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九十五章有限杯長少年
第九百九十五章有限杯長少年作品:《》
古語有云,夫閑,清福也。
既然閑著也是閑著,閑著就是一種享清福,劉羨陽就帶著化名余倩月的圓臉姑娘,游歷了一趟寶瓶洲最北邊,優哉游哉,他們沿著漫長的海岸線逛蕩了一圈,劉羨陽每天趕海,帶著鍋碗瓢盆,一鍋海鮮亂燉,吃得劉羨陽都忘了河鮮是啥滋味。每當劉羨陽停步休歇,打盹的時候,棉衣圓臉姑娘就在一旁安安靜靜坐著。
等到劉羨陽返回宗門山頭,發現阮鐵匠還在閉門鑄劍,師弟謝靈則是正兒八經閉關了,聽說是要徹底煉化那件有錢都買不著的重寶。
此物是白玉京三掌教當年贈予謝靈的寶貝,是一座七彩琉璃寶塔,半尺高,九層,每一層四面皆懸掛匾額,故而總計三十六塊。
劉羨陽羨慕得很,忍不住長吁短嘆,“有個好祖宗真是好哇。”
賒月不搭話,她只是惦念著龍須河那邊的鴨子有無成群。
劉羨陽還在那兒自怨自艾,說自己投胎的本事不如這個謝師弟,不然如今別說仙人境,隨便撈個飛升境,都不在話下。
一旁的董谷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了,反正是關起門來的自家話,丟人丟不到外邊去。
況且劉羨陽雖然說得酸溜溜,也算事實,謝師弟在修行路上,確實機緣極好,就像劉羨陽說的,這要歸功于桃葉巷謝家的族譜上邊,出了個大人物,正是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上次謝實返回家鄉,謝靈這小子,等于憑空多出一個從族譜里邊走出各活生生的老祖宗。按照陸沉那會兒的說法,這座小塔,可以鎮壓世間所有上五境之下的邪魔外道、陰靈鬼物,陸沉當時說此物“勉強能算”一件半仙兵。謝靈當時深信不疑,老祖謝實欲言又止,終于還是沒有泄露天機。等到當年被陸沉取了個“長眉兒”綽號的少年,年紀漸長,修行境界越來越高,謝靈才驚駭發現一直未能大煉為本命物的玲瓏寶塔,根本就是一件貨真價實的仙兵至寶。
謝靈之所以能夠是劍修之外,同時兼修且精通符箓和陣法,就源于他對這座玲瓏寶塔的潛心鉆研。
有人曾經瞥過一眼,評價過這件重寶,言簡意賅,只有一句話,此物是一條完整道脈。
她的言下之意,師弟謝靈單憑此物,除了不耽誤修行的漸次登高,更是完全可以開宗立派的。
又跟董谷隨便掰扯了幾句,劉羨陽終于舍得吐掉嘴里的那根甘草,站起身,讓董師兄跟徐師姐打聲招呼,再過半個時辰,一起去祖山那邊吃頓飯,他這個當宗主的,要禮賢下士,親自下廚。
董谷作為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是元嬰境,不過因為董谷是妖族精怪出身,又非劍修,所以對于劉羨陽能夠擔任第二任宗主,他這個大師兄,內心深處反而如釋重負。
徐小橋如今還是金丹境劍修,只是受限于修道資質,不出意外的話,她這輩子將會止步于元嬰境。
徐小橋對這個類似蓋棺定論的評價,始終深信不疑,卻談不上如何失落。
反正同門中,有劉羨陽和謝靈這兩個大道成就一定會很高的天才師弟,再加上師父阮邛從不在弟子境界上苛求什么,徐小橋在龍泉劍宗的修行生涯,其實日子過得既充裕又閑適。
只是劉羨陽這家伙,成天就想著他和徐小橋能夠見面喊一聲宗主,不過董谷和徐小橋極有默契,任你明示暗示,都別想。
兩位暫時還不是道侶的男女,聯袂御風途中,后知后覺的賒月隨口問道“那個謝靈在煉化什么來著”
劉羨陽笑道“一件仙兵品秩的玲瓏寶塔。”
他再補了一句,“是某個被我掀翻攤子的家伙送給謝師弟的。”
賒月轉頭瞥了眼一座山頭,點頭說道“是蠻值錢的。”,
劉羨陽又開始言語泛酸,“我輩劍修,此等身外物算個啥他娘的,當然算了個啥啊只要謝師弟愿意割愛送人,我就給他磕幾個頭好了。”
賒月疑惑道“你就這么想要仙兵”
在她看來,劉羨陽是最不需要什么仙兵的那種奇怪劍修。
劉羨陽愣了愣,“干嘛你有啊”
賒月點頭道“蠻荒天下是個什么風氣,你又不是不懂,既然都出門了,當然就把家當都揣在身上了,所以兜里有那么幾件,既然你這么想要,挑兩件順眼的,拿去煉化”
劉羨陽咧嘴一笑,伸手輕拍自己的臉頰,“說啥呢,我又不是陳平安,長得像是那種吃軟飯的人嘛”
賒月翻了個白眼。
到了祖山那邊,劉羨陽果真系上圍裙,開始下廚,賒月熟門熟路在旁幫忙。
劉羨陽突然轉頭說道“倩月啊,先前可能是我沒把那句話說明白,陳平安只是長得像個吃軟飯的,我不是像,我就是啊。”
賒月一記手刀狠狠劈柴,再隨手丟到灶臺那邊,沒好氣道“過時不候。”
她一聽到那位年輕隱官的名字就倍感郁悶,心情不太好。
劉羨陽笑道“別郁悶了,回頭我當著你的面,把他套麻袋打一頓。”
賒月扯了扯嘴角,“他不敢拿你怎么樣,那么記仇,我咋辦。”
劉羨陽覺得是得找個機會,跟這位余姑娘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不過自己得先喝酒壯壯膽。
大概所以真心喜歡誰的人,都是膽小鬼吧。
劉羨陽說道“你之前逛過州城,見過那個少年嗎”
賒月搖搖頭。
原來方才劉羨陽從董師兄那邊得知一事,在處州城那邊,有個家道中落的寒酸少年,名叫李深源,懷揣著一塊品秩不低的蛇膽石,竟然獨自從處州,一路徒步穿過禺、洪等州,徒步走到了位于大驪京畿之地的舊北岳附近,等少年走到龍泉劍宗的山門口,已經跟乞丐差不多,他是想要送出那顆蛇膽石,想要憑此作為敲門磚,成為一名龍泉劍宗弟子。
而且他指名道姓,要與如今道場位于那座煮海峰的徐小橋,拜師學藝,即便無法成為這位女子劍仙的嫡傳弟子,暫時當個外門弟子,都可以。煮海峰不在驪珠洞天西邊群山之列,是大驪舊北岳地界原有的一座山峰,舊名鑄山,只是劃撥給龍泉劍宗,就改了個名字。
聽說那少年祖祖輩輩是小鎮人氏,祖宅就在那二郎巷那邊,只是在家里長輩手上,賣出了祖宅,得了一大筆金銀,在州城同一條街上,與官府交割地契,換取數座嶄新相鄰的大宅子,家族早先還極有遠見,同時購買了不少城外良田,照理說這樣的優渥家境,稍微老實安分一點,經過一兩代人的經營,不管是成為書香門第,還是花錢走門路求個先富再貴,總之都是不難的。
只是再大的家業,抵不過個賭字,而且一家之內還出了兩個賭鬼,而想要在賭桌上邊贏錢,自古不靠賭術,就只能靠坐莊和出老千了。其實很多從小鎮搬去州城的家族,至少有三成,都把一份厚實家業敗在了賭桌上。曾經的小鎮少年,如今吃喝嫖賭,樣樣精通,不然就是曾經酒棍賭棍光棍的青壯漢子,變成一條老光棍而已。
這個李深源,也不硬闖山門,更不廢話半句,在附近山野搭了個草棚子,活得跟個野人差不多。
少年每次露面,就是蹲在山門口的路邊,等個消息,希冀著龍泉劍宗這邊能夠準許他上山。
同門幾個碰頭,既然阮鐵匠還在悶頭打鐵,當然就是劉羨陽這個新任宗主當家做主了,咫尺物里邊帶了好些海鮮回來。
董谷和徐小橋踩著飯點,趕來祖山,這邊,看見劉羨陽一屁股坐在師父的主桌位置,他們也沒說什么,估計就算師父這會兒露面,劉羨陽都有臉跟師父坐在一張長凳上邊吃飯。
同桌吃了頓家常飯,這是龍泉劍宗的傳統了,討論天大的事情,都只是在飯桌上聊幾句。
真應了那句老話,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哪怕是當初劉羨陽繼任宗主一事,也是桌上聊出來的,阮邛說了,劉羨陽沒拒絕,董谷謝靈幾個都贊成,就算定下來。
今天飯桌無非是多出個賒月,而且她也不算什么外人。
劉羨陽舉杯跟董師兄磕碰一下,問道“謝靈要是成功煉化那件寶貝,再出關,會不會就是玉璞境了”
董谷抿了一口酒,夾了一筷子,說道“不清楚。”
徐小橋卻是點點頭,“閉關之前,謝師弟就是這么跟我說的,謝師弟說話一向穩重,他既然這么說了,八九不離十。”
劉羨陽轉頭望向董谷,“董師兄,謝靈沒跟你說”
董谷搖搖頭。
劉羨陽再笑嘻嘻轉頭望向徐小橋,徐小橋猜出他要胡扯些什么,搶先說道“勸你別討罵。”
“師姐懂我。”
劉羨陽哈哈笑道,揉了揉下巴,“咱家這長眉兒,了不得,了不得啊,阮鐵匠真是走大運撿到寶了,長眉兒如今就是寶瓶洲年輕十人的前列,再等他成為玉璞,豈不是跟我這個宗主平起平坐了等這小子出關,我就得好好勸勸阮鐵匠了,既然都不是宗主了,那就別端那啥師父架子了,下次一起吃飯,動筷子之前,阮鐵匠得主動給謝靈敬幾個酒。”
董谷根本不搭話,徐小橋也只當是劉羨陽在放屁。
偌大一座寶瓶洲,敢這么拿阮邛開涮的人,真心不多的,說不定就只有劉羨陽一個了。
一來阮邛在龍泉劍宗的“娘家”風雪廟那邊,就是與世無爭的散淡性子,埋頭鑄劍多年,持身正派,有口皆碑,早年風雷園李摶景那般桀驁不馴的劍修,對作為一州山上領袖的神誥宗都瞧不上,但是聊起鑄劍師阮邛,卻難得有幾句入他法眼的好話。再者阮邛是驪珠洞天最后一任坐鎮圣人,又受邀成為大驪首席供奉,偶爾幾次參加京城御書房議事,不說皇帝陛下,連同魏檗、晉青在內的大岳山君,都對阮邛極為禮重,那位化名曹溶的道門天君,作為陸沉嫡傳弟子,北俱蘆洲賀小涼的師兄,他曾經現身大驪京城,傳聞也就只是與阮邛這個悶葫蘆聊了幾句。
何況如今名動一洲的自家弟子劉羨陽也好,那位“墻里開花墻外香”的年輕隱官也罷,好像雙方年少時,分別曾是龍須河畔鐵匠鋪子的長工和打雜短工,更有小道消息,這位落魄山的陳隱官,在未發跡之前,因為寄人籬下的緣故,只要見到那個沉默寡言的阮邛,就會跟老鼠見到貓一樣。
故而如今寶瓶洲大瀆以南的山上,又有些只敢在私底下說幾句的傳言,龍泉劍宗之所以搬離處州,只因為那個陳隱官是睚眥必報的性格,當年在鐵匠鋪子那邊丟的面子,如今都要找回場子,大驪皇帝陛下因此焦頭爛額,無法調節雙方矛盾,只得讓龍泉劍宗退讓一步,再讓阮邛卸任宗主之位,由陳隱官的年少摯友劉羨陽繼任宗主,才打消了陳平安積攢多年的滿腔憤懣,不至于與阮邛徹底撕破臉皮,兩敗俱傷
所以某人前不久乘坐自家風鳶渡船,在老龍城那邊,與前輩宋雨燒一起下船,在一起北歸游歷途中,專程抽身,找那幾個傳播這類說法、或是在山水邸報上邊故意旁敲側擊的仙府門派,去他們的祖師堂,或是那幾位山主、掌門的修道之地,喝了喝茶,談了談心,講了講道理,主賓盡歡,氣氛融洽。
劉羨陽有些奇怪,“這個一根筋的孩子,怎么舍近求遠,來咱們這邊混,飯吃,陳平安的落魄山不是更近”
董谷說道“估計是因為落魄山對外宣稱封山的緣故。”
劉羨陽問道“那少年有機會上山修行嗎”
山上山下的仙凡之別,兩者界限之分明,不亞于幽明殊途,人鬼之分。
徐小橋說道“勉強可以修行,只是資質實在一般,即便領上山了,能不能躋身中五境,都得看以后的造化。”
言下之意,少年就算加入龍泉劍宗,未來的修行路上,若無大機緣,可能這輩子都到不了洞府境。
董谷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多說什么。徐小橋有此說,還是因為她早年學來了一門辨識根骨的獨門秘術,這就意味著那個名叫李深源的少年,資質不是一般的“一般”。若是去了別處仙府,別說是那種高不成低不就的雞肋,恐怕在那些勘驗根骨、的仙師眼中,連雞肋都稱不上,肯定會被拒之門外。
而徐小橋的這門秘術,對于任何一個山上門派而言,都是夢寐以求的手段,長遠來看,不輸任何一件鎮山之寶。
劉羨陽問道“他的心性如何”
能不能進龍泉劍宗,在阮鐵匠手上就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首先看人品與心性,再來看資質好壞,前者不行,天賦再好,龍泉劍宗也不收。
董谷說道“犟,認死理,很肯吃苦,就是悟性差了點,真要上山修行,確實很勉強。”
劉羨陽頓時樂了,“豈不是很像某人少年時。”
徐小橋欲言又止,忍了忍,想想還是算了。
也就你敢這么評價落魄山陳山主了。
劉羨陽說道“徐師姐,你就收下吧,先讓李深源當個不記名弟子好了。”
徐小橋點點頭。
董谷問道“那顆蛇膽石,咱們收不收”
劉羨陽笑道“收,為何不收。”
法不輕傳,在山上,從來不是一句輕飄飄的空話。
畢竟世間規矩,從來不是為一小撮特例而設置的。
“家里人拴緊褲腰帶,送去學塾讀書的孩子,相比那些家族從指甲縫里摳出點錢財就能上學的孩子,前者估計讀書會更用心點。”
劉羨陽笑了笑,“自個兒花真金白銀買來的一個外門弟子,比起外人白送給他的一個煮海峰嫡傳弟子,時日一久,你們覺得哪個,在少年心中的分量更重反正我是覺得前者。”
“至于那顆蛇膽石,留在財庫里邊就是了,將來李深源若能成功躋身洞府境,再以賀禮的名義贈予給他,就當是兜兜轉轉,物歸原主。”
董谷點頭道“如此做事,十分老道了。”
徐小橋也由衷附和道“總算有點宗主風范了。”
劉羨陽一拍桌子,“把總算和有點以及了,都去掉”
徐小橋呵呵一笑,這位師姐用疑問語氣說了“宗主風范”那四個字。
劉羨陽無奈道“我這個宗主,真是當得糟心再見到阮鐵匠,再等謝靈出關,老子非要卸任宗主一職,再讓長眉兒當幾天宗主再卸任,頭把交椅交給董師兄或者徐小橋來坐,傳出去也是一樁千古美談,一座宗門,不到三十年,就更換了四任宗主,誰能跟咱們龍泉劍宗比這個”
門外走來一個面無表情的漢子。
董谷和徐小橋立即站起身,喊了聲師父。
劉羨陽笑容燦爛,趕緊讓賒月去添副碗筷,自己則站起身給師父他老人家挪個地方,覺得還是不夠尊師重道,大步跨出門去,搓手道“師父,咋個不打鐵了,都不與弟子打聲招呼呢,你瞧瞧,桌上這些菜的口味,偏辣,都只照顧到了董師兄跟徐師姐,而且全是海鮮,師父吃得,慣嗎要是吃不慣,我這就下廚燒兩個拿手的下酒菜”
阮邛一言不發,坐在主位上邊,賒月拿來碗筷輕輕放在他手邊,阮邛點頭致意,臉色終于好轉幾分。
徐小橋也已經去拿來一壇酒和幾只白碗,給所有人都倒了一碗,師父不好什么仙家酒釀,只喝市井土燒。
阮邛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拿起筷子,習慣性輕輕一戳桌面,再開始夾菜。
董谷和徐小橋這才敢跟著端碗喝過一口酒,再去拿起筷子。
反觀劉羨陽已經開始給師父夾菜了,很快阮邛那碗米飯上邊就堆滿了菜。
阮邛說道“朝廷那邊希望我去一趟京城,再陪著算是微服私訪的皇帝陛下,走一趟洪州豫章郡。”
劉羨陽笑道“既然陛下是微服私訪,又不是那種大張旗鼓的出巡,費這么大勁做啥,師父不愿意去京城就拉倒,要是想要出門散心,就直接去豫章郡嘛。要是覺得這么做,有點不給陛下和朝廷面子了,就換我去。”
阮邛搖頭道“信上說得比較直接,必須是我去。”
劉羨陽皺眉道“豫章郡除了出產大木,私自砍伐一事朝廷屢禁不止,這才新設了個采伐院,此外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當今太后的祖籍所在了,咋個就需要師父你親自走一趟了”
阮邛說道“采伐院首任主官,是剛剛從京城捷報處調過去的林正誠。”
劉羨陽問道“是林守一他爹”
阮邛點點頭。
劉羨陽喝了口酒,說道“那就走一趟吧。”
阮邛說道“我只是通知你們有這么件事,沒跟你們打商量。”
劉羨陽惱羞成怒道“阮鐵匠,你捫心自問,我這個宗主當得憋屈不憋屈。”
阮邛根本不搭理劉羨陽,只是轉頭望向賒月,問道“余姑娘,什么時候跟劉羨陽結為道侶”
賒月一向是個不在飯桌上虧待自己的,這會兒滿嘴飯菜,腮幫鼓鼓,猛然抬頭,一臉茫然。
阮邛喝完一碗酒,輕輕放下,說道“劉羨陽平時說話是不著調,人還是老實的,還是個會過日子的男人,出過遠門見過世面,也能收心,成親了,他就更不會在男女事情上亂來。這些話,不是我當他師父才說的,余姑娘,你要是覺得劉羨陽值得托付,你們倆的婚事,就別拖著了。”
賒月霎時間滿臉通紅。
劉羨陽也好不到哪里去,耳朵脖子都漲紅了。
董谷和徐小橋也是滿臉笑意。
阮邛稍稍加重語氣,卻只是重復最后那句話的同樣意思,“別拖著。”
他這個給劉羨陽當師父的,很贊成這門婚事,肯定不會攔著。
隨后阮邛也沒有繼續倒酒,只是吃完那碗飯,就起身離去。
大概這次離開鑄劍屋子,這個被劉羨陽稱呼為鐵匠的男人,就是想要說這么件事。
徐小橋陪著賒月一起收拾過碗筷,董谷卻說再跟劉羨陽多喝點。
云生滿谷,月照長空,山中清澗水長流,反而游魚停如定。
劉羨陽喝了個醉醺醺,董師兄卻是結結實實喝高了,從一開始還在那邊擺大師兄的架子,勸劉羨陽這個當師弟的,好好跟余姑娘相處,千萬莫要辜負了她,不然別說師父,他第一個饒不了劉羨陽,當了宗主又如何,就不認大師兄了嗎喝到后來,董谷就開始說胡話了,說自己對不住師父,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當師父的開山大弟子,連累師父和宗門被人在背后說閑話到最后,董谷已經滿臉眼淚比喝進肚子里的酒水更多了,劉羨陽只得坐在大師兄身邊,耐心聽著董谷說這些翻來覆去的車轱轆話,再攔著一個勁找酒喝的師兄,
徐小橋和賒月就沒去屋子,一直待在院子那邊閑坐,聽著酒桌那兩位的醉話酒話胡話,她們對視無言。
最后是劉羨陽把董谷背回橫槊峰,這才晃晃悠悠御風返回自己的猶夷峰,劉羨陽獨自蹲在崖畔,用喝酒來解酒。
賒月來到他身邊,坐在一旁。至于那樁婚事,賒月其實沒那么難為情,一開始就只是有點措手不及,才會扭捏,她又不是不喜歡劉羨陽,沒啥好矯情的。
此地猶夷峰,雖然是舊北岳山頭,卻緊挨著從處州搬來的那座祖山,故而依稀可以聽見神秀山那邊,阮邛打鐵鑄劍的聲響,一錘下去,火星四濺,滿屋室亮如白晝,從猶夷峰這邊望向祖山,忽明忽暗,就像神秀山懸了一盞風中燈火,為人游子返鄉指路。
橫槊峰上,董谷很快就清醒過來,揉了揉太陽穴,察覺到屋外的那道熟悉氣息,這位常年黑衣裝束、青年模樣的元嬰境,立即起床,推開門,喊了聲小橋。橫槊峰是宗門財庫、收藏珍寶的秘府所在,董谷躋身了元嬰境后,由于他是山野精怪出身,修行一事就寬裕了,再加上徐小橋不擅長也不喜歡經營事務,董谷就勉為其難當起了一個門派的賬房,其實龍泉劍宗支出極少,入賬卻多,董谷只需要將那些寶物和神仙錢記錄在冊即可,并不復雜。
徐小橋笑著點頭,晃了晃手中的一串鑰匙,解釋道“睡不著覺,就來你這邊的寶庫過過眼癮。”
董谷坐在臺階上,腦子還是有點暈乎,對于師妹的習慣,并不陌生,否則也不會
龍泉劍宗的寶庫,珍奇物件極多,當得起“琳瑯滿目”的說法,步入其中,如入寶山,徐小橋時不時就去里邊“游覽”。
像劉羨陽的煉劍,謝靈的一路破境,就都沒有動用財庫的家底,再加上因為師父是王朝首席供奉,大驪朝廷那筆定時送來的豐厚俸祿,還有宋氏用各種名頭賞下的靈器、法寶,以及董谷都被蒙在鼓里的各種名目隱秘分成,每年都有五六筆數目不小的神仙錢,每當董谷詢問來歷,朝廷和戶部那邊也只推說是按規矩行事,不肯多說半句。董谷在檔案房卻沒能找到那些白紙黑字的相關契書,董谷曾經問了幾次師父,想要知道是不是師父跟大驪宋氏的口頭契約,師父都說記不得了,只管收下就是。再后來董谷就習慣了,感覺就是躺著收錢。
所以自家宗門是典型的錢多人少,沒地方花錢而已。
徐小橋說道“正陽山那邊的庾檁,今年初,私底下寄了一封信給師父”
董谷點點頭,“主要就是跟師父道歉,說自己當年他因為年少無知,才錯過了一樁機緣,遺憾未能成為師父的親傳弟子,希望以后能夠登門賠罪。師父就沒搭理,沒給庾檁正月里拜年的機會。當年我不太理解,為何師父要把他們幾個趕下山去,現在看來師父才是對的,練劍資質雖好,可是品行不端,喜歡投機取巧,留在龍泉劍宗不是好事,金丹開峰,等于在山中自立門戶,只會壞事。”
徐小橋嘆了口氣,“就是可惜了柳玉。”
董谷搓了搓臉,“約莫男女情愛一事,是最沒道理可講的。”
只是這樣的道理,董谷可不想親身領教,嘴上說說別人就行了。
苦酒尚有回甘時,苦情卻似無涯山海都填不滿的無底洞。
正陽山那邊的雨腳峰峰主庾檁,金丹境劍修,瓊枝峰峰主冷綺的嫡傳弟子柳玉,龍門境劍修,本命飛劍“荻花”。
這兩個有望成為道侶的天才劍修,都曾是在龍泉劍宗修行數年的暫不記名弟子,董谷徐小橋他們幾個都曾代師授業。
當年阮邛給庾檁幾個留了很大的面子,讓他們自行下山,轉投別門。庾檁就跑去了那座“劍仙如云”的正陽山,其中原本,可以留在神秀山的柳玉,因為愛慕傾心于庾檁,徐小橋挽留不成,那個少女還是跟著下山了,一個被秋令山陶煙波收為嫡傳,一個被冷綺相中。上次劉羨陽大鬧正陽山宗門典禮,庾檁和柳玉都曾現身問劍,劉羨陽對柳玉很客氣,對庾檁就很不客氣了,導致后者現在還是個山上笑話,有了個“一問劍就倒地裝死”的說法,不過笑話歸笑話,三十來歲的一峰之主和金丹劍仙也是真。
徐小橋沒來由說道“虧得有劉羨陽在山上。”
董谷點點頭,“如果不是有劉宗主,可能師父一年到頭跟咱們幾個,都說不了幾句話。”
用劉羨陽的說法,就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董谷你們幾個,別覺得師父不當宗主了,就對他老人家不尊敬,雖說如今師父就是個白丁身份,可畢竟年紀擺在那里。
如果不是有劉羨陽這個活寶,龍泉劍宗會是一個很悶的山頭。
徐小橋說道“假設換成你我來當這個宗主,謝師弟肯定不會跟我們爭什么,心里邊是不服氣的,還真就只有劉羨陽,方方面面都鎮得住謝靈。”
先前南婆娑洲陳氏有個擅長畫龍的山上老前輩,來山上看望多年好友的阮邛,劉羨陽他們幾個晚輩作陪,對方不過是出于禮節喊了聲劉宗主,再說了句年輕有為的場面話,畢竟劉羨陽屬于半個自家人,曾經在醇儒陳氏那邊游學十年,只是以畫龍精妙名動天下的老人,常年在外云游,不曾見過劉羨陽。
結果劉羨陽立即順桿子來了一句,陳伯伯如何曉得我是玉璞境劍仙的,一下子就把見多識廣的老人給整不會了。
猶夷峰崖畔,劉羨陽輕聲問道“余姑娘,知道陳平安為什么不去蠻荒天下嗎”
賒月疑惑道“他不是已經去過一趟蠻荒腹地了嗎立下那么大的功勞,還有人覺得他的隱官頭銜,名不副實”
甭管是怎么做成的,反正他都宰掉了一位飛升境劍修的蠻荒大妖,如果再加上仙簪城那個比較虛的飛升境,就是兩個了。
劉羨陽笑著搖頭,“至少文廟那邊,暫時沒人這么覺得。而且你說的跟我問的,是不一樣的。”
賒月問道“那么答案是什么呢”
劉羨陽笑道“我也想知道答案,回頭問問看。”
賒月頓時眼睛一亮,這是要回一趟龍須河畔的劍鋪了
劉羨陽站起身,賒月雀躍道“這就回啦”
劉羨陽笑道“不著急,我先去看看那個鐵了心要跟徐師姐拜師的少年,看看到底適不適合上山修行,若是一見投緣,我就要跟徐小姐搶徒弟了”
賒月擺擺手,“那我就不去了。”
劉羨陽后退幾步,揮動胳膊,蹦跳幾下,一個健步往前沖,跳出山崖,身形劃出一道弧線,劉羨陽大喊大叫著墜向大地,回音裊裊,等到劉羨陽即將摔落在地,距離山谷只差丈余高度,驀然出現一道璀璨劍光,風馳電掣,劍光如龍蛇蜿蜒于大地,還能聽見劉羨陽那廝的一連串桀桀笑聲,因為按照劉羨陽的說法,書上的反派角色都是著么笑的,再按照劉羨陽某些天馬行空的設想,以后龍泉劍宗家大業大了,收取弟子,一定要小心那些什么二皇子、豪門世族的私生子、背負著血海深仇的不起眼之人,看似修道資質平平、在師門飽受屈辱卻隱忍不發的,太耗師門和長輩了,哪怕攤上一兩個就要吃不消,容易被祭天一般,多年以后,再被人敬酒上墳,熱淚盈眶來一句弟子終于大仇得報,師父泉下有知
賒月嘆了口氣,幼稚是真幼稚。
在那荒郊野嶺,劉羨陽看著月色漸滿寒酸門窗的草棚子,敲了敲門。
屋內少年睡眠極淺,立即警惕出聲道“誰”
劉羨陽一板一眼道“世外,高人云游至此,見小子根骨清奇,適宜上山修道,打算送你一樁緣法。”
面黃肌瘦的少年打開門,一手繞后,憑借月光,看到門外站著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男人,說道“不必了,我已經是煮海峰徐仙子的不記名弟子。”
劉羨陽笑了笑,真是張嘴就來啊,這就有點投緣了。
劉羨陽因為遠游求學多年的緣故,后來龍泉劍宗建立,他從南婆娑洲返回,也只是待在等于廢棄不用的龍須河畔的鋪子,槐黃縣城去得都比較少,就更別談處州城了,而這個少年按照年紀,是在州城那邊土生土長的。所以少年不認得眼前這位龍泉劍宗的宗主,實屬正常。至于少年為何偏偏認得徐小橋,約莫是她在州城那邊與董半城合伙開了個仙家客棧的緣故徐師姐自己是不擅長操持買賣,但是擅長跟擅長掙錢的人往來,私房錢是有不少的,嫁妝不薄
劉羨陽大步走入屋內,從袖中摸出一盞油燈,雙指捻動,燈火微黃,照亮草屋。
少年始終面朝這個不速之客。
劉羨陽環顧四周,真是家徒四壁,八面漏風,看著就有幾分熟悉,轉頭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叫劉羨陽,人沒見過,名字肯定聽說過了吧,是龍泉劍宗的現任宗主,所以煮海峰徐小橋是我的師姐。”
身體緊繃的少年終于卸下心防,神色尷尬,因為繞在身后的那只手,還握著一把柴刀,這趟出遠門,相依為命的,就是一個裝了些厚重衣物的包裹,再就是這把用來防身和開路的柴刀,至于最早從家里賣古董換來的碎銀子和銅錢,早就在路上用完了。其實在這趟出門之前,其實少年就已經偷偷離家出走過兩次,但是都無功而返,苦頭沒少吃,不過攢了些經驗,否則根本走不到龍泉劍宗。
屋內無桌無凳,劉羨陽就坐在床邊,笑問道“你既然有顆蛇膽石,為何不賣了換錢,家里人欠下的賭債再多,應該都可以一次性償還才對,估計還有不少盈余,找個賣家是不愁的,不說董水井的客棧,就是直接去州郡衙署開價,也會收下,保證給你一個公道價格。”
李深源神色黯然,干瘦如柴的少年,低頭看著腳上的那雙破敗草鞋,“我年紀太小,守不住錢財,把爺爺偷偷留給我的這顆蛇膽石,不管跟誰換了再多的錢,也留不住,只會被家里長輩拿去賭莊糟踐了。”
劉羨陽問道“上過學塾,讀過書嗎”
“回稟劉宗主,我很早就通過縣府兩試,是童生了。”
少年抬起頭,枯黃消瘦的臉龐,泛起幾分笑意,“去年本該參加學政老爺住持的院試,但是沒有廩生夫子愿意幫我作保,未能入泮成為秀才。”
劉羨陽點點頭,說起來自己和陳平安都沒個功名在身的,別說秀才了,如今連童生都不是。在儒家書院,他們兩個也都連個賢人都撈不著,不愧是難兄難弟,真是難兄難弟。
其實李深源沒有說出全部的實話,其實少年只是沒能參加第二場覆試,而且之前的縣府兩考,少年都是案首,他只要繼續參加院試,極有可能,可以再次摘魁,這在科場,就是讀書人能夠吹噓一輩子的連中三小元了。
至于少年為何隱瞞事實,還是為尊者諱的緣故。一個家族里的親人,往往好是一般好,人心渙散時,壞卻有千般壞,有匪夷所思的腌臜心思和層出不窮的齷齪手段,李深源如今才十四虛歲,他出生的時候家族還算富裕,雖說是個快要被掏空的殼子,可瘦死駱駝比馬大,比起一般的殷實人家還是要好上許多。由儉入奢易,只需看幾眼身邊有錢人是如何過有錢日子的,一學就會,由奢入儉難,李深源的那個家族,就是如此,幾乎所有習慣了大手大腳的長輩,這些年每天都在怨天尤人,不然就是想著撈偏門財,但是偏門財哪里是那么好掙的,被州城里邊那些行,家里手坑騙了很多次,甚至還有做局騙婚的,李深源的一個伯伯,就落了個人財兩空的下場。
劉羨陽笑道“你選擇走出家門是對的,再不自救,不與家族做個切割,這輩子就算完蛋了。”
走投無路的少年笑容苦澀,他的想法很簡單,只希望成為龍泉劍宗的記名弟子,再回去收拾那個爛攤子。
否則他在家族里,人輕言微,又是晚輩,所有道理都沒有道理。
劉羨陽站起身,“行了行了,別苦著張臉,隨我上山去吧。”
李深源驚喜道“是徐仙子愿意收我為徒了。”
既然有了搶徒弟的心思,劉羨陽就開始使壞,給徐師姐下眼藥了,“她覺得你小子資質太差,關鍵又不是個劍修胚子,她卻是一峰劍仙,開山弟子當然得是劍修,我在山上好說歹說,才說服她這個宗門掌律,準許你上山修行,所以不是去煮海峰,而是猶夷峰,先給一位德高望重又英俊瀟灑且才情無雙的大人物,當個不記名弟子,能否登堂入室,僥幸成為此人的親傳,就看你以后的造化了。”
李深源有些失落,可畢竟不是那個最壞的結果,無需就這么白跑一趟,打道回府,少年跟著劉羨陽離開屋子,好奇問道“劉宗主,能否冒昧問一句,猶夷峰是哪位劍仙的道場”
李深源之所以執意要與徐小橋拜師學藝,是因為少年曾經在州城街道上,見過這位神色和藹的仙師,覺得她是個好人。
劉羨陽將手中那盞油燈交給身邊的少年,微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李深源手持油燈,停下腳步,呆滯無言,只是不忘伸長胳膊護住那盞燈火。
劉羨陽正色道“我會帶你一路徒步走去猶夷峰,山中風大,若是燈火滅了,就說明你我沒有師徒緣分。”
少年霎時間繃緊臉色,緊張得額頭滲出汗水,立即解開衣衫,將那盞燈火護在衣衫內,以避山風。
之后李深源小心翼翼,跟著這位劉宗主一起沿著山路走向那座猶夷峰,若是遇上迎頭風,少年便在山路上倒退而走。
山中確實風大,經常可以見到枯松倒在澗壑間,風起波濤如舂撞,再加上猶夷峰不比山道坦途的祖山,小路尤為曲折崎嶇,劉羨陽當得走得閑庭信步,可憐少年就走得,再加上一些跨水道路,或是長滿苔蘚的狹窄石梁,不然就是一棵枯松作為獨木橋,李深源行走其上,如履薄冰,如果不是學那只怪書上的訪仙求道,一路徒步趕來龍泉劍宗,習慣了跋山涉水,否則別說行走時護住燈火不被山風吹滅,恐怕光是孑然一身的登山,早就體力不支了。
劉羨陽在半山腰停步,讓已經頭暈目眩的少年略作休歇,養足精神再繼續登高。
在這之前,劉羨陽腳步時快時慢,偶爾提醒幾句身后少年注意呼吸的節奏。
此刻劉羨陽笑道“不用那么緊張,你已經走了大半路程。”
李深源嘴唇干裂,心情并不輕松,行百里者半九十。
劉羨陽雙手負后,微笑道“世間無窮事,桌上有限杯。年年有新春,明年花更好。”
見少年不捧場,劉羨陽只得問道“你覺得如何”
“劉宗主即興吟誦的這首詩,寓意很好,有那夫子自道的味道,就是不押韻,不合詩律體格,而且有櫽括體的嫌疑。”
“評價得這么好,以后別評價了。”
之后兩人繼續登山,臨近山頂時,李深源突然一腳打滑,摔倒在地,油燈滾落在地,燈火熄滅。
少年呆呆坐在地上,不知是心神疲憊至極,還是措手不及的緣故,一時間都顧不得傷心。
劉羨陽蹲在一旁,笑道“事實證明,你與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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