體上貼上一張催命符。
不然回了落魄山,朱斂第二件事,肯定就是問拳。
而朱斂問拳,是要分生死的。
至于第一件事,當然是給暖樹、米粒她們送去瓜子,然后做上一大桌子好吃的山野時令菜,到時候摘了圍裙,再去問拳。
朱斂抬起頭。
然后沛湘只見山上,緩緩走下一位青衫男子,笑意溫柔。
朱斂愣了一下。
瞥了眼魏檗。
魏檗是故意不說此人此事的,反正朱老哥都回家了,自己瞧去。
在那清風城這些年秘密謀劃,朱斂以防萬一,免得功虧一簣,就與落魄山沒有任何密信往來。
畢竟那個許氏婦人,真不是什么省油燈。比如關于憑借狐國悄悄聚攏文運一事,哪怕到現在,朱斂其實早已發現蛛絲馬跡,可沛湘依舊沒有與他坦言。
所以朱斂還真不知道此人身份。
只看出對方是位境界不低的劍修。
米裕以心聲與朱斂笑言,“見過大管家。我來自劍氣長城,米裕,白米的米,富裕的裕,玉璞境劍修。在落魄山,朱老哥喊我余米就是。”
朱斂抱拳笑道:“余老弟生得好俊朗,為我落魄山增色許多。”
米裕趕緊抱拳還禮道:“不敢不敢。”
魏檗笑容玩味。
周米粒朝余米眨眨眼,然后悄悄身體后仰幾分,朝老廚子背后的包裹,丟了個眼色,示意余米,老廚子今兒回家,買了好些瓜子。
沛湘覺得自己有些不合群之余,更被那個“余老弟”震驚到了。
劍氣太重!
當然不是米裕故意顯擺境界。
這種事情太無聊。
事實上,米裕剛剛從老龍城返回落魄山沒多久,劍氣夾雜殘余殺意,尚未褪盡,自然流露而已。
這還是米裕刻意壓制劍意的結果。
除了米裕和朱斂先后返回落魄山,其實還有人正在趕來。
種秋,曹晴朗。終于遠游歸來寶瓶洲。從北而來,乘坐披麻宗那條跨洲渡船。
從中土神洲直接返回寶瓶洲,一無跨洲渡船,二來太過兇險。
種夫子就帶著曹晴朗走了趟皚皚洲,去往北俱蘆洲,再乘坐渡船,南下歸鄉。
另外一撥人,則是浮萍劍湖的隋景澄和師兄榮暢,他們從寶瓶洲南方游歷北歸,會再次路過落魄山。
他們期間專程跑去老龍城找了師父酈采,酈采沒讓大弟子榮暢留在戰場,說她要是一個上頭,死翹翹了,以后浮萍劍湖豈不是要給人欺負個半死,所以你榮暢就別湊熱鬧了,反正浮萍劍湖有我這宗主撐場子,談不上贏多大面兒,反正丟臉是不至于的。
此時山上,竹樓外,拜劍臺修行的劍修崔嵬,倒是要下山去了。
既是與劍仙前輩米裕道別,也順道看一看那個修行符箓的蔣去。
崔嵬同樣走了一趟飛升臺。
已是一位元嬰劍修。
如今魏檗這位北岳山君,算是相對比較清閑的一位,倒不是魏檗偷懶,實在是那幾場天幕開門后的大戰,從頭到尾,都不用他如何出手,光撿便宜了。估計以后與那身為同僚的中岳山君晉青重逢,對方不會少說怪話。
朱斂拉上魏檗和米裕,還有那賬房先生韋文龍,一起商議正事。
有太多事情要商量,而且沒有一件小事。
連那安置狐國一事,都算不得最重要的。
沛湘跟著那個名叫陳暖樹的粉裙女童,跟著那個奇奇怪怪的小米粒,沛湘去了一處雅靜院落住下。
沛湘心情復雜,夜不能寐,干脆就離開住處,獨自散步,坐在了山頂臺階上。
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當下心情,過于沒道理了。未到落魄山,只怕落魄山家底太薄,不曾想到了落魄山,古怪一樁接一樁,讓她目不暇接,又難免心中惴惴。
然后沛湘發現朱斂應該是聊完了事情,這會兒正陪著那個岑鴛機一起走樁下山。
朱斂發現岑鴛機拳法精進不少,得知她是得到了劉十六的點撥。
朱斂讓岑鴛機繼續走樁上山,他則率先快步登高,來到沛湘身邊坐下。
朱斂輕聲道:“是不是才回過神,原來已經身在異鄉了?沒事,不用太久,你就會習慣的。”
沛湘輕聲問道:“顏放,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偷偷笑話我是井底之蛙?”
朱斂笑道:“怎么變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在我的印象里,清風城的狐國之主,是位女中豪杰。精算計,敢決斷,還好看。”
沛湘幽幽道:“若是沒有遇見你就好了。”
有些女子的情緒,是真沒有道理可講的。
心情好時,萬事都好。心情不好,諸事不佳。
后者總是突如其來,往往讓男子措手不及,那就不要聽她具體說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細碎怨言也好,不知道理何在的惱人氣話也罷,莫要著急,自亂陣腳,且當是個無法反駁的道理,去聽好了。一旦為此不耐煩,或是一旦以理說理,還能如何,完犢子。哪怕不說話,也要聽著,也得認真看著她。
男子愿不愿意如此,往往才是女子真正的心結所在。
只不過朱斂是誰,很快就讓沛湘笑開顏。
岑鴛機在半山腰處就停步收拳,要要看見山頂臺階那溫馨一幕,對朱老先生愈發欽佩。才回家鄉,就要為落魄山照顧客人。
若是換成了年輕山主坐在那女子身側,估計岑鴛機就要擔憂那位沛湘姐姐的處境了。
是那山主又如何?眼神不正,還喜歡醉醺醺走夜路,喜歡萬事不管,只顧著獨自遠游,讓朱老先生勞碌異常。
而她岑鴛機每天勤勉練拳,誰都挑不出半點毛病。何況說不定下次擦肩而過,雙方的拳法差距,就被她拉近許多了。
夜幕沉沉的小鎮,楊家藥鋪。
長命道友離開騎龍巷,夜行來此,輕輕敲門。
去一處古戰場砥礪武道的蘇店和石靈山,如今都已經遠游歸來,繼續當著不起眼的鋪子伙計,不過石靈山住在桃葉巷,就只有師姐蘇店住在這里。
蘇店得到師父授意,給那位女子開了門。
長命去往后院。
蘇店則干脆搬了條凳子坐在門口。
后院,長命與那位老人施了個萬福。
執晚輩禮,她甚至沒有落座。
詢問鋪子這邊是否需要金精銅錢。
畢竟如今大戰正酣,老龍城主戰場之外,其余東西兩邊沿海戰線,雖然不如老龍城慘烈,卻也是硝煙萬里。
楊老頭搖頭道:“好意心領。你積攢那么點家當不容易,好好余著吧。”
之所以愿意與她多說幾句,除了她心誠之外,她與神道的那點淵源,更是緣由。
長命就要告辭離去。
不過老人突然問道:“壓歲鋪子那石柔,身上有條伏線,看出來了吧?”
長命搖頭道:“不曾看出。”
楊老頭換了一根老煙桿,裝煙草之前,輕輕磕了磕臺階,“古蜀地界,大有神異人事,那石柔的身上傳承,只是其中之一,起先并不顯眼,只是余著余著,就顯得比較水落石出了。”
長命對寶瓶洲十分感興趣,落魄山上藏書頗豐,她經常翻閱書籍,倒是看到一個古蜀八百仙的書上說法?
老人繼續道破天機,“她跟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有些淵源,藕斷絲連。至于何時牽動荷花帶動藕,得看對方心情,將來要不要重返真正故鄉,來見他的師兄了。”
長命只是聽著,默默記在心頭。
楊老頭沒來由說一句:“野貓夜路遍地腥。”
馬苦玄的那個“兒時玩伴”,來歷當然要比石柔的那點道種靈光,要大得多。
楊老頭指了指對面檐下那條長凳,“坐吧,隨便掰扯幾句。”
長命領命坐下。
楊老頭沉默許久,緩緩道:“只是一個巴掌大小的地方,天底下沒有比這里更能嚇唬外鄉人了。”
甲子以來。
崔瀺,齊靜春,這對反目成仇給天下人看的師兄弟。崔瀺離經叛道是真,欺師滅祖就算了。
文圣老秀才,君倩劉十六。加上陳平安,那么文圣一脈嫡傳,就只差一個左右未曾現身此地了。
人間最得意,白也。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在此擺攤算命,就有那陰陽家鄒子,在此擺攤賣糖葫蘆。
天君謝實。
阮邛阮秀,李二李柳,兩對父女。
曹曦曹峻,一對泥瓶巷祖孫。
“目盲道人賈晟”,白帝城鄭居中,又是一對師徒。
道老大分身之一的李希圣。
昔年白龍魚服的宋長鏡。
墨家許弱。
只差幾步路就會走入小鎮的阿良。
好似鑿壁偷光的泥瓶巷婢女稚圭。
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魏檗。
劍修姜尚真,米裕,酈采……
當然最后,還有那橋下懸古劍。
對于山上修道之人而言,短短甲子六十年,能算什么。
所以只要稍稍運道不濟,不管誰來這里,任你境界再高,膽子一大,就都要命懸一線。
哪怕一時得意,在這里與人結了仇,暫時性命無憂,也要放眼看遠,多悠著點,畢竟驪珠洞天的年輕人,尤其是陳平安、馬苦玄這一輩,走出去很多,出息都不會小。
楊老頭破天荒笑了起來,“這等開篇,真是雄文。”(注1)
長命始終屏氣凝神,只聽不說。
然后她轉頭望去。
有個風塵仆仆的年輕儒士,背著竹箱,手持綠竹杖,一手猛然掀開簾子,剛好看見那楊老頭難得笑容,便大笑道:“老頭兒,看把你樂呵的,傻了吧唧,咋的?找著媳婦啦?!老當益壯,相當可以啊!”
長命愕然。
那年輕人不知長命身份,就只好抱拳而笑,然后屁顛屁顛跑到楊老頭身后蹲著,一把勒住老人脖子,“想不想我,想不想我?!”
他倒是沒覺得楊老頭,有本事能找到這么個如花似玉的漂亮姐姐。
長命長久呆滯,然后驀然而笑。
知道了,是那個久聞大名不見其人的李槐。年幼就與主人關系極好。
楊老頭也由著李槐造次,只是說道:“還舍得回來。”
李槐松開手,一屁股坐在旁邊,輕輕捶腿,抱怨道:“這一趟好走,累死個人。屁福緣沒有個。”
楊老頭呵呵一笑。
長命告辭離去。
楊老頭視而不見。
李槐摘下書箱放在一旁,后仰躺去,神色疲憊道:“楊老兒,你說怎么世道一下子就變得這么亂了。”
楊老頭說道:“還好吧。”
李槐問道:“跟你沒啥關系吧?”
楊老頭默不作聲,開始吞云吐霧。
李槐坐起身,“你倒是給個準話啊。真當自己是世外高人啦?老胳膊老腿的,可別逞強。”
楊老頭說道:“沒啥大關系。”
李槐稍稍松了口氣,嬉皮笑臉道:“先前看你笑得賊兮兮,不像個正經人,有啥好事?真找著媳婦了?不能夠吧。”
楊老頭沒有說話。
李槐又躺回去。能躺著是真不想坐著,坐著就不想站著,反正他打小就這樣。習慣了啥都高不成低不就,誰都比不過,比不過身邊朋友,李槐其實也無所謂,但是出遠門,總能遇到些事,不是那么讓人舒心快意的。
可娘親總說他是享福的人,原因是他姐姐,生得還算有幾分俊俏水靈,以后找個愿意幫襯小舅子的姐夫,可不就是躺著享福。
只是李槐一想到姐姐李柳就犯愁,老大不小的姑娘了,還沒個著落。瞧瞧,錯過了我那斬雞頭燒黃紙的好兄弟陳平安,嫁不出去了吧?爹娘咋個意思,尤其是娘親,姐姐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啊?就咱們娘親那脾氣,舍得給兒子準備的屋子,騰出來給外人住?
楊老頭好似知曉李槐的心念,說道:“你姐又不喜歡陳平安,強扭的瓜不甜,這點道理都不懂,這些年讀的什么書。”
李槐白眼道:“扯啥犢子,先找個媳婦,再來跟我談男女之情。”
李槐坐起身,打開竹箱,嘮嘮叨叨著自個兒開銷多大,這趟北俱蘆洲游歷就沒花過錢,臨了倒好,破功了。
老人聽著笑著。
憊懶貨劉羨陽,難得做客落魄山。
他不常來。
他那河畔鐵匠鋪子,離著山頭可不近。
劉羨陽懶到了都沒去什么飛升臺。
反正又不是沒有在夢中去過,許多次了。
一般人,莫與我劉羨陽說什么驚心動魄。
看著那個坐在小板凳上,好似小雞啄米打盹兒的周米粒,劉羨陽輕輕咳嗽一聲。
周米粒打了個激靈,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立即起身,哈哈笑道:“劉瞌睡來了啊。”
在小米粒這邊早早得了個劉瞌睡綽號的劉羨陽,先點點頭,然后坐在一旁,笑嘻嘻道:“小米粒啊,身為右護法,擔任小門神,多跌份兒。”
周米粒無奈道:“么得法子嘞,大風叔叔遠游去嘍,元來也跟著他姐下山去嘍。暖樹姐姐每天那么忙,我又這么空。”
然后小姑娘悄悄說道:“裴錢一回來,就看到我在這兒守大門,功勞簿上,重重一筆,跑不掉的!”
小姑娘突然伸出一手,再握拳,“就算長腳跑路也不怕,我一下子就能抓住。就跟……裴錢按住騎龍巷左護法的腦袋差不多!”
劉羨陽雙臂環胸。
周米粒說道:“咋了,想好人山主啦?”
想吧想吧,咱倆剛好一起。
不料劉羨陽笑著搖頭,“想他個屁,一想就煩。”
剛剛拿出一捧瓜子款待劉瞌睡的小姑娘,默默放回袖子。
咋說話的,想個屁?那就吃個屁嘞。
小米粒輕輕搖晃腦袋。
劉羨陽忍住笑,問道:“以前你那個好人山主,經常當我的跟屁蟲,一起去那溪邊,尋一處水面窄的地兒,我先跳,他后跳。嗖一下,跳向對岸,咚一下,掉進水里。我就在對岸笑他。”
小姑娘瞪大眼睛,使勁搖頭,“劉瞌睡,你吹牛皮不打草稿,好人山主可厲害可厲害。”
除了不會吟詩。
再說了,如果好人山主是劉瞌睡的跟屁蟲,那自己和裴錢怎么算,輩分豈不是低了去了。
劉羨陽縮著肩頭,笑道:“小米粒啊小米粒。”
小姑娘嘿嘿笑道:“劉瞌睡啊劉瞌睡。”
劉羨陽望向遠方,望向那明月,玩笑道:“要趕緊找個媳婦嘍,然后生個與小米粒一樣可愛的女兒!”
周米粒想了想,用小腦袋畫了一個圓,“一般來說,可難可難。嗑了瓜子,不難不難。”
劉羨陽喃喃道:“短亭又長亭,長亭更短亭。亭亭復停停,歸路行不盡。”
周米粒眼睛一亮,“劉瞌睡,你還會吟詩哩。能不能借我用幾天啊?我以后好跟裴錢顯擺顯擺。顯擺完了,我肯定還你。”
劉羨陽微笑道:“當然可以啊。”
然后一大一小,一起看著圓圓月,各自想著遠遠人。
金甲洲中部。
裴錢在一處結局慘烈的戰場上,撿到了一個滿臉泥污的小孩子。
這是一個大王朝僅剩的最后一支精銳邊軍了,足足十六萬人,就這樣一下子打沒了。
對方當時初次相逢,孩子趴在地上,先看到了一雙破敗靴子,鮮血浸透靴子,停步在孩子不遠處。
裴錢伸出手去,要將孩子從死人堆里拽出來,那個孩子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只是死死盯住那個渾身浴血的年輕女子,臉龐開裂,顴骨裸露。
眼神死氣沉沉。
郁狷夫來到裴錢身邊,看了眼那個瘦骨嶙峋的可憐孩子,再與裴錢說道:“那一拳,謝了。”
裴錢擠出一個笑臉,輕輕搖頭。
她先前在戰場上遠遠救下郁狷夫那一拳,學自雷公廟沛前輩一脈,所以裴錢不覺得有什么好謝的。要是給師父知道了,害自己白吃一顆板栗嗎?
一襲白衣極為矚目的那個年輕男子,獨自站在一處山坡頂上。
修道一途,青冥天下有個道老二,被譽為幾座天下的真無敵。
武夫路上,此人也有了幾分真無敵的氣概。
畢竟在他之前,還有個女子武神的師父在等他。
曹慈不但出拳殺敵,還能出拳救人。
裴錢至多就是能夠分心留意在溪姐姐的安危。這還是因為郁狷夫與她并肩作戰,相距不遠。
但是那個曹[豆豆]慈,雙拳卻能照顧極遠處的戰場。
不愧是師父在武道上的唯一宿敵。
師父找對手,與師父做什么都一樣,始終厲害。
就是找開山大弟子,好像不是太能夠拿得出手。
裴錢與那孩子說道:“起來,該裝死的時候裝死,該起身的時候起身,起身再低頭,這樣才能活得久。留在這里,死了就是死了。”
裴錢其實早就注意到這個古怪孩子,只是先前照顧不到。
這孩子,是個妖族。
但是戰場上,出身金甲洲的“孩子”,竟然死死護住了一個人。只可惜孩子拼死守護的那個人,早已死無全尸。而剛剛幻化人形沒多久的孩子,只是被一道術法殃及,就付出了被打斷長生橋代價,所以先前不是主動裝死,而是暈死過去,等到清醒過來,才開始裝死。
孩子最后起身,默默跟在裴錢身后,一瘸一拐行走。
裴錢走得快,他就走得快,裴錢走得慢,他就走得慢。
郁狷夫沒有藏藏掖掖,直截了當說道:“裴錢,我多嘴說一句,你以后又要自己出拳,又要照顧好一個孩子,并不容易。”
郁狷夫倒是不會因為那個孩子的妖族出身,就心存芥蒂。
裴錢點點頭,“很難。”
她轉頭看了眼那個瞬間停下腳步的孩子。
好像那個人死后,孩子身上的那股野獸氣息,就開始重新聚攏,變得更像一個修行時日未久、不太擅長遮掩妖族本相的山野精怪。
哀莫大于心死。
裴錢停下腳步,轉身面朝那個孩子,用金甲洲大雅言問道:“要不要跟我學拳?”
那個孩子無動于衷,只是站在原地。
郁狷夫皺了皺眉頭,因為她從那個孩子眼中,看到了刻骨仇恨,對自己,也對裴錢。好像對整個天下和世道,都是如此。
沒有道理,可事實偏偏如此。
那個孩子與裴錢對視,他終于愿意開口說話,伸出一手,嗓音沙啞,含糊不清,好似因為傷到了大道根本,以至于說話都難。
郁狷夫好不容易才聽清楚,孩子是說那“借我錢,我就走。買命錢,以后還。”
裴錢說道:“學拳可以掙錢。”
孩子面無表情,低下頭。
郁狷夫有些無奈,裴錢和這孩子,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桐葉洲天闕峰青虎宮,老元嬰陸雍心懷死志,找到了隨軍修士的領頭武將,說要按照國師訂立的山上規矩,與大驪王朝做一筆買賣。
那位身材敦實的武將點點頭,說可以商量。然后立即喊來了兩位大驪文秘書郎,與這位外鄉老元嬰商議細節,來的時候,還帶上了一本秘錄,記載之事,正是桐葉洲青虎宮和陸雍的詳細消息。一位文秘書郎便與武將建言,陸雍不用去戰場殺妖換取戰功,煉丹即可,戰功只會更大。那武將皺了皺眉頭,直截了當,詢問那年輕文官,所謂的煉丹折算戰功,到底是怎么個算法,這陸雍搭上了一條性命,在跟我們談此事,勞煩說仔細些。文秘書郎便先與一旁同僚仔細合計一番,然后開誠布公,按照大驪制定的既定章程,給出了武將和陸雍一個面對面的確切說法。
年輕文官,語速極快,措辭精準,沒有任何含糊地方。
比如煉丹一切所需天材地寶,都不用陸雍和青虎宮給出,只是不與大驪計較工錢。
比如青虎宮的幾種煉丹之法,如果當真能夠對修道之人和純粹武夫,有立竿見影的效果,那么只要陸雍愿意與大驪公開,也可以計算一筆相當可觀的戰功。
武將只是插嘴說了一句,你陸雍只管放心,若是不愿給出秘傳的煉丹仙方口訣,大驪絕不會因此刁難青虎宮,更不會秋后算賬。
陸雍喜出望外,強壓著心中激動,一一答應下來。
從頭到尾,只是不到半個時辰,連陸雍和青虎宮所有煉丹修士去往何處,如何去,各種丹藥價格,折算成一筆筆具體戰功如何計算,臨時駐地的對接之人,那兩位文秘書郎皆給了陸雍無比詳實的說法。
談完事情,兩位年紀都不大的文官就迅速離去。
那武將也只是一抱拳,與他們沒有任何客套言語。
陸雍心有感嘆。
大驪邊軍的雷霆之勢,原來不止在那戰場上。
負責盯住此地外鄉修士的大驪武將,每次披甲懸刀,巡視山水禁制,偶爾望向那些好似圈養起來的神仙中人,漢子眼神很冷,
與這位擅長煉丹的桐葉洲老元嬰談買賣,是作為一位大驪邊軍的職責所在。
大驪邊軍,律法最重,由不得誰不當回事。那些大大小小的規矩,都是刻在武夫的骨頭里了。
大驪鐵騎與隨軍修士,沒有什么山上山下之分,皆是武夫。
可既然當下談完買賣,就沒太多忌諱了,漢子離去前,突然露出笑臉,朝老修士抱拳沉聲道:“就憑老真人舍得死在異鄉,天闕峰青虎宮,我與袍澤同僚都會記住。幾個沙場莽夫的記不記住,當然不算什么,就只是與老真人說句心里話。”
漢子大步離去,鐵甲錚錚作響,只留給老人一個背影。
陸雍忍不住朝那武將背影一抱拳,然后悻悻然放下,快步轉身離去。做事去!
遠處那老龍城戰場上。
大寺高僧,與那不知名的道人,并肩作戰。
老道人打開一幅享譽天下的行書《初霽帖》,內容不過二十八個字,后世印章竟然多達一百七十二個。
字字是符箓,一尊尊金甲傀儡,砸向妖族大軍當中。
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玉璞境修士,卻在寶瓶洲籍籍無名。
寶瓶洲的武運,半點不輸給中土神洲之外的其它七洲,甚至比那皚皚洲還要更加武運昌隆。
可是要論一洲本土上五境修士的人數,確實太過寒酸。
而那老僧,亦是丟擲出錫杖,化做一條青色蛟龍。
更摘下身上袈裟,驀然大如云海,遮覆十數里戰場,一件袈裟之上,似有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大驪宋氏皇帝,曾經下旨在一洲之地,廣建寺廟。
佛門當有還禮。
今天老僧與那道人在短暫休歇時,同坐云海上,相隔數百丈,以心聲言語,老僧笑問道:“為何來此?”
“山中久居無事,就來山下看看。”
他的修道之地,是與昔年朱熒王朝一樣國勢雄壯的白霜王朝。
只是那一次的大驪鐵騎打穿一國,馬蹄過境,老神仙并未出手。
山上修行,道心無情。
不過他卻不是寶瓶洲本土修士。云游至寶瓶洲,一住多年罷了。
老道人最后灑然笑道:“山外青草年年生,看不看,是貧道的事。開不開,也還是貧道的事。”
老龍城苻家首席供奉,劍修楚陽,曾經被許弱所求,然后又一同相逢于異鄉。
好教那位常年橫劍身后的墨家游俠,覺得昔年沒白救他楚陽。
與那孫家供奉攜手,
如今老龍城以一座苻家山水大陣作為屏障,這條南海戰線上,已經出現了三個大窟窿,楚陽就在此負責攔阻妖族涌入。
疲憊不堪,卻也殺得酣暢。
以老龍城作為陣法中樞的山水大陣,既負責阻擋那些送死不斷、尸體堆積成山的攻城妖族,又能夠為南岳山君范峻茂和一些得道之人,找出那些能夠單獨打破大陣禁制的上五境和地仙妖族。
大驪懸空劍舟,負責與蠻荒天下以攻對攻。
如今寶瓶洲老龍城以南,其實就已是蠻荒天下。
一洲之地,寶瓶開出金蓮花,是一座大陣。
更有那二十四節氣大陣,依舊流轉無缺漏。
崔瀺坐鎮“白玉京”,負責劍斬大妖。
有一位遠道而來的女子劍仙,廝殺不斷,出劍不停。
昔年佩劍“”早已碎裂不堪,無法再用,手中所持,還是她從浮萍劍湖寶庫中扒拉出來的一把劍,
至于一位劍仙作為山巔立身之本的本命飛劍,在異鄉、在家鄉先后兩場大戰中,酈采又都受損。
這位女子劍仙,有那驚鴻一瞥,驀然展顏一笑。
因為有個男人神出鬼沒,遠遠遞出一劍,斬殺了一位元嬰妖族劍修就遠遁,只扯開嗓子撂下一句,“今夜娘子,尤為美人,最最動人!”
酈采大笑答道:“老娘好不好看,還需要你說?!”
老龍城戰場最南方,周密現身于此,身邊跟著嫡傳弟子劍仙綬臣,以及從劍氣長城趕來的流白。
還有剛收的關門弟子,不是劍修的甲申帳木屐。昔年少年,如今青年。
天下機謀智計并歸賈生也。
綬臣皺眉道:“小小寶瓶洲,到底有哪些奇人異士,甲子帳前后都有記錄,那些個意外,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是我錯過甲子帳諜報了?”
木屐搖頭道:“師兄不曾錯過一封諜報。”
周密微笑道:“怪我離鄉太久。也怪崔瀺謀劃太多。”
浩然天下歷史上,曾有“天下機謀智計并歸賈生也”的感嘆。
所以木屐說道:“繡虎崔瀺,不愧是隱官的師兄。”
周密笑道:“到底有幾斤幾兩,不死不知。”
周密一揮手。
片刻之后。
一望無垠的壯闊海面上。
雷聲漸大,驚天動地。
原來是靠近老龍城的海面之外,又有一層高達百丈的海面,齊齊洶涌而至。
正是王座大妖緋妃、如今蠻荒天下搖曳河共主的一記水法神通。
她要水淹老龍城!
北去路上,不斷有那精通水法的妖族修士,各自施展本命神通或是添加術法,紛紛為那道鋪天蓋地的巨浪,推波助瀾。
滔天大浪,兇狠撞向寶瓶洲南端的那座礙事城池。
登龍臺上,稚圭身形化做一道虹光,越過老龍城大陣,撞入海中,尚未現出真龍之身,她就已經將方圓十數里之內的妖族,當場震殺無數。
周密對此視而不見,只是與關門弟子木屐笑道:“先前你說崔瀺不愧是隱官師兄,是不是不太妥當,該是那年輕隱官不愧是崔瀺師弟才對。”
周密仰頭望去,以心聲言語道:“繡虎以為然?”
巍峨法相身在大驪陪都高空的崔瀺,手托白玉京,十二飛劍大如劍舟,懸停在四面八方,崔瀺答非所問,微笑道:“賈生計謀,讓人失望。”
注1:別當真,別打臉。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