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千算萬算,蘆鷹都沒有算到,那一粒能讓仙人難測的心神,竟是兜兜轉轉,好像在天地間鬼打墻了。
背后那人笑道:“見風使舵墻頭草都當不好,怎么當的元嬰前輩老神仙?”
蘆鷹喟嘆一聲,以相對生疏的蠻荒天下大雅言開口說道:“斐然,栽在你手上,我心服口服,要殺要剮都隨你了。”
那人點點頭,說了兩個字,好的。
蘆鷹立即苦著臉,再無半點英雄氣概,“斐然劍仙,我們再聊聊?只要為我留條活路,我絕對是萬事可做的。”
那人伸出一只手,五指如鉤,掐住蘆鷹的脖子,剎那之間,蘆鷹別說是嘴上開口,就連心聲言語都成了奢望,但是那人偏偏催促道:“聊?你倒是說話啊。活路?別說是一個元嬰蘆鷹,那么多死了的人,都給你們桐葉洲留下了一條活路。供奉真人罵人和說笑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
裴錢閑來無事,就坐在門檻上。
師父怎么說怎么做,她都不管,裴錢只是伸手摸了摸發髻,再揉了揉額頭。不知不覺,好多年沒貼符箓了。
很多年前,在年輕女子還是個小黑炭的時候,師父會幫她洗頭,教她怎么打理亂糟糟的頭發。沒有什么山窮水惡,人心鬼蜮,師徒兩人在遠游路上,好像處處山清水秀。
很多年后,當她一個人行走江湖,總能聽到投師如投胎的說法,她覺得老話說得真是有道理,認了師父,她就像一個重新投胎做人的小姑娘,投了個好胎,天底下最好了。
其實這些年,師父不在身邊,裴錢偶爾也會覺得練拳好苦,當年如果不練拳,就一直躲在落魄山上,是不是會更好些。尤其是與師父重返后,裴錢連師父的袖子都不敢攥了,就更會如此覺得了。長大,沒什么好的。但是當她今天陪著師父一起潛入府邸,師父好像終于不用為了她分心勞神,不需要刻意叮囑吩咐她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而她好像終于能夠為師父做點什么了,裴錢就又覺得練拳很好,吃苦還不多,境界不夠高。
等到裴錢回過神,發現師父已經搬了條椅子,與那蘆鷹相對而坐。
陳平安轉頭教訓道:“大敵當前,這都敢分心?”
裴錢撓撓頭,“師父在啊,就偷個懶。”
陳平安瞪了一眼。
裴錢趕緊說道:“曉得嘞,師父,我下次一定注意啊。”
不過說實話,哪怕裴錢站著不動,挨那元嬰蘆鷹一道殺手锏術法又如何,還不是她受點傷,然后他毫無懸念地被三兩拳打死?
真不是裴錢瞧不起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只談體魄,哪怕是那玉璞境,真是紙糊竹篾一般。
挨一兩拳就喜歡直挺挺倒地裝死,可勁兒坑她的錢。
只不過裴錢哪里敢與師父說這種話,求啥都別求板栗,掌律長命這個上了歲數的女子,說話還是有點水準的。
裴錢環顧四周,是一座劍氣森嚴的小天地。
師父是劍仙了啊。
陳平安不知道裴錢在胡思亂想些什么,只是拉著一位久仰大名的元嬰老前輩閑聊談心。
一邊聽蘆鷹講那斐然流傳不廣的幾個事跡,一邊笑罵道:“狗日的東西,厚顏無恥,我可沒他這樣的孫子。”
蘆鷹心中悲涼萬分,斐然劍仙你跟我演啥呢?事已至此,意義何在?
陳平安倒是不介意蘆鷹堅信自己是那斐然。
最好金頂觀杜含靈也是如此認為的,一旦雙方各自“心知肚明”,形勢就會變得極有意思。
約莫半個時辰后,蘆鷹先將那府上擔任門房的符箓美人,遙遙施展定身術,再獨自將曹沫客卿送到大門口,金頂觀首席供奉雖然和和氣氣,只是神色間難免流露出幾分倨傲氣態,顯然依舊是以前輩自居,與曹沫勉勵了幾句,雙方就此別過。
姜尚真拿出了一條通體雪白的云舟渡船,當然是私人珍藏。渡船以福地月色與白云煉化而成,夜中遠游極快,品秩與落魄山的“翻墨”龍舟差不多。
姜尚真沒有一起乘坐渡船北上,說是還需要在云窟福地再待個把月,等到胭脂臺的三十六位花神評選完畢,他再動身去天闕峰碰頭。
白玄比較樂呵,終于能夠人手一間屋子了,周肥老哥這樣既有錢又仗義的朋友,值得結交。
九個孩子當中,孫春王一直沒有露面,始終被崔東山拘押在袖里乾坤當中,崔東山很好奇這個死魚眼小姑娘,在里邊到底能熬幾個十年。
修士道心一物最古怪,可能是一塊璞玉,需要精心雕琢,可能是一塊鐵,兇狠錘煉,可能是水中月,外物將其打碎復歸圓,
可能是
所以也不是所有劍仙胚子,都適宜在崔東山袖中磨礪道心,除了孫春王,其實白玄和虞青章都比較合適。
崔東山坐在欄桿上,掏出一把折扇,輕輕敲擊掌心,問道:“聽小胖子說在簪子里邊練劍的那些年,你小子其實挺啞巴的,除了吃飯練劍睡覺,至多是與虞青章借些書看,冷眼冷臉的,讓人覺得很不好相處。怎么一見著我先生,就大變樣了?”
白玄坐在一旁,小心翼翼醞釀措辭,怯生生道:“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也。”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不夠真誠啊。”
白玄耷拉著腦袋,沉默許久,抬起頭,望向遠處的云海,云海落日,風景奇絕,很像家鄉城頭。
崔東山說道:“為什么要給自己取個小小隱官的綽號?”
白玄低聲道:“我師父是龍門境劍修,師父的師父,也才金丹境。其實我們仨都很窮的,為了讓我練劍,就更窮了。”
崔東山說道:“你師父是一位女子?”
白玄嗯了一聲,“長得不好看,還喜歡罵人。我小時候又貪玩,每次被罵得傷心了,就會離家出走,去太象街和玉笏街那邊逛一圈,埋怨師父是個窮光蛋,想著自己如果是被那些有錢的劍仙收為徒弟,哪里需要吃那么多苦頭,錢算什么,”
小時候。
其實這會兒的白玄,也還是個孩子。
只是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會覺得自己不小了,所有的老人,都在害怕自己太老了。
崔東山說道:“你師父在戰場上是不是受了重傷,她去世前,你一直陪著?”
白玄沉默很久,最后點頭,輕聲道:“也沒一直,就只是陪了師父一宿,師父撤出戰場的時候,本命飛劍沒了,一張臉龐給劍氣攪爛了,如果不是隱官大人的那種丹藥,師父都熬不了那么久,天不亮就會死。師父每次竭力睜開眼皮子,好像要把我看得清楚些,都很嚇人,她每次與我咧嘴笑,就更嚇人了,我沒敢哭出聲。我其實曉得自己當時那個樣子,沒出息,還會讓師父很傷心,可是沒辦法,我就是怕啊。”
所以白玄,才會那么害怕滿臉血污的女鬼。
白玄輕聲說道:“那場架,沒打贏,可咱們也沒打輸啊,所以我特別感激陳平安,讓我師父,師父的師父,都沒白死。”
崔東山問道:“過去這么久了,有沒有想跟你師父說的?”
“沒想過。”
白玄搖搖頭,想了想,說道:“大概會說一句,我會好好練劍,師父放心。”
孩子神色專注,在想師父了。
崔東山哦了一聲。
剎那之間。
天地茫茫,然后白玄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滿臉血污的女鬼,認出她是自己的師父。
師父在看著他。
白玄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有好多話想要跟師父說,而且也不怎么怕她的模樣了。
白玄走過去,伸出手,輕輕抓住她的袖子。
崔東山站在師徒二人的身后遠處,遠遠看著這一幕。
渡船上,陳平安在自己屋子里邊,篆刻一枚朱文印章,在山下,金石篆刻一途,一向是朱文比白文難。
裴錢安靜坐在一旁,在師父篆刻完底款后,問道:“師父是要送給青虎宮陸老神仙?”
清境山天闕峰,青虎宮陸雍。
裴錢印象深刻,是個極其會說話的老神仙,與人客套和送出人情的功夫,一絕。
師父說此次往北,歇腳的地方就幾個,除了天闕峰,渡船只會在大泉王朝的埋河和蜃景城附近停留,師父要去見一見那位水神娘娘,以及據說已經臥病不起的姚老將軍。
陳平安笑著點頭,“見面禮嘛。”
那枚印章的邊款:心善是最好的風水。
底款:清境。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摞書籍,買自驅山渡集市,“回屋子抄書去。”
裴錢卻沒有挪步,取出了紙筆,在師父這邊抄書。
陳平安也沒攔著,起身看著裴錢的抄書,點頭道:“字寫得不錯,有師父一半風采了。”
裴錢剛要說幾句誠心言語,師父就彎曲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提醒道:“抄書寫字要專心。”
陳平安坐回位置,拿起一本書。
弟子抄書,師父翻書。
與大泉王朝南方邊境接壤的北晉國,比起南齊唯一好點的,就是延續了國祚,經過這些年的休養生息,總算恢復了幾分生氣,
而南齊的京城,作為曾經蠻荒天下一座軍帳的駐扎地,一國山河的下場,可想而知。文武廟全部搗毀,至于城隍、土地,山水神祇,悉數被桐葉洲本土妖族占據高位,從廟堂到江湖,已經不是烏煙瘴氣可以形容的了。
這天陳平安走出屋子,來到船頭,裴錢正在俯瞰山河大地,她身邊跟著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兩個小姑娘。
陳平安問道:“是不是會路過金璜府地界?”
裴錢使勁點頭,估算了一下,“約莫八百里。”
她還以為師父會忘了這茬。
遙想當年,只有她一個人陪著師父游歷桐葉洲,裴錢第一次親眼見到山神娶親的敲鑼打鼓,后來還無意間卷入了一場山神水君的廝殺。
與師父重逢之前,裴錢獨自一人沿著舊路線游歷桐葉洲,期間就經過了那座重建的金璜府,只是裴錢沒去拜訪的念頭。
那位北晉國的金璜府府君,當年被大泉王朝三皇子帶人設計,淪為階下囚,給拘押到了蜃景城,不曾想卻因禍得福,逃過了那場劫難。
裴錢與師父大致說了一下金璜府的近況,都是她先前獨自游歷,在山下道聽途說而來。那位府君當年迎娶的鬼物妻子,如今她還成了鄰近大湖的水君,雖說她境界不高,但是品秩可相當不低。據說都是大泉女帝的手筆,已經傳為一樁山上美談。
陳平安笑道:“正好,當年我與那位山神府君,約好了將來只要路過就去金璜府做客,與他討要一杯酒喝。”
崔東山在欄桿上散步,身后跟著雙手負后的白玄,白玄身后跟著個走樁練拳的程朝露,崔東山喊道:“先生和大師姐只管去做客,渡船交給我了。”
白玄身后背了一把竹鞘竹劍。
納蘭玉牒和姚小妍有些雀躍,期待不已。
山神府唉,多稀罕的地兒,她們都沒瞧過呢。
陳平安祭出一艘符舟,要帶著裴錢和兩個小姑娘御風遠游。
何辜和于斜回兩個飛奔而來,嚷著要一起去長長見識。
白玄嘆了口氣,搖頭晃腦,“孩子氣,幼稚得很啊。”
結果被崔東山一把抓住腦袋,遠遠丟向了符舟那邊。
白玄大笑一聲,擰轉身形,竹劍出鞘,白玄腳踩竹劍,迅速跟上符舟,一個飄然而落,竹劍自行歸鞘。
看得何辜和于斜回羨慕不已,白玄這家伙不愧是洞府境。
納蘭玉牒沒好氣道:“曹師傅說了,不許我們泄露劍修身份。”
白玄嗤笑道:“小姑娘家家的,頭發長見識短,有崔老哥在,山山水水,風里來云里去,小爺我百無禁忌。”
裴錢笑問道:“百無禁忌?大白鵝教你的道理?”
白玄趕緊掂量了一下“大師姐”和“小師兄”的分量,大概覺得還是崔東山更厲害些,做人不能墻頭草,雙手負后,點頭道:“那可不,崔老哥叮囑過我,以后與人言語,要膽子更大些,崔老哥還答應教我幾種絕世拳法,說以我的資質,學拳幾天,就等于小胖子學拳幾年,以后等我獨自下山歷練的時候,走樁趟水過江河,御劍高飛過山岳,瀟灑得很。崔老哥先前感慨不已,說未來落魄山上,我又是劍仙又是宗師,所以就屬我最像他的先生了。”
裴錢微笑道:“學拳好。”
白玄覺得有些不對勁,趕緊亡羊補牢,“裴姐姐,以后真要切磋,你可得壓境啊,我畢竟年紀小,學拳晚。”
裴錢點頭道:“沒問題,到時候我需要壓幾境,都由你說了算。”
白玄哈哈笑道:“裴姐姐是習武之人,一定要一口唾沫一顆釘啊。不過裴姐姐不用太擔心,我雖然學拳晚,但是我學拳快、破境更快啊,到時候咱倆切磋,估計裴姐姐不用壓境太多。”
裴錢嗯了一聲,“肯定的。”
陳平安瞥了眼白玄,眼神憐憫,這個自作聰明的小王八蛋,好像比陳靈均還要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
白玄以心聲問道:“玉牒玉牒,這個裴錢到底武夫幾境?咱們可是同鄉,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故意騙我。”
納蘭玉牒說道:“裴姐姐一直沒說自己的境界啊,小妍在云笈峰那邊問了半天,裴姐姐都只是笑著不說話,到最后給小妍問煩了,裴姐姐只說她如果跟師父切磋的話,大概百來個裴錢才能勉強打個平手。”
白玄看了眼那個年輕女子,怪可憐的,身為隱官大人的開山大弟子,資質天賦看來都很平常啊。
距離那金璜府還有百余里山路,符舟悄然落地,一行人步行去往山神府。
白玄問道:“曹師傅,鬧哪樣,兩條腿走路多費勁,不夠仙氣,小心咱們在金璜府門口吃個閉門羹。府君大人,一聽就是個有自己宅子的大官,崔老哥與我說過,在浩然天下,宰相門房三品官,牛氣得很。”
納蘭玉牒埋怨道:“就你話多。洞府的境界,劍仙的口氣。”
何辜點頭道:“”
于斜回補充道:“小小隱官這個綽號不太夠,大大隱官才配得上咱們白玄。”
白玄斜眼他們仨,“等我開始學拳,隨隨便便就是五境六境的,再加上個洞府境,你們自己算一算,是不是就是上五境了。”
陳平安笑著搖搖頭。
裴錢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根綠竹杖,
她想起一事,就是在這附近,她人生當中第一次拿到了符箓,一張寶塔鎮妖符,一張陽氣挑燈符,不過起先是師父借給她的,用來幫她壯膽子,后來才送給她。
裴錢悄悄說道:“師父,在金甲洲那邊,我碰到符箓于仙了。”
陳平安有些驚訝,“那位被譽為獨占符箓一道的于老神仙?”
裴錢笑著點頭,赧顏道:“戰場上,于老前輩不但幫我打殺了一頭玉璞境妖族,最后還送了我那頭玉璞境的本命物,半仙兵品秩。”
陳平安感慨道:“前輩果然仙氣無雙,就該于老前輩合道星河,躋身十四境。”
裴錢嗯了一聲。
百余里山路,對于陳平安一行人而言,其實不值一提。而且相較于上次陳平安途經此地的崎嶇道路,要寬闊許多,陳平安瞥了幾眼,就知道是朝廷官府的手筆。
路過一座橫跨溪澗的石拱橋,陳平安蹲在橋頭看那十分嶄新的界記碑,微微皺起眉頭。
他有些猶豫,要不要拜訪金璜府了。
裴錢問道:“師父,怎么了?”
陳平安起身道:“可能會有是非。”
稍作思量,陳平安笑道:“沒關系,我喝完酒就走。”
距離金璜府三十里,山清水秀,溪水潺潺,臨水建有一處行亭。
有一隊披甲銳士在路旁散亂而坐,小賭怡情,只是嗓門都不大,因為行亭里邊還有一位盤腿吐納的修道之人,手捧拂塵。
一位年輕武將斜靠亭墻外,雙臂環胸,閉眼屏氣凝神。
陳平安讓裴錢他們停步,獨自走向前。
行亭內外兩人,觀海境修士,五境武夫。
年輕武將睜開眼,淡然道:“如果你們是去金璜府,就可以回了,如今這邊已經山水封禁。”
陳平安轉頭望向一處,溪澗一處碧綠幽幽的稍深水潭當中,浮現出一顆臉色慘白的臉龐,一頭青絲如水草散開,少女面容,身穿一件石榴裙,然后她坐在對岸石上,不過雙腳所穿繡花鞋,依舊沒入溪水,她好像故意與那年輕武將爭鋒相對,笑道:“封山?我們金璜府怎么不知道?這位先生如果是要去府上做客,我可以帶路。”
行亭里邊的老神仙冷哼一聲,輕揮拂塵,行亭外的溪澗如被筑造水壩,攔截流水,水位一直抬升,再無溪水流入那處小水潭。
那女鬼也不介意,只是她身形稍矮,雙腿入水更多,好像記起一事,與那青衫男子說道:“不用擔心原路返回,會被某些人穿小鞋,咱們金璜府有路直通松針湖,泛舟游湖,風景極美,想要登岸,無需計較渡船會不會被蟊賊偷去,松針湖的湖君娘娘,本就是我們金璜府的夫君夫人哩。”
陳平安這才開口笑道:“那就叨擾了。”
那位施展水法截取溪水的老神仙,終于睜開眼睛,冷笑道:“小小水鬼,大放厥詞,活膩歪了?”
年輕武將好像改了主意,揮揮手,示意那些披甲武卒放行,還與那佩刀懸酒壺的青衫男子說道:“你們最好不要在那金璜府逗留太久,神仙打架俗子遭殃,不是一句玩笑話。至于游覽松針湖,倒是可以隨意。”
陳平安拱手謝過。
年輕武將點點頭。
陳平安走在溪邊道路上,那頭金璜府出身的女鬼則一手拎著裙角,行走水面上。
行亭那邊。
名為郭儀鸞的觀海境老修士走到門口,譏笑道:“劉將軍,你倒是好說話,說放行就放行。”
年輕人,名叫劉翚,才二十多歲,就已經是正五品武將,關鍵是還有個北晉國臨時設置的五方山水巡檢身份,也就是說一國北岳山水地界,年輕人可以指揮調動山君之下的所有山水神靈,各州郡縣城隍,各地文武廟,都受年輕人轄制。
劉翚是北晉國的郡望大族出身,不過卻是靠軍功當上的將軍,道理很簡單,家族早已覆滅在那場一洲陸沉的浩劫中。
除此之外,傳聞年輕人與北晉新帝,相逢于患難之際。
而更有小道消息,說皇帝陛下那個聯姻外嫁別國的妹妹,其實與這個年輕將軍,是有故事的。
年輕武將神色淡然,“一個不小心,真要與大泉王朝撕破臉皮,打起仗來,郭仙師可能比我更好說話。”
老修士臉色陰沉,冷哼一聲,返回行亭繼續吐納修行。
金璜府的山水譜牒,其實早已“搬遷”到了大泉王朝,而金璜府卻位于毫無爭議的北晉國版圖之上,所以再不挪窩,就會名不正言不順。哪怕是吵到大伏書院的圣人山長那邊去,也還是大泉王朝和金璜府不占理。
現在比較微妙的事情,其實還是那座八百里水面的松針湖,這座大湖的歸屬以及劃分,確實有待商榷。
北晉皇帝的意思很明確,金璜府必須北遷,最好還能夠拿下整座松針湖,若是大泉那邊仗勢欺人,那就去書院找圣人評理。
北晉這邊的底線,就是將松針湖一分為二,讓那座湖君水府只占據約莫四分之一的松針湖水域。
關于此事,兩國已經其實吵了好幾年,鬧哄哄的,大泉王朝,廟堂上下,都極為強硬,尤其是一些青壯官員和邊關武將,都已經嚷著要讓北晉聽一聽馬蹄聲了。
溪澗中,那女鬼轉頭望向岸上,微笑道:“客人瞧著面生。”
陳平安笑道:“姑娘覺得我面生很正常,約莫二十來年前,我路過金璜府地界,剛好瞧見了府君大人的迎親隊伍,后來還有幸見過府君一面,當年沒能喝上一杯蘭花釀,這次路徑貴地,就想著能否有機會補上。”
那女鬼愣了愣,立即有了些疑心。
因為當年她就在那山神娶親的隊伍當中,怎么不記得見過此人?
陳平安其實先前一眼就認出了她,笑道:“姑娘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有個黑炭小丫頭,不小心犯了山水忌諱?你們非但沒有計較,后來接到山神夫人返回金璜府,姑娘你當時手持燈籠,得了老嬤嬤的許可后,你還邀請過我去參加婚宴,只不過我當時著急趕路,錯過了府君大人的新婚酒宴。”
裴錢手持行山杖,會心一笑。
那女鬼驀然而笑,“是你?!那會兒你還是個少年……年輕公子呢!難怪我沒有認出來。”
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撞見山神娶親的,要么就是個病秧子,陽氣太稀薄,要么就是下山游歷的修道之人了。
只是女鬼心中幽幽嘆息,眼前這位男子,多半不是什么山上高人了。
不然才短短二十年,對方就面容變化如此之大,教她全然認不出。
如今金璜山神府和松針湖君府,是一家親,府君老爺和湖君夫人,比那山上修士更加神仙道侶。
但當下山水兩府,依舊是個多事之秋的處境。
不然行亭那邊,就不會有人說什么山水封禁的混賬話了。
一位觀海境的老神仙,確實道法不俗,可一般情況下,哪敢與金璜府和湖君府犯橫。
說到底,還是背靠大樹好乘涼。自家老爺夫人是如此,那位老神仙也是這般。問題在于自家金璜府不在大泉王朝境內,而是位于北晉國境內。
那女鬼伸手在袖口上一抹,雙指間捻住一條寸余長短的青魚,朝那尾小青魚,她輕輕呵了一口氣,對其“點睛”,再心聲言語道數句,然后輕輕一丟,游魚入水,一個擺尾,去勢極快,倏忽不見。
那尾傳信青魚很快就趕到了金璜府門房那邊,山精出身的老人,不敢怠慢,立即將消息稟報上去。
一位身穿金色法袍的男子,正是昔年北晉五岳山君之下的第一山神,金璜府府君,鄭素。
他得到那條青魚密信后,立即動用大泉王朝贈予的一把傳信飛劍,傳訊坐鎮湖君府的妻子,柳幼蓉。
當年那場廝殺,如果不是那個過路人,一符一劍就截殺了松針湖淫祠水神,否則后患無窮。
只不過這個內幕,除了妻子和幾個心腹,鄭素沒有多說。
鄭素今天走到大門口,耐心等待那位有恩于金璜府的“少年仙師”。一位府君大人,流露出近些年少有的喜慶神色。
去往金璜府的道路上,裴錢手持行山杖,突然喊了一聲師父。
陳平安轉過頭,“怎么了?”
裴錢咧嘴一笑,沒說什么。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