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抵住蠻荒天下,禮圣法相一腳后撤,踩踏在其中一座符山之上,作為支撐點。
山中數以百萬計的金色符箓,如瘋狂生長的蔓草裹挾住禮圣的腳踝,剎那之間,原本一尊幾近破碎的巍峨法相,瞬間恢復原狀,重返巔峰。
禮圣再抬起一手,五指張開,出現了一把金色圓鏡,一圈圈銘文皆是歷代文廟陪祀圣賢的本命字。
每一個自行旋轉如漩渦的金色文字,皆在牽引那些被后世天象圖列為星宿的群星,引來無數道光線遙遙而至,匯入漩渦中。
與此同時,從浩然天下那邊,猶有金色長線升空,畫出一條條弧線,每一條由文字組成的弧線就是一整篇圣賢書籍。
只是這么一次“接觸”,天外罡風頓時激蕩不已,如巨浪相疊,層層遞進,位于大陣之內的鄭居中一行人,都感受到了一座天地疊陣的劇烈搖晃,陳平安若非擁有止境武夫的體魄,恐怕只是這么一撞,被洶涌而至的氣機裹挾,作為大陣主持者,就已經跌境了。
還有側面那撥作壁上觀的蠻荒大妖,因為沒有陣法護持,幾乎都要身形不穩。
如今的地仙練氣士,如果置身于天外這條大道上,面對那股潮水,估計只會毫無招架之力,瞬間就會身死道消,徹底煙消云散。
胡涂的行事作風,比較實在,不愿浪費靈氣和消磨自身法寶,直接就來到了并肩而立的無名氏和離垢的身后。
其余遠古大妖,有樣學樣,一瞬間站位如雁陣。
道號山君的竹冠老道士,不再騎乘白鹿,而是站在坐騎背上,登高遠眺,不斷揮動拂塵,將那股源源不斷持續撲面而來的罡風稍稍打偏。
離垢作為大妖中防御最高的那個,故而哪怕站在雁陣最前方,身形依舊巋然不動,只是身上法袍的兩只袖子獵獵作響,與其余大妖不同,道號“飛錢”的離垢,在遠古歲月里與“書生”關系深厚,交集最多,所以萬年之后,再次見到那個小夫子,離垢的心情也是最為復雜。
無名氏搖晃著手中酒壺,由衷感嘆道“不愧是小夫子。”
此次抵擋蠻荒天下,禮圣雖有借力,但是一撞之下,僅僅是法相趨于崩碎,尚未動用真身,由此可見,禮圣道身的堅韌程度。
這位攻伐實力猶在劍修白景之上的矮小漢子,自認對上禮圣,沒法打,根本不夠看。
雖然雙方身處敵對陣營,絲毫不妨礙他對禮圣的敬佩。
離垢以心聲詢問道“這一撞力度如何可以估算嗎”
無名氏想了想,“被一座天下迎頭撞上,假設成是兩位純粹武夫的對壘,上限如何,不好說,至于下限,我還是有點數的,至少得是道祖卯足勁的一巴掌或者是兵家那位疊加在一起的傾力數擊”
這還只是無名氏預估的下限,而且下限距離上限,有可能差距很大。
時隔萬年,親眼目睹禮圣的攔路手段,官乙苦笑道“要不是有白澤老爺在,誰能擋得住小夫子在蠻荒天下的大開殺戒”
離垢神色淡然說道“蠻荒天下又不是只有白澤。”
官乙搖頭道“斐然綬臣,周清高他們幾個還是太年輕了點。”
無名氏抬了抬下巴,“看那邊,正主出現了。”
官乙極盡目力,再加上施展了一門遠古秘傳術法,她才能夠透過紊亂的天象干擾,最終發現蠻荒天下一處腹地的荒郊野嶺,有兩位修士在那不起眼的山嶺,一站一坐。
除了白澤,還有一張陌生面孔,是個形貌枯槁的消瘦少女,只見她坐在地上,怔怔仰頭望向那個禮圣。
不知為何,“少女”如同遭受黥刑的流徙犯人一般,她的一側臉頰,被誰用錐子刺出了個字,是一個遠古金文的“焚”字。
白澤找到少女的時候,她自稱晷刻。
準確說來,是她沒有故意隱藏蹤跡,等于是主動現身,才讓白澤很輕松就見到了她。
否則她這種存在,只要有意識躲避大修士的探究,就算是三教祖師在自家天下想要尋找蹤跡,都像是一個凡俗夫子,在一間堆滿雜貨的屋子尋找一只不出聲的蚊蠅。
她與白澤,雙方以古語交流,“這么好的機會,你不出手嗎”
只要白澤愿意借機針對禮圣,甚至有可能迫使后者先于三教祖師散道。
白澤搖頭說道“只要禮圣不借力,回禮蠻荒天下,我就沒有出手的必要。”
一旦禮圣借助那份沖撞之力,將其中一部分送往蠻荒天下的大地山河,必然會出現無數處破碎。
晷刻微微皺眉,顯然不理解白澤的選擇,她搖搖頭,“只要是練氣士,不管是什么性格,誰不想境界更高,你為何主動成為那個例外”
在她看來,白澤與禮圣同樣是遠古十豪候補之一,三教祖師一旦散道,既然劍氣長城的陳清都已死,三山九侯先生又好像從來志不在境界登頂,那么就只剩下白澤和禮圣,都有機會爭一爭數座天下的第一人寶座。
“別誤會了,我不出手,可不是因為與禮圣的交情。”
白澤笑著解釋道“你誕生于蠻荒天地初生之際,所以不清楚這位小夫子的脾氣,真惹急了他,就像你想的,即便逼迫禮圣直接散道了,且不說在這之前,注定蠻荒天下版圖稀爛不堪,隨處都是縫補不上的窟窿,大地上的妖族死傷慘重,而且禮圣肯定還會選擇一半散道在浩然,一半在蠻荒,我可能還好,影響不是特別大,但是你,以及整個蠻荒天下,就會出現一大段青黃不接的慘淡歲月,此后所有登山修行的練氣士,都會被禮圣散道后的嶄新天道壓勝,必須承受一份無形的克制。還有一種后果,就是禮圣再心狠一點,全部散道在蠻荒,那么離垢、官乙這撥飛升境,將來想要合道十四境,難度就會暴漲,變得門檻更高。”
晷刻歪著腦袋,更疑惑不解了,既然如此,若是禮圣當真如傳說中那般大公無私,那就干脆散道在蠻荒好了啊。
舍一人而利天下,不是讀書人最喜歡做的事情嗎
白澤就像一個學塾夫子,在為一個懵懂無知的蒙童傳道解惑,再次與晷刻耐心解釋道“首先,合道于整個浩然天時地利的禮圣,他若是散道,對浩然天下的影響同樣很大,練氣士和凡俗夫子,山上山下,誰都逃不掉,整個浩然人間,此后百年千年,都會出現一種不可估量的動蕩不安,一旦禮樂崩壞,人心渙散,重塑禮制之難,難如登天,比起世俗王朝那種只是在版圖上的重整舊山河,何止難了十倍百倍其次,表面上看,禮圣散道,短期內肯定是蠻荒吃了大虧,這場仗的前期和中期,就徹底沒法打了,只會步步敗退,說不定大半數版圖都會落入浩然之手,但是只要在這期間,不管是山上還是山下,我們蠻荒始終在做抵抗,導致雙方一直出現戰損和傷亡,尤其是像官乙這撥大修士,每戰死一個,我既然離開了浩然中土的那座雄鎮樓,就再無法拒絕這些真名的到來,所以我的修為境界,就會一直穩步提升,最終結果,就是不管我自身情愿與否,都會被迫躋身十五境。”
最大的獲利者,可能也是唯一一個,就是在天上只需要袖手旁觀的周密。
就像一種棋盤上的兌子。
用蠻荒白澤兌換掉浩然禮圣。
至于這場兌子過程中引發兩座天下的大亂,想必周密只會樂見其成,就算一局棋內,棋盤上所有棋子都被提走,只要棋盤還在,未來“天下”的周密,大不了就是換上兩罐嶄新棋子,人間數以億兆計的生靈性命,無論是人族還是妖族,對周密來說都是無足輕重的存在。
晷刻問出心中那個最大問題“白澤,萬年之前,那場河畔議事,你為何不愿意接管蠻荒”
如果白澤自己愿意成為一座天下的主人,照理說是沒有誰能夠阻攔此事的。
白澤能夠主動賜予真名和被動收繳真名的這門本命神通,導致他完全可以坐享其成,甚至要比如今的劍修斐然,以前的托月山大祖,更有資格躋身十五境,成為蠻荒天下共主。
白澤沉默片刻,面露苦澀,“道心不契。”
“一旦合道蠻荒,由于蠻荒妖族的本性使然,我終究會被這座天地反噬道心。”
“初升的那個秘密謀劃,就會出現,而且誰都無法阻擋這種趨勢的開花結果。整個蠻荒天下,至多三千年,就會變得愈發貧瘠,天地靈氣被聚集在山巔一小撮練氣士手中,屆時另外的那個白澤,身不由己也好,順乎本心也罷,可能當真會率領十數位蠻荒十四境和百余位飛升境修士,頻繁襲擾別座天下,必須與其余三座天下攫取更多的土壤和生靈。”
事實上,那場河畔議事之前,白澤曾經懇請道祖幫忙做出過一個推衍。
大致結果就是三教祖師在內的一撥十四境修士,不得不聯手覆滅蠻荒。
而這種覆滅,就是簡單的字面意思了,天下再無蠻荒天下。
所有天下都元氣大傷,隱匿在天外與在人間轉世的遠古神靈余孽,死灰復燃。鎮壓不住鬼物,約束不住逐漸壯大的化外天魔
晷刻嘆了口氣,“好像總是這般事與愿違。”
白澤微笑道“所以我們才要愈發珍惜心中的各自美好。”
她笑了笑,“很像是書生會說的話。”
不管怎么說,與白澤相處,到底是要跟在周密身邊來得輕松多了。
白澤蹲下身,隨手抓起一捧泥土,手掌輕輕一晃,無數碎粒懸浮在手心,極其細微的泥土顆粒,一一靜止不動。
白澤再伸手捻起一顆小石子,輕輕放在那些泥土顆粒當中,在這個過程中,就已經擠掉相當數量的碎屑顆粒了。
晷刻轉頭望向,不知白澤的意思是什么。
白澤說道“修道之人追求自由,就只有兩條道路可走,一種是置身其中,境界高,如石子,看似可以隨心所欲,或聚集或打散身邊的泥土顆粒。”
隨著那顆石子的緩緩移動,以石子作為基礎,逐漸吸納泥土碎屑,好似積土成山,越來越龐大。
與此同時周邊的泥土顆粒開始隨之被迫移動,軌跡無序,既有被石子旋轉吸引靠近的,也有不斷往外擠壓而走的,而往后游動的顆粒,都各自帶起四周更小顆粒的移動,如水漣漪往外擴張,最終白澤手心上空原本靜止的碎粒,連同最外圍好似位于天地邊界的泥土碎屑,都隨之開始移動。
“都說心猿意馬,心最是不定。實則天地間真正有機會做到絕對靜止之物,唯有道心。”
白澤重新捻起那顆石子,攥在手心,抬起手臂,彎曲手指輕輕擰轉,將包裹住石頭的泥土,悉數碾碎落回另外一只手的掌心上空,然后只將石子拋向遠處,“第二種純粹的自由,就是這樣了,石子的存在本身,已經跟這個世界沒有什么關系。”
白澤突然問道“當初周密是怎么找到你的”
晷刻神色黯然,明顯還有幾分心有余
悸,她猶豫片刻,只是給了個模糊答案,“周密守株待兔十六次,都成功了,逃不掉。”
那座唯有躋身王座才有一席之地的英靈殿,以及托月山,都曾是先后禁錮她分身、或者確切說來是“神主”的牢籠所在。
畢竟他們的真身,就是整座天地。
這種囚禁,有點類似拘押練氣士的一部分魂魄,只能導致她的大道不全,而無法完全鎮壓,更無法殺死。
他們這類存在的唯一消亡,只能是一座天地的徹底消失,比如一座天下徹底崩散,生靈死盡,全無生氣。
第一次脫困,是道祖騎牛入關,造訪那座大妖初升一造出來的英靈殿,他得以從底部逃出。
作為回報,他只需要不與托月山大祖結盟即可。
之后他自行兵解,多次轉世,躲藏多年,最終還是被那個周密找到了蹤跡,后者將她抓回了托月山。
隨著蠻荒天下越來越穩固,其實她的修為,相較于第一次被抓,已經獲得極大提升,不可同日而語,但仍然被周密先后十六次堵門攔路,抓了個正著,將她丟給了那個始終未能躋身十五境的托月山大祖。
所以第二次脫困,正是被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劍開托月山。
作為新任天下共主的劍修斐然,得到周密的暗中授意,要求她完成那個早年訂立的契約。
她需要在蠻荒某地造就出一處光陰旋流,必須保證出現有兩條長河分支。
每一座穩定天地靈氣的山上仙府,以及每一座鬧哄哄的山下城池,對她這種存在而言,都是一種無形的“墨刑”。
故而越是根深蒂固的山上道場,和那些國勢鼎盛的王朝,越是如同她身上的一個個充滿膿水的爛瘡。
即便有座劃地割據屹立萬年之久的劍氣長城,還有那個十四境的老瞎子,又從蠻荒天下山河版圖分去了十萬大山,即便如此等同于被切割掉兩塊大道,只要那個周密不曾從中作梗,早年四座天下,晷刻的前世,本該可以成為最強大的那個存在,甚至有機會搶先一步躋身十五境,徹底奪回天地權柄。
但是因為他們誕生之初、再與天地共存的根本意義,就是一種“必須維持自我的純粹性”,所以他們天然排斥兩座天下的往來。
所以當年哪怕那頭被譽為通天老狐的周密,與她保證一事,只要雙方合作,就可以保證讓她吃掉浩然天下那位“同道”,她就可以壯大和拓寬自身大道。
她對此是心存懷疑的,她還是擔心陷入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處境,就像練氣士很怕紅塵浸染,她更怕兩座天下的相持不下。大概正是因為她的游移不定,不夠果斷,最終下場,就是先被周密丟到托月山關起來,沒有她的出手相助,周密也未能成功吞并浩然天下,選擇登天離去,入主遠古天庭,而她則淪落到如今這般田地了。
遙想當年,一同去往托月山的路上,那個在她臉頰上刻字的儒衫裝束的男人,微笑道“合則兩利,分則兩害,道理再簡單不過,但是你的本心不信這個,就沒辦法了,不過相信我,你以后肯定會后悔的。可惜人與人之間,心性有別,自古不輸天地之隔,最難講通道理,這就是我們與神靈和化外天魔的最大差別所在了。”
周密的離去,掏空了蠻荒天下極多的底蘊,尤其是頂尖戰力的折損,影響深遠,比如當初的十四舊王座,如今就沒能剩下幾個。
何況其中劉叉和仰止,還被文廟拘押起來。真正活著返回蠻荒的大妖,就只剩下搬山老祖朱厭和曳落河新任主人緋妃,其余不是戰死,就是被周密吃掉,或者消失無蹤。
一人剝削瘦天下,壯大自身肥一人。
這就是早年周密與托月山大祖開誠布公的上中下三策,當下局面,屬于蠻荒的下策,卻是周密的上策。
如果不是白澤的重返蠻荒,第一時間喊醒白景這撥遠古大妖,填補上了一定的空缺,否則浩然天下憑借那幾座渡口據點,相信推進速度完全可以用勢如破竹來形容。
禮圣腳踩那座符山,一次次伸手擋住蠻荒天下,仿佛是在一次次撥轉船頭。
因為有禮圣的阻攔去路,蠻荒天下在那條既定軌跡上的沖勢漸漸放緩。
禮圣一尊堪稱巨大的法相,相較于一座天下而言,就真像是人與一艘樓船的大小比例了。
只說兩者身形的懸殊程度,不至于渺小到是什么蚍蜉撼樹,或是螳臂當車,可終究還是讓旁觀者瞧著就心驚膽戰。
無論是什么陣營,不由得生出一個共同疑問,果真擋得住
于玄看得驚心動魄,搭建一棟屋子,木材、磚石定量,其實不談實用二字,其實大也大得,小也可小。
只是前方那尊禮圣法相,如同一架經過縝密計算、再搭建而成的精密儀器,空間體積過大則不穩固,容易遭受幾次沖撞就散架,即便法相可以一次次散而聚攏,可畢竟禮圣的每一次撤退,就會讓這艘渡船愈發接近運轉有序的浩然天下,法相過小則與蠻荒天下的接觸面積不夠,雖說極有可能戳破那艘渡船的墻壁,使得蠻荒天下山河破碎無數,但如此一來,就會導致兩座天下的大道規矩混淆在一起,繼而導致白澤的出手攪局,從而演變成禮圣與白澤的一場大道之爭,最終結果,不管兩座天下是否“接壤”,自然還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牽一發而動全身,禮圣率先散道,導致至圣先師的散道出現變數,至圣先師的改變,又會影響到三教祖師其余兩位的散道,最終就是三教祖師按照預期封禁新遠古天庭一事,變數更大。
呂喦嘆了口氣,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束手束腳的局面,還是周密的謀劃,導致禮圣的真正敵人,只有一半是蠻荒,還有一半是禮圣自己創造出來的那套規矩。
否則呂喦曾經在天外,親眼見識過禮圣的真正巔峰狀態,先前那撥隱匿于天外的遠古神靈,在披甲者領銜之下,試圖進入浩然天下,當時禮圣法相何其大,整座浩然天下小如一顆寶珠,被禮圣單手護住,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天壤之別的局面,就在于禮圣既要阻擋蠻荒天下,又不可牽扯浩然禮制,禮圣就必須等于將自己摘出浩然,此舉僅次于散道。
李希圣已經看出跡象,稍微松了口氣,只要白澤不入局,就不是那個最壞的結果。
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說,白澤與那個象征著蠻荒天地大道顯化而成的存在,雙方是與禮圣合力,在盡量爭取一個井水不犯河水的結果。
他伸手指向那座蠻荒天下,與陳平安解釋道“除去禮圣阻擋蠻荒天下的第一下沖擊,宛如輕微地震,蠻荒有靈眾生都可以意識到不對勁,會有些許暈眩的感覺,但是之后有白澤和那個存在聯手布陣,就像為蠻荒天下增加了一層大陣,禮圣之后出手,實則都沒有觸及蠻荒陸地,出現了一層長達百余里的緩沖地界,對于蠻荒天下來說,撇開那些神識敏銳的山巔大修士,其實就已經察覺不到這份天地異象了。”
陳平安終于明白為何周密要不早不晚,選擇此時出手了。
就像先前陳平安在夜航船上偶然遇到元雱三人,當時他們三人的職責,就是配合文廟勘驗以及重新制定出光陰、萬物重量和長短等標準,一定是文廟那邊好不容易制造出了度量衡的初始之物,而且必然是禮圣已經接納了幾條被具象化的根本規則,融入自身大道,蠻荒天下這艘渡船,才開始步入那條天外“青道”。
鄭居中站在琉璃閣最高處,默默心算,在他的心湖內,原本有兩粒通過將近百條光線牽引的光球,既有筆直一線的最短軌跡,也有劃出一個極大圓弧的最遠路線,而大妖初升選擇的這條天外“青道”,就屬于那種很不起眼的路線,路線不遠不近,耗時不長不短,產生的慣性不大不小鄭居中瞥了眼陳平安,后者心生感應,點點頭。
陳平安心湖內,便顯現出一條被鄭居中補齊的完整青道軌跡,與此同時,還有一幅蠻荒天下的形勢圖,地圖上有幾粒扎眼的光亮,看它們的分布情況,正是浩然天下在蠻荒的聚集地。
與此同時,鄭居中也幫助陳平安解開了一個心中謎團,雖說重返浩然后,陳平安一直刻意不去了解蠻荒戰況,但是始終覺得有一點很奇怪,那就是文廟這邊再求穩,擁有幾處歸墟渡口作為據點的浩然天下,在擴張地盤和推進速度上,似乎還是過慢了,甚至可以說慢得就像一個腳步蹣跚的老者,而不是一個披甲執銳的青壯男子,以至于蠻荒天下那邊,至今都未出現一場那種大規模的兩軍戰場廝殺。
顯然文廟是在秘密布陣。
可能所有的山巔“隨軍修士”,包括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火龍真人等所有飛升境修士在內,這些年都在充當苦力。
難怪當初至圣先師在鎮妖樓內,古怪詢問陳平安一事,你若是周密,會如何針對禮圣。
得到陳平安的那個答案后,至圣先師好像也沒有太過意外。
禮圣踩在腳下的那座符山,山中不計其數的金色符箓,都已經徹底黯淡無光。
一次次伸手抵御蠻荒天下的沖撞,再一點點撥轉船頭,禮圣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那尊法相的凝練程度,即便有一座符山數百萬符箓源源不斷的增益,依舊不可避免地漸漸轉為疏淡,就像一幅畫卷的用筆,由飽蘸墨水的重筆,轉為淡墨落筆,最終枯墨。
這艘循著那條青道沖撞向浩然天下的渡船,軌跡已經出現了肉眼可見的偏移。
禮圣每一次出手,天外就會響起一陣洪鐘大呂般的聲響,震耳欲聾,一圈圈道氣漣漪蕩漾在無盡太虛境界中。
只因為漣漪相互間隔實在太短,就連官乙這撥大妖都需要各自調動本命物,用來穩定道心。
胡涂有點幸災樂禍,嘖嘖笑道“可憐小夫子,就只能這么站著挨打嗎怎么像是鐵匠打鐵,也太費勁了些。”
遙想當年,那撥書生當中的小夫子,何等意氣風發,記得曾經有頭資歷極老的前輩大妖,還是一位劍修,不知怎么惹到了小夫子,被小夫子單槍匹馬找到了前者的老巢,活活打死,當時還有個妖族修士,境界、手段都不差,愣是沒一個敢出手幫忙,反而主動退得遠遠的,就那么眼睜睜看著小夫子拎著顆鮮血淋漓的頭顱離開,臨走之前,小夫子還與那撥看客撂下三個字,別收尸。
當時看客當中,就有胡涂,還有運氣好,在后世撈了個搬山老祖稱號的朱厭。
確實沒誰敢“收尸”,否則與其說是幫忙收尸,其實無異于撿漏,畢竟一位妖族飛升境巔峰修士真身的殘缺尸體,還是一座當之無愧的寶山,能夠拿來煉化,除了那具尸體,其實還有蘊藏其中的道意,若是煉化及時,就等于憑空多出一條甚至是數條遠古道脈術法。
那條最終化作一條雄偉“山脈”的妖族身軀,直到河畔議事,分割出幾座天下,所在地劃給了蠻荒天下,才成為一件有主之物。
結果還是被朱厭成功收入手中,再被這位搬山老祖將整條蘊藏一條劍道的山脈煉為一把長劍。
胡涂笑容濃郁幾分,“實在沒有想到,我們不在的萬年之中,蠻荒天下還能冒出個周密。”
可以讓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小夫子如此憋屈,痛快痛快,只是旁觀,就覺得舒坦。
不過小心起見,胡涂在言語譏諷時還是施展了一手隔絕天地。
胡涂莫名其妙挨了一手肘,瞬間倒飛出去數千里,導致整個鼻子都塌陷下去,胡涂沒有絲毫猶豫,根本來不及與那個無名氏道一聲謝,身形轟然散作無數股黑煙,而且瞬間散開,就像朝大地撒下一張巨網一般,那些黑煙瘋狂涌向蠻荒天下。
一張“符箓”懸停在胡涂原先站立的位置,看高度,剛好是先前胡涂的脖頸附近。
這張符箓沒有所謂的符紙,只有一個金光熠熠的“斬”字。
附近幾頭大妖都知道此符的厲害之處,一旦胡涂這張被符箓砸中,就會扎根于真身當中,尤其是會糾纏胡涂的那個妖族真名。
無名氏收起手中那只酒壺,笑著抱拳,與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遙遙致歉道“一時手癢,恕罪恕罪,看在曾經一起喝酒的份上,別計較了。”
一個斬字,瞬間化作八條筆直的金色長線,最終相互擰轉歸攏為一根繩索,飛掠返回那位青年修士袖中。
無名氏露出一抹恍惚神色,很早以前,雖然人間大地之上,各族大修士之間也有動輒就分生死的內斗,可大體上,最拔尖的那撥修士,不論是怎樣的大道根腳,是如何截然不同的出身,其實各自關系并不緊張,甚至還有一種后世無法想象的輕松氛圍,就像離垢,曾經與那撥書生關系融洽,交情相當不差的,如果按照后世的山上算法,離垢都可以算是至圣先師的半個不記名弟子了。
而這個出拳替胡涂擋下一劫的無名氏本身,也與那位祭出斬字符的三山九侯先生,以及落寶灘的那位碧霄洞主,都很熟悉,在遠古歲月,與他們,與劍修,多次并肩作戰,共同對敵那些巡狩大地、肆意斬殺地仙的神靈。
蠻荒大地之上,山頂那邊,少女姿容的晷刻,抬起一只枯瘦的手,輕輕捶打心口。
是浩然天下設置在蠻荒幾處的大陣開啟了,使得她如有錐心之痛。
白澤伸手拍了拍少女的胳膊,晷刻這才眉頭舒展幾分。
在胡涂即將在蠻荒天下落地而暗自竊喜時,白澤無奈搖頭,你說你招惹誰不好,偏要招惹那個三山九侯先生。
而胡涂最糊涂的地方,是他尤其不該這么快重返大地,蠻荒天下的土壤,就不是人間的土壤了嗎
剛剛聚攏起數萬條黑煙的胡涂,在腳尖即將點地時,這頭大妖就敏銳察覺到大事不妙,只差毫厘之差,就立即抬起腳,不曾想周邊千里的蠻荒大地,驟然間如水紋浪花般起伏,一下子就將胡涂的腳踝裹挾其中,胡涂叫苦不迭,再次施展出另外一種本命遁法,卻還是徒勞無功,好像被一個巨大漩渦扯入其中,更像是被人拖拽著登山而去,下一刻,胡涂就驚駭發現自己來到了那個青年修士身邊,他咽了口唾沫,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三山九侯先生神色淡然道“不與禮圣道個歉”
胡涂剎那間臉色鐵青,還是迅速變換臉色,擠出個笑臉,有模有樣與前方的禮圣作揖行禮,“是我亂說話,在這里乖乖與小夫子賠罪了。”
被兩位十四境大修士聯手針對,這種滋味,可想而知。
白澤抬頭望向天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開口言語,胡涂也該吃一次苦頭了。
先前曳落河聚在一起,議事過后,再各自散開,其中竹冠老道士就與胡涂,還有那個老嫗,暗中擅自行事,在今年開春時分,聯袂走了一趟日墜歸墟渡口的邊界,自認憑借他們三個的實力,不說橫掃那座渡口,還不如來去自如結果在去的路上,就商量好了,隨便殺掉幾十萬的浩然山下士卒,好給斐然那撥年輕后輩們看看,只是半路上,竹冠老道士算了一卦,看著那個卦象,其實就已經開始犯嘀咕了,之后又算了兩卦,就越來越心情凝重,只是礙于面子,還是陪著胡涂和老嫗繼續趕路,竹冠老道士畢竟謹慎,就先在半路抓了兩個妖族修士,分別是玉璞境和仙人境,先將那個玉璞境作為誘餌拋出去,去負責沖陣,在那個浩然天下中土神洲某個大王朝的駐軍所在,還沒出手,就被發現蹤跡,給當場截殺了。
之后胡涂幾個,就讓那個僅剩的仙人境妖族,專門去截殺那些浩然斥候和一些小規模騎軍,確實小有成效,還殺了數撥螻蟻一般的所謂隨軍修士,在竹冠老道士的推衍之下,這個好似牽線傀儡的仙人境妖族,如同刺客,故意隱藏修為和境界,四處流竄襲殺那些駐地位于偏遠地帶的王朝軍伍,專門斬殺那些山下武將和他們身邊的隨軍修士,差不多一個月過后,這個仙人境妖族剛鬼鬼祟祟露頭,就被一位身穿繡龍道袍的老真人,在千里之外以兩條火龍烹殺得灰都不剩下半點,更麻煩的事情,在于竹冠老道士他們三個,差點陷入一個包圍圈,真就只差一點。
竹冠老道士憑借一件半煉遠古神兵的預兆顯示,果斷迅速撤離,果不其然,他們三個前腳剛走,原先隱匿位置,后腳就出現了數位浩然大修士,除了那個據說是來自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還有一個身穿黃紫法衣的背劍道士,再有兩位劍修,以及一位氣勢驚人的女子武夫。
撇開那撥現身的浩然頂尖高手,老嫗還憑借天地靈氣的細微漣漪,敏銳發現了正在趕路途中的幾股隱藏氣息,估計只因為撲了個空,就各自退回去了。
晷刻問道“三山九侯先生為何這么堅定站在禮圣這邊”
白澤笑道“其實早些時候,他們兩個關系一般,很一般,我還給他們勸過架。”
有些朋友,一見如故,如飲烈酒,比如白澤跟小夫子。
有些交情,卻是一壺需要文火慢燉之酒,就是禮圣跟三山九侯先生了。
登天一役結束后,在天下初定、逐漸趨于太平世道的上古歲月,約莫是七八千年前,禮圣曾經做過一個嘗試,專門邀請三山九侯先生出山,一起為浩然天下制定“新禮”。
天下事,歸根結底,無非是分成了陽間事和陰間事。顯而易見,禮圣與三山九侯先生,就分別負責這兩事。
于是就有了后者的立碑昭告陰冥,碑上刻有七個大字,“太平寰宇斬癡頑”。
而陸沉也將那些躲藏在陰冥路上的鬼仙,類似仙簪城大妖烏啼,比喻為“癡頑”之輩。
顯然是用來針對天下作祟鬼物、尤其是那些得道鬼仙的,森羅萬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可事實上,在那段漫長的遠古歲月里,三山九侯先生,與當年那位十豪之一的人間第一位鬼修,關系極好。
甚至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三山九侯先生就是后世所有鬼物陰靈的真正護道者。
鄭居中與李希圣和符箓于玄同時心聲一句。
片刻后,三人各自心算推演,得出三個結果,是蠻荒三處不同經緯線橫豎交織處的大致地點,相互間各有偏差。
鄭居中在這個基礎上,單獨演算。
很快蠻荒天下金翠城那邊,就少了一個看似籍籍無名卻已是金翠城真正主人的幕僚。
白澤瞇起眼,他今天大部分的注意力,其實都放在那個白帝城城主身上。
白澤突然以心聲說道“晷刻,立即找出胡涂隱匿真身的準確位置。”
晷刻猶豫了一下,看在先前白澤伸手相助的份上,還是點點頭。
天外,禮圣頭也不轉,只是一手抵住蠻荒天下,微笑道“真身不在,誠意不夠吧。”
畢竟是一頭活了萬年多的遠古大妖,保命本事肯定不會差到哪里去。殺力不夠,逃命來湊嘛。
胡涂硬著頭皮說道“實在不敢以真身來見禮圣。”
禮圣點頭道“倒是說了句實誠話。”
胡涂嗓音微顫,說了句臉皮不薄的言語,“要是沒事,我就走了,不敢耽誤禮圣出手。”
禮圣笑著提議道“不如你來試試看”
省得站著說話不腰疼。
不等胡涂言語“婉拒”這份邀請,就道心一震。
原來是白澤先喊了一聲胡涂的真名,沉聲道“直接舍棄這具分身不要,要快”
只是不等胡涂有任何動作,就被禮圣一招手,整個身軀便風馳電掣一般往前邊掠去。
禮圣伸手抓住胡涂那具分身的腦袋,稍稍用力,就逼迫這頭蠻荒大妖現出“真身”,再隨隨便便往那艘蠻荒渡船上邊按去。
一撞之下,胡涂的分身與蠻荒天下接觸瞬間,就像山間崖壁間開出一朵鮮血四濺的小花。
鄭居中遠遠看著那些濺射開來的散亂鮮血,彎曲手指,輕輕一勾,鮮血凝聚成一條纖細長線,落入鄭居中手心,微微晃動手掌,那條鮮血變成一粒珠子,在鄭居中掌心內滴溜溜旋轉不停。
蠻荒大地之上的另外一個白帝城城主,隨之稍稍更改路線,來到一座隱藏極深的洞府秘境門口。
這個鄭居中雙指并攏作劍訣,便如刀切豆腐一般,打破層層禁制,都不用繞路,徑直向前即可。
胡涂看到那個面帶笑意的家伙,這頭大妖頓時臉色慘白,就已經被好似閑庭信步而來的鄭居中,一拳打穿胸腔,只是瞬間又有異象,白澤來到兩人身側,一手按住胡涂頭顱,一手推向鄭居中,硬生生將雙方扯開,再一卷袖子,白澤將胡涂收入袖中,一并離開這處洞府秘境。
鄭居中輕輕抖了抖手腕,被甩掉的鮮血在空中再次凝為一粒珠子,同樣被收入袖中。
再晚來片刻,胡涂至少跌境,若是白澤不來,那么蠻荒天下就再沒有什么胡涂了。
鄭居中心中默念幾下,微笑道“螳螂捕蟬,可惜你們幾只黃雀都不太濟事啊,飛得太慢。”
話語落定,鄭居中剛剛消散不見,秘境內就出現了大妖初升的身影,環顧四周,冷哼一聲。
竹冠老道士單手縮在袖內掐訣不停,霎時間便神色僵硬起來,干笑幾聲,“貧道就不留在這邊看熱鬧了,先回,先回。”
官乙幽幽嘆息一聲,點點頭,無奈道“一起吧。”
結果這位背劍秉拂的老道士,剛要彎腰輕拍坐騎,眼角余光就發現那個站在琉璃閣最高層的白袍男子,正笑望向自己。
老道士頓時毛骨悚然,你他娘的看我作甚無冤無仇的,就這么盯上貧道了
貧道招你惹你了只是化名王尤物,又不是真尤物。你倒是看貧道身邊的官乙啊
那個據說是浩然天下魔道巨擘的家伙,好像猜到了老道士那個其實足夠荒誕的想法,便以心聲與竹冠老者笑言一句,“官乙好看也好殺,你難看卻難殺,你自己說說看,我不看你看誰。”
姓鄭的,你他娘的腦子有坑吧,有你這么想事情的
于玄看了眼琉璃閣內的鄭居中,又轉頭看了眼那個竹冠老道士,不知為何,又忍不住看了看那個年輕隱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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