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來想去,米裕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寫什么。
客鄉游子,浮萍聚散,米裕默然喝著一壺啞巴酒。
青青翠翠草木,年年歲歲舊人,朝朝暮暮相思。
青杏國,酒花渡店鋪林立,熙熙攘攘。
兩撥人由散而聚,先前裴錢拗不過韓俏色的勸說,就挑選了兩件略帶脂粉氣的奇巧靈器,打算送給暖樹和小米粒。
韓俏色看下下去,掏腰包結賬后,問了裴錢打算送給誰,得到答案后,這位白帝城女子仙人便干脆從袖中摸出兩件法寶,一架掛劍草樣式的彩釉瓷器筆架,一只九尾狐形制的玉石席鎮,說前邊兩樣算你裴錢送的,這兩件算我給那倆小姑娘的見面禮,人未到落魄山,禮物先行,嗯,這就叫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段時日的兵書沒白讀。
&nbbsp;陳平安說道:“我跟靈驗道友小聊兩句。”
子午夢瞥了眼顧璨。
顧璨無動于衷。
子午夢心中腹誹一句,大豬蹄子么,男人就是靠不住。
只得跟著那位背劍少年容貌的年輕隱官一起散步,在他們走出一段距離后,留在原地的顧璨提醒道:“不要窺探那邊的對話。”
韓俏色笑著點頭,“畢竟是能夠讓師兄親自出門待客的陳先生,我有數。”
陳平安開口說道:“既然留在了顧璨身邊,就少出餿主意,遇到事情不要拱火,盡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子午夢施了個萬福,“隱官有令,靈驗自當銘記在心,須臾不敢忘。”
陳平安不用猜,都知道她不會當真,說道:“不要覺得我是在多事,別忘了顧璨是鄭先生的親傳弟子,這百年期限之內,你作為顧璨名義上的貼身婢女,朝夕相處,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其實很簡單,就是自保,盡量保住自己的大道性命,將來不要被鄭先生過河拆橋,視為棄子。一旦被鄭先生算賬,別說你是什么玉璞境,就算是飛升境又如何,還是會吃不了兜著走。”
子午夢一臉錯愕,你這么說鄭居中,合適?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你既然沒有參加入侵浩然的那場大戰,在蠻荒天下都屬于新面孔,也就沒什么舊賬好翻的,這是好事,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明天如何,功夫都只在這一百年內的每個今日,鄭先生是全天下算賬算得最好的幾個人之一,你留在顧璨身邊,盡心盡力幫助他建立下宗,不是沒有因禍得福的機會。百年期限,護道有功,相信鄭先生不會虧待你。”
子午夢嫣然笑道:“隱官的意思,我懂了,其實就兩件事,第一,不要生事,與蠻荒天下的子午夢,劃清界線,第二,在不給顧璨惹事生非的前提下,一點點積攢功勞,以后好在鄭城主那邊討賞。”
陳平安說道:“有我在,等到百年之約到期,顧璨就不會任意找個由頭卸磨殺驢,把你宰掉。這么說,能夠理解?”
子午夢斬釘截鐵道:“能!”
怎么不能理解,很能!換個說法,就更好理解了,將來陳平安執意要殺子午夢,作為她主人的顧璨也不會攔阻唄。
陳平安說道:“我過不了多久,會游歷中土神洲,白帝城是肯定要去的,如果到時候有機會見到鄭先生,會聊到你的事情。”
說到這里,陳平安揉了揉眉心,確實頭疼。
十四境修士假想敵,最不敢有鄭居中,不是開玩笑的。
“在蠻荒天下,你可以不用如何害怕一個城頭刻字的元嬰境劍修。”
“但是在浩然天下,你反而要更加忌憚這種人。這就叫入鄉隨俗。”
“這里邊的道理,靈驗道友以后自己多加琢磨。”
陳平安轉身道:“談完事情了,我們原路返回,預祝你們一路順風。”
重新見到了顧璨他們,陳平安笑道:“剛得到的消息,劉羨陽可能要擺酒了,到時候我們倆一起給他當伴郎。”
顧璨笑著點頭,“只要劉羨陽沒意見,不覺得我當伴郎,會跌他的份,我就沒意見。”
陳平安瞪眼道:“少說幾句混賬話。”
顧璨有點委屈,他們仨,都跟陳平安關系最好,簡而言之,如果在家鄉那會兒,沒有陳平安每次在中間當和事佬,如果說顧璨喜歡記仇,那他劉羨陽就大度了?一樣小心眼,顧璨跟劉羨陽都鬧掰幾十回了吧。
顧璨看似隨口問道:“是在小鎮那邊擺酒,還是?”
陳平安說道:“劉羨陽說家鄉小鎮和龍泉劍宗,都會各擺一場。”
顧璨點點頭,不再多問什么。
想讓我主動詢問此事,你劉羨陽想吃屁呢。不得是你發請帖,給句話?
如果說找不到我顧璨,就不會寄信到白帝城?一封飛劍傳信,能花你劉大宗主幾個錢。
韓俏色提醒道:“搜集兵書一事,陳先生別忘了啊。”
陳平安笑道:“保證在最近幾年之內,都是每半年寄書往白帝城一次,最近一次,就定在今年谷雨這天好了,韓仙師等著收書就是了。”
韓俏色點頭道:“我可以先拿出五百顆谷雨錢作為定金,現在就可以給陳先生。”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交情歸交情,買賣歸買賣,韓仙師還是收到書再說,屆時錢貨兩訖,比較清爽。”
這不是擔心第一次寄往白帝城的兵法書籍太多,五百顆不太夠嘛。
除了自家的蓮藕福地,還有那些個擁有私人福地的宗字頭仙府,關系還不錯的,例如姜尚真的云窟福地,韓晝錦所在的清潭福地,以及符箓白玄等等,陳平安都會寄信一封,討要兵書,反正摹本即可。當然只是先將能夠收集到的兵書都落魄山,質量這一塊,陳平安會親自把關,這種細水流長的買賣,不能壞了陳平安那塊童叟無欺包袱齋的金字招牌。
陳平安說道:“我跟裴錢去一趟京城,你們登船便是。”
顧璨笑道:“那個溫仔細如今就在程虔道觀內養傷,如今這位武學宗師比較可憐了,想要屏氣凝神都難,臨行之前,我建議他不如舍棄煉氣一途,專心武道登頂,既然心氣那么高,資質又那么好,說不定有機會在裴錢這邊找回場子。”
裴錢會心一笑,說話這么損,難怪覺得顧璨順眼。
陳平安疑惑道:“之前在合歡山大門口那邊切磋,裴錢的拳也不重啊。”
裴錢點頭道:“不重。”
顧璨以心聲說道:“蠻荒一役,對手當中,劍修流白表現得并不出彩,但是直覺告訴我,她很危險。”
陳平安點點頭。
雙方分開后,陳平安與裴錢笑道:“走過京城,你就先回落魄山,我們文圣一脈弟子,近期會聚一聚。”
仙都山謫仙峰,掃花臺那邊,隋右邊收拾好心緒,將一把癡心劍歸入鞘內,御風至山腳的那座仿落寶灘,作揖道:“弟子隋右邊,拜見先生。”
站在淺灘茅屋旁的老者拱手還禮,“云窟福地姜氏清客倪元簪,見過隋道友。”
老舟子化名倪元簪,手持竹蒿,在黃鶴磯那邊撐船擺渡,每天做著一人一顆雪花錢渡河的小本買賣。
先生有意相見不相認,隋右邊對此不以為意,只是好奇問道:“先生當年成功飛升之后,就一直待在云窟福地潛心修道?黃鶴磯那邊,江上斬蚊一事,可是先生做出的事跡?”
這就叫明知故問,沒話找話了。
隋右邊當年執意要由純粹武夫轉去修行仙法劍術,作為畫卷主人的陳平安,并未阻攔,她由老宗主荀淵帶去神篆峰,成為一位玉圭宗祖師堂嫡傳弟子,還曾與當時的九弈峰峰主劍修韋瀅,鬧出過不小的矛盾。對于名義上歸屬玉圭宗、實際上由姜氏掌控的云窟福地,哪怕近在咫尺,隋右邊始終不曾踏足,福地那邊的傳聞軼事,她倒是聽說過不少,比如其中就有一位醉酒劍仙口吐劍丸、江上斬蚊這么一樁被傳得玄之又玄的山上美談,只因為與劍修有關,隋右邊就格外上心。
后來姜尚真就將所有內幕與隋右邊開誠布公,竹筒倒豆子給說清楚了。
就像倪元簪跟一位白衣少年說的那般,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師徒雙方,時隔多年,同在異鄉,一個在云窟福地撐船擺渡,一個曾經就在玉圭宗神篆峰修行,俱是寄人籬下,相見不如不見。
這場久別重逢,隋右邊之所以明知故問,還是擔心先生道心出現了問題,她就挑選一些好話作為開場白。否則在隋右邊看來,以自己先生的資質,早就該是一位屹立山巔的飛升境劍仙了,先生的大道成就,絕對不會輸給那個差不多出身的刑官豪素。
倪元簪在藕花福地的真名,是盧生,字西洲。
這位讀書人,在家鄉那邊,既是隋右邊的授業先生,也是她武學和劍術的傳道者。
此刻儒衫老者身穿一件既是法袍又是牢籠的羽衣鶴氅,肩頭趴著只三足金蟾。
姜尚真幾次開口出價,想要與倪元簪購買金蟾,都未能得逞。
倪元簪自嘲道:“何談成功飛升,只是被碧霄洞主丟出藕花福地而已,不再那么坐井觀天了,不曾想離開水井后,更覺天地大自身渺小,道心不純,證道飛升一事,依舊遙遙無期,空耗光陰已久。”
先前陳平安幾個攜手游歷云窟福地,他們在乘船渡江之時,倪元簪被一個神神道道的白衣少年看穿身份。
準確說來,是雙方各自道破對方的半個“大道根腳”,與各自拿來示人的皮囊來歷有關。當下倪元簪這副老者體魄,是一位真身是仙鶴的遠古大修士遺蛻。而崔東山的少年皮囊,曾是一頭能夠遨游星河的古蜀老龍。
追求煉氣長生的修道之人,某個長久解不開的心結,往往就是心關劫數所在。
若非倪元簪如今到了搖搖欲墜、將破未破的玉璞境瓶頸,其實老人并不愿意趕來仙都山,主動見一見隋右邊這位昔年福地的得意學生。
此外,倪元簪更擔心已是元嬰境劍修的隋右邊,以后閉關,所見心魔,會是自己。
畢竟夫子盧生,在學生隋右邊心中的形象和地位有多高,她遇到的心魔道法就只會更高。
那就見過一面,了結宿緣,從此各自修行,有緣再會,無緣便就此別過,不必強求。
月光如雪,涼風習習,一起散步在落寶灘,盧生問道:“可曾見過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也就是遠古歲月道場位于落寶灘的碧霄洞主?”
隋右邊點頭道:“見過一次,老觀主在遠游青冥之前,去過一趟落魄山。”
當時老觀主還曾讓隋右邊捎話給陳平安,說是無所謂金頂觀的存亡,但是必須留著那個邵淵然。
老觀主的言外之意,再淺顯不過,青萍劍宗可以跟金頂觀打打殺殺,拆了對方的祖師堂都沒關系,但是唯獨不能壞了那個邵淵然的大道修行。
盧生說道:“寶瓶洲有位道號純陽的道士,在浩然天下名聲不顯,道士呂喦只是在后世山巔,被譽為金丹第一,道士曾經游歷藕花福地,我年輕那會兒,機緣巧合之下,剛好與這位純陽道人有過一面之緣,贈予一場黃粱美夢。”
當年盧生在進京趕考途中,在邯鄲道左的一座客棧,偶遇一位在那歇腳的云游道人,后者以黃粱一夢度化盧生。
正是在那之后,盧生就逐漸有了更高的眼界,并不局限于讀書人的三不朽、學武之人的登頂。
隋右邊出身福地的豪閥世族,盧家與隋氏是世交,她的名字,就是作為家族塾師的盧生幫忙取的,與自命為“邯鄲道左人”的盧生,剛好相反,盧生是希冀著這位學生,將來能夠另辟蹊徑,自立門戶。
但是盧生這個用心深遠的取名,當初老觀主對此卻頗為惋惜,私底下給了一句評價,“畫蛇添足,可惜道破”。
隋右邊說道:“這位純陽道人也曾去過落魄山,與陳平安關系不錯。”
不得不承認,陳平安的長輩緣,一直不錯。
盧生笑道:“你能夠順利轉為劍修,舍武夫體魄去登山修道,我并不覺得奇怪。”
同樣是畫卷四人,魏羨和盧白象就注定做不成此事。
隋右邊說道:“都是拜先生所賜。”
盧生搖頭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不必自謙。若論學武資質,你當然是家鄉歷史上的第一流人物,可以進入前十。要說心性,你更勝一籌,足可躋身前三甲之列。在我看來,可以與后世的貴公子朱斂和湖山派俞真意并列,你們三人不分高下。”
每一個時代都有各自的天下第一人,武夫壽命有限,就會有很多的“天下第一人”。
朱斂是藕花福地的武學集大成者,南苑國京城一戰,單憑一己之力,殺掉其余天下九人。
其中兩位享譽江湖的女子宗師,甚至還是朱斂的愛慕者,也沒見武瘋子朱斂如何手下留情。
隋右邊說道:“其實我們都不如先生你。”
盧生不置可否,說道:“我身上這件仙蛻法衣的舊主人,來歷非凡,曾是世間第一只證道飛升的黃鶴,只差半步就可以躋身十四境,性格孤傲,與碧霄洞主以道友相稱,他在閉關之前,冥冥之中似乎就已經察覺到那次閉關的兇險,他就秘密走了一趟落寶灘,之后碧霄洞主幫忙守關,他合道失敗之后,便留下了這件鶴氅,還有一顆澄澈無瑕的金丹。碧霄洞主代為保管,按照承諾,幫他尋找一位能夠繼承衣缽法脈的合適弟子。”
隋右邊問道:“就是先生?”
盧生神色復雜道:“只能說曾經是。”
隋右邊想要刨根問底,好知道先生為何境界停滯不前的癥結所在,只是又擔心觸及先生的傷心處,她一時間猶豫不決。
盧生卻已經轉移話題,笑道:“如今我擔任寶瓶洲黃粱派的記名客卿,以后就準備在那邊收徒傳道了,這趟返回桐葉宗,就是想要跟姜尚真商量,辭去福地客卿一事。”
隋右邊笑問道:“是師弟還是師妹?”
盧生說道:“未必有師徒名分。”
那夢粱國,也是純陽呂喦的結丹之地。
至于那顆藏在黃鶴磯崖壁間的遠古金丹,崔東山最先猜測是倪元簪贈送給隋右邊的,姜尚真則猜測是留給金頂觀邵淵然,結果這么兩個一等一的聰明人,都猜錯了。老觀主給倪元簪留下了一條線索,就在那夢粱國境內。
盧生一語道破天機,“那個大泉王朝能夠保住國祚不斷,除了女帝姚近之的運籌帷幄和調兵遣將,還因為蜃景城之內,有一口不起眼的水井,與東海觀道觀相通。”
簡而言之,就是蠻荒天下,必須得給這位道齡很長、境界很高、脾氣更差的碧霄洞主一個面子。
而這位老觀主最早的道場,那座落寶灘的遺址,如今就在北邊的金頂觀地界,后者法統傳自“結草為樓,觀星望氣”的樓觀派。
在去往寶瓶洲之前,盧生秘密走過一趟金頂觀,找到那個邵淵然,送出了一部失傳已久的道書,再贈予年輕金丹那支竹蒿。
金頂觀的邵淵然,修行路上,相較于家鄉修士,不管是“臭名昭著”卻修行順遂的姜尚真,還是那個福緣深厚的太平山女冠黃庭,邵淵然都可謂順風順水,悶聲發財,其實什么事情都沒做,不動聲色,躺著享福。先是與師父一起,擔任大泉王朝的供奉,后來那場導致一洲陸沉的大戰,從頭到尾并未殃及金頂觀,被觀主贈送法寶,再順利結丹,而且還是丹成二品,只是金頂觀故意隱瞞此事,邵淵然就像一路踩狗屎運,不斷占便宜,分開看,不算什么洪福齊天,但是勝在修行穩當,一件件福緣積少成多,就很可觀了,如今已經是一位元嬰修士。
何況此人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得到了好像被老觀主貼在他腦門上的一張護身符。
行走在落寶灘的這對師徒。
都不簡單。
所謂的不簡單,不僅僅是他們都先后當過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
被陸沉一口一個“西洲先生”“西洲兄”的盧生,確實是福地第一位擁有道心雛形的半個練氣士。
作為云窟福地的主人,那個姜尚真,與他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言談。
姜尚真,也就是福地春潮宮的周肥,后來落魄山的周首席,曾經在藕花福地那邊翻檢史書、秘錄無數,最早得出一個塵封已久的驚人結論,精通三教百家學問的那個西洲先生,當年只是因為受限于當初福地的下等品秩,才未能成功飛升。所以姜尚真戲謔一句,如果俞真意看到了倪元簪,得喊一聲師父才對。
盧生的生前,曾經有過一場不為人知的問道,問道對象,正是老觀主。
所以才會被老觀主“請出”福地,與純陽道人一起來到桐葉洲,桐葉洲大泉王朝那邊便有了一座仙氣縹緲的騎鶴城。
而盧生在生前傾囊相授教出來的弟子隋右邊,同樣做成了堪稱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一樁壯舉,她獨自一人,武學登頂的同時,竟然汲取了天下半數武運在身。后世的朱斂和丁嬰,雖然武學境界明顯比隋右邊更高,卻都未能做成此事。
最終隋右邊便以純粹武夫之身,卻如女子劍仙,仗劍飛升,她仿佛是與整個天地遞出三劍,最終落敗,血肉消融殆盡,形銷骨立化塵,就此魂飛魄散。
用陸沉的比喻,就像是藕花福地的“第一場尸解”。
隋右邊的飛升落敗,就像佐證了一事,天道不可違,人難以勝天。
在那之后的天下武夫,好像就再沒有跟老天爺較勁的胸襟氣魄了,只在人間江湖兜兜轉轉。
盧生笑問道:“當年我留給你的那些書籍,何必敝帚自珍,秘不示人?是怕有人跟你爭天下第一?”
先前陸掌教對這位西洲先生是高看一眼的,畢竟盧生曾以武夫的一口純粹真氣嘗試“填海”,最終營造出“肝膽相照”的,摸索出來了一條煉氣得長生的修道之路。原來盧生在習武練劍途中,對福地歷史上所有官書、野史“涸澤而漁”,陸陸續續搜集到一些零星的道訣、心法,拼湊殘片斷章,最終羅列出幾條登山道路,寫出幾本讀書筆記,都交給了弟子隋右邊,希望她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發揚光大,并且開枝散葉,傳承下去,在武學道路之外別開生面,結果隋右邊一心執著于劍術,對于這種“仙法”并不感興趣,只是得其形未得其神,她未能真正走上煉氣一途。
隋右邊臉色尷尬,默不作聲。
她確有私心,卻不是擔心誰跟自己爭第一,只是不愿外人翻閱書籍而已。
隋右邊當初并未銷毀書籍,在她“仗劍飛升”失敗之后,書籍夾雜在隋氏藏書當中,后世一路輾轉,最終只有不足半數的手稿秘本,落入湖山派俞真意手中。
與隋右邊恰好相反,天縱之才的俞真意屬于得其神意,可惜形不全。但是憑借自身努力,俞真意依舊成為了藕花福地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位練氣士。
返老還童,御劍飛行,仙人之姿。
所以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藕花福地,存在著一條無形的道脈傳承,起于純陽真人呂喦,傳給盧生,再傳隋右邊,最終在俞真意那邊開花結果。
雖然香火飄搖,若隱若現,可是始終一線不墜。
等到隋右邊來到浩然天下,再成為練氣士,才真正知道自家先生留下那些書籍的分量。
盧生笑道:“什么都想要,結果貪多嚼不爛,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
隋右邊小心翼翼問道:“先生的境界?”
盧生說道:“歸根結底,還是自身道心不夠堅韌,導致在玉璞境停滯太久。直到上次姜尚真出言提醒,我才知道某個真相,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只是為時已晚。”
不過盧生離開福地這么多年,卻始終至今未能躋身仙人,不是修道資質不夠,而是碧霄洞主故意“刁難”這個盧生。
當初那場沒有第三人知曉內幕的問道失敗過后,“死了一次”的盧生,杳杳冥冥,渾渾噩噩,等到再睜眼,就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雙方坐在無盡銀河中,一起俯瞰人間。
自稱碧霄洞主的老道士,說他修道資質其實不錯,算不得“天生”一語,只能算是“地生”適宜修道,但是受限于皮囊和福地品秩,就幫他換了一副身軀,換個靈氣充沛的地方繼續修行。有個約定,下次雙方再見,若是盧生能夠憑借自身劍術打破牢籠,就有資格與他以道友相稱,那顆金丹就算是一份臨別贈禮,是你盧生的囊中物了,再不必多此一舉,轉贈他人。
只可惜盧生在云窟福地內,雖然一步一步走到了玉璞境,還是劍修,始終未能打破鶴氅道袍的先天禁錮。
法袍即洞天,恰似一句白也詩家語,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這就是老觀主故意為之的一種考驗。
若是盧生能夠打破一件法袍的限制,破而后立,就可以天高地闊,才算真正離開那座“道觀古井”,盧生再不是什么井底之蛙,才有資格成為碧霄洞主認可的一位道友。
可惜盧生畫地為牢,穿著一件法袍,枯守照看一顆遠古金丹,肩頭趴著一只財運濃郁的三足金蟾。
其實當年也正是盧生,建議姜尚真帶著山上摯友陸舫,走一趟藕花福地。
結果福地那邊就多出了一座春潮宮和鳥瞰峰陸舫,但是陸舫依舊未能勘破情愛關,不曾真正做到心死如灰,先死后生。
在云窟福地那邊,姜尚真跟倪元簪有過一場對話。
“我今欲借先生劍,天黑地暗一吐光。”“并無此劍,絕非誆人。”“你這個人就是劍。”
當時盧生不解真意,只當姜尚真是埋怨自己耽誤了好友陸舫的修行,所以故意罵人,只是盧生何等才智,很快就嚼出余味來。
姜尚真的說法,大有深意,是說他倪元簪的這副體魄,正是老觀主親手鑄造一半、半途而廢的棄劍。
故而剩余一半,就需要倪元簪自己來鑄造和煉制,繼續“以身煉劍”。有朝一日,煉成了,盧生自然就可以打破那座法袍牢籠。
青冥天下十四境修士,女冠吾洲,就是走了一條“萬物可煉”的合道之路。
藕花福地的讀書人盧生,等于一人開辟出煉氣、煉物兩條大道。
但是造化弄人,都是半途而廢。
盧生看了眼隋右邊所背長劍,微笑道:“長生二字,顛倒順序,就是生長。”
陳平安得自蛟龍溝的那件法袍金醴,以及借給隋右邊的這把癡心劍,最大妙用,就在于可以不斷提升品秩。
而那顆金丹的最大妙處,在于能夠讓一位練氣士憑空多出一顆品秩極高的金丹。
得此金丹,天衣無縫,修道之人就像額外開辟出一座真實的洞天,多出諸多本命洞府,并且還可以繼承一位飛升境圓滿大修士的完整道統。
十四境之下,練氣士面對這么一顆金丹,誰不眼饞?
盧生略帶幾分傷感,“身不由己,不再是純粹武夫了。”
最后盧生笑言一句,“日落江湖白,是曹慈。潮來天地青,陳平安。”
嚴州府遂安縣的村塾。
因為如今多出一個在意料之外的學生寧吉,再加上弟子趙樹下總在灶房打地鋪也不像話,陳平安就在隔壁那個都姓陳、堂號是尋玉堂的村子,租了一棟有天井的老宅子,三間屋子,剛好一人一間,二樓用來堆放雜物,檐下還有去年燕子搭建的幾個窩。寧吉已經想著買倆豬崽兒了,過年殺年豬,更有年味兒。至于村塾這邊的住處,陳平安若是晚上備課或看書太遲,就繼續住著。
宋和在這邊接連住了幾天,終于準備啟程,要返回大驪京城了。
除了皇后余勉,少女余瑜,竟然身邊都沒有一個扈從,陳平安對此倍感意外,宋和笑道有陳先生在村子里,還用擔心有什么刺客嗎。這位皇帝陛下,在村子這邊確實每天都很閑,就像之前村里的客姓老人走了,那晚上那戶人家的晚輩們,鬧著要去祠堂設靈堂放棺材,宋和就一直等著看看會不會打架,結果還是沒有硬闖祠堂大門,好像是被村里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給勸回去了。那幾條早先見著皇帝陛下就狂吠不已的土狗,如今都會跟著宋和身邊搖頭晃尾了,關系很熟了。
拂曉時分,陳平安一路送到浯溪村口,兩輛馬車停在一棵村頭老樟樹下邊,刺史裴通和鄆州將軍褚良,都在道旁等候已久。
陳平安問道:“陛下當真真想好了,我如果擔任大驪國師,有利有弊,比如只說墨家修士,就可能會中斷跟大驪王朝的合作。”
大驪王朝的崛起,墨家出力極多。只說墨家游俠許弱,如何還是大驪宋氏的次席供奉。
但是墨家鉅子,對這位年輕隱官的觀感,可談不上有多好。
大概可以算是那種雙方素未蒙面、也不想著有任何交集的關系,以至于老秀才恢復文廟神位,這位在蠻荒天下一人即一城的墨家鉅子,返鄉參加文廟議事,都沒有去功德林道賀,可事實上,墨家鉅子與文圣其實頗有私誼,顯而易見,就因為老秀才找了這么個關門弟子,再加上陳平安當時身在功德林,這位墨家鉅子便干脆不去見老秀才了。
一旦陳平安成為大驪新任國師,就意味著墨家一眾技藝超群的機關師,極有可能都會立即撤出大驪王朝。
宋和點頭道:“這些事情,都考慮過了。”
余瑜苦著臉。
察覺到陳先生轉移視線,余瑜立即笑得陽光燦爛。
陳平安問道:“我崔師兄那邊,他有沒有與陛下提及過自己的學生,比如覺得誰是他認可的親傳,可以算作入室弟子。”
宋和搖頭笑道:“好像除了處州刺史吳鳶,大概可以算是國師的入室弟子,其余的,連同我在內,都沒什么先生學生的正式身份,按照文脈道統來算,只能勉強算是尚未登堂入室的外門記名弟子?”
陳平安點點頭。
宋和好奇問道:“陳先生這是準備梳理文圣一脈的師承脈絡?”
說到這里,宋和自顧自笑了起來,“要真是如此,我就得改個口了,我可以算是崔國師親口承認的學生!”
“沒有這個必要。”
陳平安笑著抱拳道:“恕不遠送,就此別過。”
宋和先將余勉扶上馬車,再與陳平安拱手作別。
余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施了個萬福,趕緊躲入馬車。
本來想要跟余瑜說點事情的陳平安,只好轉去與裴通跟褚良拱手致禮,兩位封疆大吏笑著抱拳還禮,乘坐另外一輛馬車離開。
陳平安帶著弟子趙樹下和學生寧吉,一起緩緩走向學塾,山清水秀,他們一左一右,陳平安走在中間。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