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尚真搖搖頭,“還真不是,就只是道心熬不過顧璨。”
陳平安默不作聲。
只說耐心一事,其實當年三人當中,一直就是年紀最小的顧璨最好。
一想起曾經的小鼻涕蟲,就想起劉羨陽,想起劉羨陽,就立即想到一個不認識的賒月,瞬間岔開念頭,去想那個對劉羨陽好像有點想法的司徒龍湫,想起了這位玉笏街的龍門境瓶頸劍修,就難免想起了劍氣長城的新舊各五絕,想起這個,又想起劍術裴旻在內的浩然三絕,再想起崔瀺的浩然錦繡三事,一想到這個“辛苦護道問心局”的大師兄,陳平安就立即回轉心念,重新想那五絕……
阿良的賭品最好、唾沫洗頭,老聾兒的是人就說人話,陸芝的國色天香,米大劍仙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司徒龍湫的我發誓是真事,顧見龍的容老子說句公道話,董黑炭的花錢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
陳平安也趴在欄桿上,清風拂面,
姜尚真突然說道:“念頭一事,要注意了。一旦真正顯化為心猿意馬,等于是半個化外天魔,我雖然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但是上了山的傻子都知道,很麻煩的。”
陳平安點點頭,“在改。”
這是在劍氣長城太久,遺留下來的后遺癥。修力還稍微好點,修心一事,自古就是雙刃劍。陳平安又不想走那“書生”楊凝性的斬三尸路數,太過靠近道門。但是曾經有一位山中僧人,與陳平安明確說過,研習佛法,并非逃禪。有了這句話,陳平安就要放心許多。
所以之前與姚仙之詢問那位“年輕”僧人,是否住錫桐葉洲某座寺廟,其實就是陳平安想要主動尋求破解之法,最好是能夠幫助自己直指本心。牛頭禪一脈的佛法,只是一句“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還是不夠,哪怕陳平安借此延伸悟出、在云窟福地黃鶴磯岸邊道出的另外一句“蓮花不落時,般若花自開”,依舊是不夠。
陳平安突然抬頭看了眼天幕,再低頭順著那條大瀆,一直往寶瓶洲中部望去,說道:“我走一趟大瀆祠廟,在陪都附近匯合。”
姜尚真說道:“山主的甩手掌柜,當得出神入化了。”
裴錢問道:“我跟師父一起?”
陳平安搖頭笑道:“御劍極快,你跟不上。”
裴錢點點頭。
陳平安伸出雙指,向前一抹,“走。”
長劍出鞘,風馳電掣,直沖云霄。
陳平安雙膝微蹲,一個拔地而起,整條云舟渡船都隨之一沉,竟是直接下降了數十丈,墜入一大片云海中。
裴錢仰頭望向師父一閃而逝的方向,很快就竭盡目力也不見蹤跡,撓撓頭,“確實跟不上。”
姜尚真笑道:“劍仙的意氣,止境武夫的體魄,傾力御劍,你畢竟還是山巔境,能跟上就奇怪了。不然你師父如何能夠問劍裴旻。”
裴錢好奇問道:“如果你當時趕上了我師父的那場問劍,再加上小師兄?”
師父是玉璞境劍修,止境武夫。
周肥是從飛升境跌境的仙人境劍修。
小師兄是仙人境瓶頸。
師父就不用多說半句了,其余兩人都極其擅長廝殺與……逃命。
術法、神通、法寶,以及壓箱底的本事,更是極多極多。
如果那裴旻不是劍修,只是一位尋常的飛升境練氣士,裴錢都根本不用問這么個問題,落在師父三人手里,不是被活活打死,就是被慢慢耗死。
結果姜尚真說了與崔東山幾乎如出一轍的言語,“保命有保命的辦法,拼命有拼命的打法。”
裴錢趴在欄桿上,眺望遠方,“姜宗主,謝了啊。”
姜尚真望向遠方,笑道:“謝我趕去蜃景城?”
裴錢搖搖頭,“感謝你的云窟福地,讓我早些遇到了師父。”
姜尚真嘆了口氣。
自己能夠跟上年輕山主的念頭,還真追不上裴錢的想法。
裴錢神色淡然,“姜宗主,以后如果有你不合適出手的人,與我說一聲,我去問拳。但是你必須保證,不告訴我師父,以及師父萬一事后知道了,也不會太生氣。”
姜尚真笑容燦爛道:“一言為定!”
裴錢笑瞇起眼。
姜尚真突然鬼鬼祟祟,小聲問道:“大師姐,我怎么聽說劉幽州,對你有那么點想法啊?”
裴錢一臉疑惑,然后搖搖頭,“不會吧。誰這么缺心眼,瞎傳消息,我跟他只是在雷公廟那邊見過一次,都沒聊天,反正瞧著傻了吧唧一人。”
裴錢是真心覺得這種事情不可能,喜歡她做什么,又長得不好看。
對于皚皚洲劉氏,裴錢唯一的印象,就是有錢,獨自游歷大端王朝的時候,裴錢就切身體會到了這件事。至于那個劉幽州,唯一的印象,就是當時那個傻子身上的竹衣法袍,瞧著賊值錢。
天幕處,一襲青衫御劍懸停。
陳平安雙手籠袖,俯瞰人間。
可惜如今的寶瓶洲,再無文廟圣賢坐鎮天幕。
陳平安一步跨出,身形墜向大地,長劍自行歸鞘。
離著大瀆祠廟還有十數里,一襲青衫飄然落地。
官道上車水馬龍。
陳平安走在大瀆之畔,撤去障眼法,轉頭笑道:“失禮了。許先生。”
身邊憑空出現一個橫劍身后的男子,微笑點頭道:“我就說誰的膽子這么大,敢這么從天上直不隆冬掉下來。”
墨家游俠,劍仙許弱。
陳平安作揖行禮。
許弱抱拳還禮。
兩人一起走向濟瀆祠廟。
陳平安問道:“林守一還當著廟祝?”
許弱搖頭道:“不趕巧,林守一剛卸去祠廟職務,回了山崖書院,馬上就要擔任副山長了。”
陳平安問道:“山崖書院的新任山長也有了?”
許弱嗯了一聲,陳平安已經遞過一壺月色酒,許弱自然而然接過酒壺,喝了一口,說了句好酒,道:“是觀湖書院的一位大君子,陳平安,你不會有芥蒂吧?”
陳平安笑道:“這話從何說起,沒有的事。”
許弱將陳平安一路送到濟瀆祠廟門外的廣場上,半開玩笑心聲道:“你我之間,喝酒就好,最好別問劍。”
陳平安笑著點頭,“很難。”
許弱轉身離去。
在一般人眼中,就只是個懶散漢子。
陳平安正了正衣襟,獨自走向祠廟大門。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一行三人。
熟人居多。
曾經的泥瓶巷鄰居宋集薪,如今的大驪藩王宋睦。
杏花巷馬苦玄。
還有個不認識的年輕地仙,是劍修無疑,但是身上的武運,有點不同尋常。
可能是那個被馬苦玄說成是“一半個朋友”里邊的半個朋友。真武山劍修,余時務,此人好像還被譽為寶瓶洲的李摶景第三,因為“李摶景第二”的稱號,曾經落在了風雪廟劍仙魏晉的身上,只不過聽說如今魏晉已經是大劍仙了,這個原本是稱贊魏晉練劍資質極佳的說法,好像變成了罵人,就只好舊事不提。
馬苦玄嘖嘖道:“第三場架,讓我等了二十多年,陳平安你可以啊。”
陳平安轉過身,面對那三人,笑瞇瞇道:“年輕候補之一,我可惹不起。”
那個余時務停下腳步,舉起雙手,“神仙打架,別捎上我。”
宋集薪與此人并肩而立,點頭道:“一樣。”
馬苦玄依舊向前走去,眼神炙熱,“蠻荒天下的賒月,青神山的純青,少年姜太公,一個年輕十人之一,兩個候補,我都領教過了,一般般,很一般,名不副實,只配分勝負,不配分生死。”
陳平安笑道:“那我就跟你分勝負?好像剛好三場都是。先說好,事不過三,好好珍惜最后一次機會。”
馬苦玄停下腳步,雙手十指交錯,輕輕下壓,“去哪里打?”
陳平安說道:“今天就算了,之后是去真武山,還是去落魄山,都隨你。”
馬苦玄微笑道:“不如就在這里?”
陳平安沉默片刻,驀然而笑,雙手籠袖搖頭道:“今天就算了吧。”
宋集薪走向陳平安,“介不介意一起?”
陳平安沒說話,最終兩人一起走向祠廟大門,拾級而上,跨過門檻。
真正忌憚之人,不是馬苦玄,而是那個打定主意作壁上觀的余時務。
馬苦玄和余時務留在了門外,后者微笑道:“分勝負的話,好像打不過。”
馬苦玄知道余時務的脾氣,還真不是含沙射影,或者煽風點火,這半個朋友,要么不說話,要么說實話。
早年馬苦玄剛去真武山那會兒,最討厭的,就是這個口無遮攔的余時務,只不過在山上待久了,反而討厭不起來。如果按照輩分,年紀不大的余時務,還是馬苦玄的師伯祖。簡單來說,余時務就是真武山山主的師伯,至于小小年紀,怎么來的輩分,屬于天上掉下來的。許白當年之所以會去往真武山,就是跟著那兩位分別姓姜、姓尉的兵家老祖,先后蒞臨下宗風雪廟和真武山。而余時務,喊那兩位中土神洲的兵家祖師爺,都只需要喊一聲師伯、師叔。
一場裹挾兩座天下的大戰過后,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落幕之人無數,同時水落石出,應運而生,爭渡、崛起之人極多。但最終是誰獨占鰲頭,馬苦玄還沒跟那個家伙打第三場架,是自己還是他,不好說,但是馬苦玄已經可以肯定,絕對不會是那賒月,純青和許白了。至于身邊半個朋友的余時務,身為一個練氣士,卻太過依賴武運了,而且胃口太大,只能靠等,哪怕兵家為了應對那場大戰,得了文廟的默認許可,破例給了余時務兩份“武運”,依舊還差兩份才能補齊,如今大戰都已落幕,這家伙就只能繼續干瞪眼了。
估計這些都是那頭繡虎的算計,中土文廟和兩位兵家祖師爺,都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馬苦玄和余時務走到大瀆水邊,馬苦玄嚼著草根,雙手抱住后腦勺。
余時務坐在一旁,感嘆道:“陳平安好像看出我的根腳了,不愧是一位登頂武道的止境武夫。”
馬苦玄笑道:“又不是十一境。”
余時務勸道:“馬苦玄,聽我的,這一架,真別打。”
馬苦玄后仰倒去,翹起二郎腿,扯了扯嘴角,“你真以為我不找他,那家伙就不來找我?”
余時務疑惑道:“你一直不喜歡講那家鄉事,我以前也不好奇這些,難道你跟那個陳平安,有解不開的恩怨死結?”
馬苦玄吐出那根嚼爛的野草,開始閉目養神,沒有給出答案。有些老黃歷,翻是翻不過去的,得有人去撕掉。
緩緩走在祠廟內,宋集薪笑問道:“那三本書,什么時候還給我?”
先前兩人都各自請了三炷香,祠廟內人頭攢動,處處都顯得有些擁擠。
陳平安說道:“我又沒拿。”
宋集薪氣笑道:“陳平安,做人能不能敞亮點?”
當年齊先生留給宋集薪六本書,其中三本儒家書籍,《小學》,《禮樂》,《觀止》。三本雜書,術算《精微》,棋譜《桃李》,文集《山海策》。宋集薪當初與婢女稚圭一起離開驪珠洞天,跟隨宋長鏡去往大驪京城,在泥瓶巷宅子里邊留下了前三本,只帶走三本雜書。
陳平安說道:“我確實沒拿,如果書本長腳了,你自己找去。提醒一句,問問身邊人,別燈下黑。”
宋集薪將信將疑。
陳平安說道:“那三本書,如今在大驪市價多少,我不清楚。當年市價多少,是你不清楚,所以有沒有,其實一直沒兩樣。那本《小學》,當年連同大驪大隋和黃庭國在內,我找到了總計八個版本,最貴的六十五文,是在紅燭鎮,最便宜的三十六文,是在大隋京城。我沒必要拿你的書,書上寫了什么,我在二十多年前,就倒背如流了。如果大驪陪都的《小學》,此書價格還是比別的地方更貴,那么我奉勸你一句,你這個當藩王的,以后走夜路小心些。”
宋集薪嘆了口氣,隨即笑道:“你的話好像比以前多了些。”
這個曾經的泥瓶巷同齡人,就是個挨打不喊、吃苦不喊、喜歡成天當啞巴的悶葫蘆。
陳平安跨過濟瀆祠廟的大門后,就不再雙手籠袖,神色淡漠,“也看地方。”
宋集薪突然故意說道:“要不要我幫忙清場?好歹是個藩王,這點能耐還是有的。那位廟祝,其實已經認出我了,我與他打聲招呼去?”
果不其然,那個青衫背劍的昔年鄰居,明顯忍了忍,還是一個沒忍住,以心聲罵道:“你他媽的腦子是不是有病?”
只不過陳平安很快就沉默下去。
宋集薪笑了起來,“跟以前好像也沒啥兩樣,先前差點就要認不出來,這會兒好了,還是很熟悉。”
在濟瀆主殿外的廣場上,陳平安停下腳步,轉頭問道:“要不然等你先說完?”
宋集薪搖搖頭,“沒了,跟你聊這么多,你煩我也煩,敬香過后,各走各路。”
祠廟內熙熙攘攘,來這里虔誠燒香的香客很多。
宋集薪率先點燃三炷香,只是面朝大殿那邊,作揖敬香,拜了三拜,就將左手香火插入一座大香爐。
至于去往大殿內的磕頭禮敬,無論是宋集薪的大驪藩王身份,還是曾經的學生身份,都不合適,也不需要。
而右手持香的陳平安,點燃香火后,往三個方向,各自拜了三拜,與宋集薪恰恰相反,唯獨沒有面朝主殿祭拜神像,以右手將香火輕輕插入香爐,走到主殿正前方,頭別玉簪的一襲青衫,作揖后,久久不起。
祠廟門外的那條大瀆,人間年復一年的春風融融,故而又是一年楊柳依依,草長鶯飛。
年復一年的春風去又回,第一次離鄉遠游時的十四歲草鞋少年,在這一次的遠游又歸鄉時,不知不覺就走過了四十歲。
龍須河畔的鐵匠鋪子,劉羨陽今天依舊曬著太陽。
他沒有跟隨師父去往京畿之地,依舊留在這邊每天偷懶,睡覺,坐椅子上打盹,嗑瓜子,再打盹,又睡覺,周而復始,唯一的例外,就是陪著那個圓圓臉的棉衣姑娘,閑聊幾句,圓臉姑娘喜歡發呆,不太喜歡說話,坐在屋檐下,為了與劉羨陽劃清界線,兩人椅子中間擺滿了小竹椅和小木凳,只有在劉羨陽大罵某人的時候,圓臉姑娘才會點點頭,所以劉羨陽就奇了怪了,這個好脾氣好到了一個境界的賒月姑娘,對那馬苦玄都不怎么記仇,為啥對陳平安那么苦大仇深的,感覺差點就要扎草人了。
其實龍泉劍宗的祖師堂都已經搬走了,但劉羨陽還是愿意在這邊躲清靜。
這些年,小鎮和西邊大山變化挺大的,除了自家宗門北遷了,楊家鋪子后院也沒人了。
于是陳平安那小子,就成了龍州地界最大的地主,山頭大半歸他,山下大半歸了那董水井,只可惜董水井辛苦賺錢,到最后竟然還是沒能抱得美人歸,得知某個消息后,與趕回家鄉的林守一,倆失魂落魄的可憐蟲,狠狠喝了一頓酒,先是相互罵,然后一起罵北俱蘆洲的某個讀書人,好像是花翎王朝姓韓的,不知道怎么的就成了李柳的夫君,然后林守一和董水井再相互對罵,連酒杯都摔了,因為當時劉羨陽就坐在酒桌上蹭酒喝,等到李柳跟她爹娘再加上夫君,一家四口從北俱蘆洲返回家鄉小鎮,董水井和林守一反而屁都不敢放一個了,早先在酒桌上說得好好的,一個比一個英雄好漢,一個揚言要用錢活活砸死那個姓韓的王八蛋,一個口口聲聲說只要見著了那個姓韓,按在地上往死里踩,虧得劉羨陽好心好意,與那個姓韓的一番稱兄道弟過后,就立即給董水井和林守一各自飛劍傳信一封,結果他娘的連個回信都沒有。
所以第二封信就懶得寄了,因為劉羨陽其實一眼就看出來了,那個大病一場的李柳,好像是在斷絕紅塵,償還某種山上的債。只是那個讀書人,也絲毫不介意這些,好像有個道侶名分,就心滿意足了。癡情種啊,真是同道中人啊,所以一來二去的,劉羨陽就跟那位北俱蘆洲一等一的世族子弟,當了朋友,于是讀書人就又知道了有兩個名叫董水井和林守一的家伙,隨時隨地都會套他的麻袋,在小鎮這邊,人生地不熟的,每天都戰戰兢兢,不太敢出門,偶爾壯起膽子來找劉羨陽,說這種不可強求的隨緣事情,真心怨不得他啊。怨是真怨不得,理是這么個理兒,只是你韓澄江明明是個文弱書生,說這話的時候,嘴巴別咧那么大啊。于是劉羨陽覺得這種事情還是三個當事人,坐在一張桌上說開了比較好,換了措辭,寄出去第二封信,與那倆傷心人說了,韓澄江打算跟你們打破天窗說亮話,要在酒桌上碰個頭,再加上他劉羨陽這個只勸酒不勸架的和事佬,剛好四個湊一桌。
可惜董水井只是繞路來了鋪子這邊,喝了半天的悶酒,最后搖搖晃晃離開,只說不欺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林守一后來也偷偷來了,坐在竹椅上,悶不做聲,磕了半天的瓜子,最后與劉羨陽問了幾句關于那個韓澄江的事情,也一樣沒敢去小鎮最西邊的那座宅子,只說他沒臉揍一個下五境練氣士。
化名余倩月的圓臉姑娘,雖說兩次都坐得遠遠的,可她其實一直豎起耳朵聽,她覺得那個韓澄江挺不錯啊,修為境界什么的,跟女子喜不喜歡一個人,關系又不大,不過她也覺得董水井和林守一確實又挺可惜的,只是既然那么早就喜歡李柳了,早就該說了的,喜歡誰挑明了,哪怕對方不答應,好歹自己說了,還會繼續喜歡對方,萬一對方答應,不就相互喜歡了嘛,怎么看都不虧。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有道理,只可惜自己對那男女情愛沒啥興趣,可惜了這么個好道理。
今天她坐在一頭的竹椅上,吃著些從壓歲鋪子打折買來的糕點,頭也不轉,含糊不清道:“劉羨陽,要是那個家伙回了家,你真能跟他好好講道理?他也會聽你的?”
劉羨陽剛剛睜開眼睛,笑道:“余倩月,跟你說幾遍才肯信啊,天底下,除了寧姚,就只有我能讓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真不吹牛。”
賒月嘆了口氣,得嘞,你們這些讀書人的話,果真還是信不得。
要說打不還手,賒月勉強信這劉羨陽幾分,可罵不還口?就你劉羨陽,就那陳平安?
劉羨陽問道:“你既然這么怕他,怎么還留在這邊?”
賒月當然有自己的道理,緩緩道:“書上不都說,天底下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劉羨陽無奈道:“你還真信啊?”
賒月呵呵一笑,不再說話。你也真信啊。這么傻憨傻憨,還能讓那家伙罵不還口?你劉羨陽怎么不騙鬼去。
劉羨陽靠著椅背,抬頭望向天幕。
那本祖傳劍經,開篇有那“百年三萬六千場,擬挈乾坤入睡鄉”的說法,一開始沒當真,后來劉羨陽才發現,很貨真價實,百年之內,只要修行之人,足夠勤勉,是真能在夢中遠游那三萬六千次古戰場的,置身其中,劉羨陽的心神隨同夢境,越走越遠,就像沿著那條光陰長河一直走到源頭,劉羨陽前些年,之所以與阮秀有那場問答,就在于劉羨陽認出了她,以及李柳,還有楊老頭,以及其他無數的遠古神靈,一尊尊相繼隕落在戰場上,但有那么十數位,不但始終屹立不倒,甚至絕大多數,好像都能夠察覺到劉羨陽的存在,只是都沒有太在意,或者是在戰場上無法在意。
期間有那浩浩蕩蕩遮天蔽日的蛟龍,身軀龐大,游走在璀璨星河當中,結果被一位高坐王座的巍峨存在,驀然現出法相,伸手攥住一顆鮮紅星辰,隨意碾壓打殺殆盡。
又曾經在一處戰場上,其中一位金光奪目、身形模糊的高大持劍者,身邊盤腿坐著一位披掛金色甲胄的魁梧巨人,在神靈與大妖皆尸骸遍地的戰場上,隨手斬殺大妖,隨手抵擋那些仿佛能夠開天辟地一般的神通,那兩尊至高神靈,前者甚至饒有興致地望向劉羨陽,好像在與他說一句,小家伙,真是不怕死,可以不死。
持劍者伸手攔住了那位就要起身的披甲者,下一刻,劉羨陽就被迫退出了夢境,大汗淋漓,以至于每天練劍從不停歇的劉羨陽,唯一一次,整整半個月,每天就睜大眼睛,連眼皮子都不敢合上,就為了讓自己不打盹不入睡不做夢。
劉羨陽望向那座神秀山。
賒月嘆了口氣,“想那些做什么,與你又沒啥關系的。”
劉羨陽苦笑道:“怎么沒有啊,差點就跟宋搬柴一樣……”
賒月瞪眼道:“找死啊,可以想,能說嗎?真不怕那因果牽扯啊?萬一,我是說萬一啊,下次還能再見面,她一根手指頭就碾死你這種小金丹……”
她趕緊停下話頭,大概是覺得自己這個說法比較傷人,擺擺手,滿臉歉意,改口道:“金丹,劍修,還是瓶頸,其實很厲害了啊。”
劉羨陽點點頭,雙手揉了揉臉頰。
大師姐唉,秀秀姑娘唉。
吃掉某個“李柳”的阮秀,打碎一座飛升臺,又開啟另外一座飛升臺,由她率先開天與登天。
她身邊站著一個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單獨一人,與她并肩而立。
在那之后是數位跟隨,最后又有數十位劍修。
龍泉劍宗,神秀山。崖刻“天開神秀”四個大字,常年云遮霧繞。
那么從人間抬頭望去,就是“秀神開天”。
而那個變得很陌生的青衣女子,登天之后,她雙手繞后,緩緩解開那根馬尾辮,最后看了一眼人間,就此離去。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