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早就憋屈不已的兵解山,在給出那份榜單后,在十幾條附注當中,其中第二條,就是“誰對名次再有異議,自己去與白藕問拳”。
蘇店問道:“林師,名單之上,是不是有兵解山于勍?”
林江仙點頭道:“如果有沒有意外,比如于勍某天突然跌境,那么你的第三場問拳對象就是她。”
蘇店問道:“我來這邊,會不會給林師惹來一些額外的麻煩?”
林江仙搖頭道:“先前讓你改名,認個輩分不高的鴉山武夫作師父,不是鴉山怕惹麻煩,而是為了讓你更好武學,專心練拳,不必分神。有個不扎眼的身份,可以省去很多瑣碎事。”
“當然,也是我與你初次見面的一種試探,主要擔心你年輕氣盛,認了師兄,在汝州這邊就不知天高地厚,不管是純粹武夫,還是修道之人,心一偏,或是有所依,成就往往就低了。”
林江仙笑道:“其實白玉京是有一份內部名單的,名字不多,不到雙手之數,據說三位掌教,各自都可以往上邊添加、或是勾掉幾個名字,只要是留在名單上的,就作為完全不受白玉京約束、監察的例外存在,我湊巧就是其一。”
當然這種密事,林江仙也是聽說來的,他總不可能去白玉京最高處翻閱這本“賬簿”。
大掌教寇名,在上邊寫了兩個名字,玄都觀孫懷中,閏月峰辛苦。
二掌教余斗,只寫了一個名字,寶鱗。
陸沉,則寫了一長串,結果絕大部分都被師兄余斗當場劃掉了。
最后保留下來的名字,不足五人,其中有華陽宮高孤,白骨真人,最新一人,是如今剛剛叛出白玉京的張風海。
而“鴉山林師”,卻不是三位掌教寫下的名字,而是道祖親筆所寫。
距離道祖上一次親自動筆,已經時隔三千余年,道祖那次寫下的名字,就是陸沉。
這些,當然是陸掌教這個吃飽了撐著的家伙,某年跑來汝州鴉山蹭酒喝的時候,主動泄露給林師。
因為此事太過涉及機密,林江仙就沒有跟蘇店細說內容。
蘇店好奇問道:“林師,如你這般的武夫,遞出傾力一拳,威力能有多大?”
林江仙想了想,好像還真被這么個簡單問題給難住了,沉默片刻,灑然笑道:“武學同道之中,好像確實沒有參照。大致相當于一位飛升境劍修的全力一擊?鴉山就是個建造才百余年的江湖門派,家底不夠,沒有那種與世隔絕的洞天道場,不然我倒是可以演練幾拳,讓你好有個比較直觀的印象。在這汝州地界,我不宜全力施展拳腳,動靜可能會比較大,各國欽天監肯定會上報白玉京,今時不同往日,宜靜不宜動,需要隔山觀火。”
蘇店問道:“林師,兵解山崛起,會不會分走汝州鴉山的一部分武運?”
林江仙啞然失笑。
蘇店就知道自己問了個不合時宜的白癡問題。
原來永州的兵解山,最近百年之內武運大盛,有要與汝州鴉山一爭高下的……苗頭。
因為門派有一男一女兩位年輕武學宗師同時登榜,齊觀,道號“騎鯨”。于勍,道號“玉磬”。
一座山頭,同時擁有兩位躋身天下武評之一的武夫,武運之大,可想而知。
鴉山雖說有林師坐鎮山頭,可即便是作為林師首徒的趙鶴沖,一個原本被視為穩穩當當登榜的武學大家,此次竟然也未入榜。
而兵解山也是青冥天下為數不多道官能夠兼修道法、武學的山頭,之所以無法躋身最頂尖道門之列,就在于歷代祖師爺,都差點意思,歷史上始終沒有誰能夠躋身天下十人、候補十人。
如果說兵解山“另辟蹊徑”,既然武運壓過仙氣,那就干脆轉為全心全意栽培宗門內的武學宗師,
就完全可以做到將永州周邊數州武學奇才來一場“掐尖”,只要大開山門,對外招收道官之外的武夫,相信愿意主動趕赴兵解山拜師學藝的少年少女,一定絡繹不絕,數州朝廷、一流仙府,也極為愿意將各自轄境內的武學奇才,送到兵解山,將來作為自家嫡傳、年輕道官下山歷練時的最佳護道人。
不像如今青冥十四州,武夫只認鴉山一座,宗師只認林師一人。
時日一久,比如百年之后,再久一點,三五百年呢?
鴉山林師,畢竟只是一位陽壽有限的純粹武夫。
兵解山的武夫,卻是得天獨厚,只需登堂入室,陽壽就是動輒三五百年起步。
林江仙笑著解釋道:“武學術法兼修一道,其實就是個篩子,最尷尬的地方,在于篩掉的反而是大才,兵解山屬于有苦自知。至于寥寥幾個特例,孤例,又能證明什么?這類人,在裴杯手底下,能夠是曹慈,在別的地方,也會是曹慈,差別只在成名早晚個幾年。”
簡而言之,兵解山可以憑借對武夫的掐尖,讓道場越來越壯大,底蘊越來越深厚,但是它永遠無法成為第二座鴉山。
除非兵解山能夠找到一兩個類似曹慈、陳平安的純粹武夫,由他們來收取弟子,開枝散葉。
蘇店說道:“聽說兵解山道官有那‘千年一劫數’的傳統,偶有道士能夠活過千年,跟這個有關系?”
林江仙點頭道:“若非如此,搜集幾十本武學秘籍而已,栽培一撥專心教拳的傳道人,又有何難,天下頂尖道場,豈會不占這個天大的便宜?”
蘇店說道:“就像一場山水相沖?”
林江仙笑道:“這個比喻,相當不差。”
林江仙曾經去過一趟兵解山地界,遠遠見過齊觀和于勍,前者其實資質極好,不輸首徒趙鶴沖,但是此人在內心深處,依舊是以幽居山中、向往長生的道人自居,生平最是仰慕掌教陸沉的學問,后者倒是更像一個純粹武夫,可惜苦于沒有明師指點,除了與師兄齊觀問拳切磋,她根本不清楚何謂歸真一層之上的神到,而且她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太怕自己輸拳。
在林江仙看來,已經是元嬰境的于勍,將來想要躋身上五境,武學登頂過于順遂的她,一定會有大問題。
只因為她的心魔,注定會是一位位無敵之姿的“于勍”,心魔會將道官于勍的一顆道心、武夫于勍的所有心氣一并碾成粉碎。
“天下武夫前十,吾山獨占其二”的盛況,恐怕持續不了幾年。
所以就在前不久,同樣已經預料到此事的兵解山祖師山主,秘密傳信至鴉山,就是希望請林師出手幫忙一次。
如果不是剛好蘇店趕來“認親”,于勍可以作為與師妹蘇店相互砥礪武道的對象之一,林江仙是不予理會的。
故而等到鴉山回信一封兵解山,算是答應下此事,后者反而大出意外,再寄給鴉山一封措辭誠懇的道謝信,承諾近期兵解山祖師堂的主要成員,都會趕來汝州赤金王朝,一同參加皇帝陛下的壽辰慶典,屆時再來叨擾林師……
事實上,如果鴉山林師都懶得回信一封,兵解山祖師就只好拗著心性,去與白玉京某位“同鄉”樓主求助了。但是如此一來,老山主就要做好準備了,肯定會被自己那位太上“青零”祖師,在自家祖師堂內,指著鼻子罵個狗血淋頭。
道號“青零”的道士,是兵解山碩果僅存能與孫懷中、高孤同輩道齡的老人,那個偷偷跑去蘄州玄都觀找王孫的龍新浦。
永州境內,
確實出了幾個修道大才。
除了跌境一事如同吃飯的龍新浦,還有玄都觀的王孫,以及紫氣樓姜照磨的前身,都是永州籍。
如今兵解山,還有一名才半百歲數的年輕道官,名氣甚至要比登榜武評的齊觀和于勍更大。
符泉,道號“玄蟬”。
如今尚未五十歲,是當代山主的關門弟子。
上山修道三十余載,就已經被外界譽為白玉京張風海第二,永州姚清。
兵解山那邊,從山長到祖師堂成員,反而邸報不斷,死命澄清一事,說我們家符泉資質只是尚可,你們休要血口噴人……
有誰信吶。
只說玄都觀就曾經與兵解山為了爭奪這個修道胚子,雙方在永州境內大打出手了一場,總之鬧得很不愉快。
最后還是符泉自己選擇了本州家鄉門派的兵解山,當年這個孩子給出的理由很有趣,離家近。
虧得當時玄都觀的孫觀主出門遠游,消失了多年。
否則兵解山也不敢這么不惜與玄都觀撕破臉,也要爭搶符箓歸山。
畢竟是玄都觀更早找到的少年,兵解山多多少少有點理虧。
即便如此,還是龍新浦硬著頭皮暗中出力,才擋下玄都觀劍仙一脈氣勢洶洶的問劍兵解山。
傳聞當年還是少年的符泉,只用一句話,便無形中消弭了一觀一山間的芥蒂,讓雙方不至于因此而心生間隙。
“若是孫道長親自帶我去玄都觀修行,我就不用猶豫了,馬上動身跟他走,稍微猶豫一下,都是對孫道長的不敬。”
這就很……靈性了。
等到孫道長遠游回家,聽聞此語,撫須大笑,稱贊符泉一句,好小子,以誠待人,很有陳小道友的風采嘛。
很快就傳出一個有鼻子有眼睛的說法,說玄都觀孫道長親口說了一句。
“盡瞎扯,一個個胡說八道,太不靠譜,什么張風海第二、小姚清,分明張風海是符泉第二,姚清得自稱一聲老符泉。”
既然孫道長都這么開口澄清了,別州山上邸報,也就都識趣不繼續給符泉揚名了。
畢竟孫道長最記仇。
你反駁貧道,貧道口拙,吵不過你,就只好請你來自家道觀掃地了。
還真別不信,如果有誰去玄都觀那邊做客,當然是字面意思上的真正做客,只要瞧見那些道袍不是玄都觀樣式的別家道士,走在路上,又瞧見他們拿掃帚、提馬桶的,最好禮敬幾分,因為他們境界肯定不低。
而白玉京紫氣樓的姜照磨,此生修道武學兩不誤,卻一直不入武評,每一次兵解山放出榜單,都將姜照磨故意放在第十一的位置上邊,故而又被某人“譽為”“替天下武道之山看門的道童”。故而簡稱……門童。
至于敢這么調侃一位白玉京樓主的“某人”是誰,用屁股想都知道。
都猜測兵解山膽子這么大,極有可能都是“某人”慫恿攛掇的結果。
此外更早仙杖山每次評選天下十人,都習慣性有個“第十一”的人選,而此人與玄都觀孫道長,一個號稱雷打不動第五人,一個是板上釘釘第十一。
這位連續十幾次排名第十一的修士,便是汝州的山上第一人,他與孫道長關系極好,姓朱,自號“某人”。
所以當初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成為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陳十一”,得知此事的青冥天下,都覺得他們仨,可以湊一桌喝酒。
可惜這次朱某人沒能守住“天下第十一”的名號。
如今榜單上白藕除外的兩位女子大宗師,除了兵解山于勍,還有來自幽州一個名叫琵琶峰的地方,女子叫古艷歌。
無門無派,橫空出世,她的家學、師傳如何,皆不得而知。
這兩位女子宗師,跟白藕當年首次登榜是差不多的境遇,都是入選了,卻有非議,而且不小。
玄都觀孫道長就又站出來說了句公道話,好了傷疤忘了疼,非要被她們把耳光摔在你們臉上才曉得痛。
朱某人也是差不多的看法,只是說得更文雅些,這也符合朱某人的一貫作風。
女子怎么了,這就叫莫說娥眉無英氣,在山下不向君王媚顏色,山上可教仙真俯首。
蘇店問了一個埋藏心底多年的問題,“林師,山上修道之人的兵解轉世,幾乎都會魂魄不全,即便開竅了,再被師門重新帶回山中繼續修道,但是就這個人自己而言,還能算作當年的那個人嗎?”
林江仙會心笑道:“你覺得人之所以為人,最根本所在是什么?”
蘇店搖搖頭。
林江仙伸手指了指心口,再抬升手臂,點了點太陽穴,“我覺得是這兩處,人心與記憶交匯即為人。”
林江仙停下腳步,笑問道:“你能想象我這一路行來,每一步都有個林江仙站著的光景嗎?果真如此,與我問拳,還怎么贏?”
蘇店目瞪口呆。
林江仙笑道:“我只是一個純粹武夫,當然達不到這種境界,但是世間有人可以做到。蘇店,天地很大,登高才能望遠。”
佛陀走過人間的足跡,就都是一尊尊佛陀矗立在人間,佛法無量。
道祖離開道場,走出門去,天作法衣地作靴。
又比如,人間書聲瑯瑯就是至圣先師的道力。
林江仙一抬手,雪白劍光倏忽一閃,接到一封飛劍傳信,他打開一看內容,笑道:“我得返回鴉山一趟,有客登門。”
蘇店抱拳送別。
林江仙腳尖輕輕一點,一道青色虹光劃破長空。
造訪驪珠洞天的外鄉劍仙謝新恩,青冥天下的武學第一人林江仙。
他的真實身份,正是將劍氣長城所有武運“截留”的祭官。
加上已經身在白玉京的刑官豪素,就是不知道,那位作為“同僚”的末代隱官陳平安,他會何時現身青冥天下?
秋氣湖樓船中,掌律長命瞇起眼,低頭喝茶,她那一雙金色眼眸,光彩漣漣。
自古奇怪不分家,一奇引來數怪。
先是白也捷足先登,成功觀道人間第一位劍修的誕生,牽一發而動全身,就此天地恍如開了一道大門,異象四起。
一座福地的天地四方,同時出現了四位劍修。
南苑國京畿之地,一位向往江湖卻礙于身份不得遠游的柔弱女子,她正在閨閣內犯著困,單手托腮,打著哈欠,隨手翻看著一本她親手搜集編訂的冊子,上邊都是邊塞詩和詠劍詩。剎那之間,女子只覺得百竅清涼,這位天生體弱多病的大家閨秀,瞬間心神通明,身輕如一片鴻毛,緊接著她就倍感惡心,頭暈目眩,腹部絞痛不已,腸胃開始翻江倒海,她轉過頭,就開始朝地上嘔吐起來,一時間屋內皆是污穢腥臭氣味,本以為就是書上所謂紅顏薄命、香消玉殞下場的女子,呼吸不暢的她感覺都快要將心肝肺都一并嘔出了,好不容易停下干嘔,大汗淋漓的女子伸手捂住心口,恍惚間從心竅處如有一條滾燙火龍游走在經脈直沖掌心,她低頭看了眼肉眼可見有一線如蜿蜒的胳膊,趕忙攤開手掌,使勁搖晃,最終被她“摔”出一柄鮮紅色袖珍短劍,寸余長,懸在空中,然后如傳說中劍丸一般的神異之物,圍繞她開始旋轉起來,宛如小鳥依人。
聞聲趕來的婢女見到這一幕,白日見鬼了,被嚇得當場暈厥過去了。
北晉國與草原接壤的荒涼之地,一個騎驢背劍的大髯游俠,面容是半百歲數,滿身酒氣,搖搖晃晃,喝完最后一口粗劣燒酒,隨手將酒壺丟遠,打了一個酒嗝,驀然瞪大眼睛,只見隨著一口自己酒氣吐出,視線中懸停著一抹光亮,纖細如手指,流光溢彩,熠熠生輝,漢子揉了揉眼睛,依稀可見是一把被寶光包裹的奇異短劍,劍身狹窄,漆黑如墨。
草原上一個肌膚微黑、身材健碩的少婦,雖然她的容貌算不得什么美人,但是異常飽滿的胸脯,充滿彈性的滾圓臀部,都讓她整個人透露出一種旺盛的生氣。
帳篷內,婦人在給孩子喂奶,青色經脈襯托得高聳胸脯愈發雪白,就跟她從河床摸來、隨便堆積在桌上的羊脂美玉一般。
她在少女時撿到了一把銹跡斑斑的青銅古劍,懸掛在墻壁上,此刻婦人伸出雙指捏動鼓鼓囊囊的胸脯,她突然抬起頭,滿臉茫然,似聞墻上劍鳴聲響。
松籟國一處香火鼎盛的道觀內,一個少年道童懷捧掃帚蹲在臺階上,看著香火煙霧的裊裊升起,怔怔出神,恍惚間瞧見一縷香火凝為一線,仿佛一直蔓延到天際,少年道童抬起頭,就這么呆呆看著這條香火長線。
長命以心聲與山主言語此事。
陳平安以心聲答道:“看到了,不用理會,先記錄在冊就是。”
疊葉山神廟的那位山神娘娘,將一尾剛剛釣起的鱸魚丟入魚簍,轉頭與那位青衫男子說道:“你這人好生古怪,與我又非同道,怎么沒有半點人氣。”
盤腿而坐的烏江停下喝酒,一拍刀鞘,怒道:“放肆,好端端怎么罵人呢?!”
不遠處的袁黃也轉頭望向烏江身邊的青衫客。
其實他早就認出烏江了,只是沒必要刻意寒暄。
將祠廟名為乞花場的女子山神綠腰娘娘,猶豫了一下,問道:“能不能冒昧問一句,你到底是靠著什么修煉之法,才能夠達成如此姿態?”
如今世道千奇百怪,什么最值錢?當然是一門道法。若能拿來借鑒一二,真是價值連城的大道裨益了。
鳥有鳥道,蛇有蛇路,煉氣士有呼吸吐納的心法道訣,神靈有汲取人間香火塑造、淬煉金身之法,精怪鬼物也各有其道可走。
只說如今人間,便多出一種雪白的山上“銅錢”,能夠凝聚天地靈氣,山水神靈之外的練氣士,竟然可以拿來就吃。
湖山派擁有數量最多的這種神仙錢,此外各國朝廷密庫皆有儲備,只是有多有少,然后就是那座云遮霧繞、難以尋找的敬仰樓,好像也極有家底。
作為一座祠廟的山神娘娘,總歸是要招兵買馬、收攏轄境內所有山鬼水仙的,如果能夠多出幾個練氣士當乞花場山神廟的供奉,那是最好不過了。
瞧見那位青衫男子一臉“傻子你當我是傻子好騙嗎”的戲謔表情,這位綠腰娘娘有些赧顏,天底下何處不是無利不起早的行情,她猶豫了一下,從袖中摸出一枚金色銅錢,笑道:“當然不會沒有報酬,非是自夸,此物稀罕,是疊葉山獨有,只因為我家乞花場有個年老廟祝,是鬼物,身份不明,去年投靠于我,只知道他生前是工匠出身,最是擅長尋龍點穴,揀選美水良壤,鼓風扇火,冶煉鑄造。”
更多內幕,不宜泄露。比如手上這顆她自己也不知道價值高低的銅錢,最出奇之處,還是在于將祠廟香火煉虛為實。
陳平安看似臉色如常,實則吃驚不小,竟然是一顆金精銅錢的雛形?就是不知道山神娘娘手上這顆銅錢,是不是“第一顆”的雕母錢了。只是就像當包袱齋擺地攤做買賣一樣,要是買家一驚一乍,就別怪賣家殺豬了。
所以陳平安只是瞥了眼金色銅錢,臉色淡然說道:“符箓。我修行的是符箓之道。”
“但是這條道脈,修行不易,門檻極高,成與不成,全看命。與尋常煉氣士還不太一樣,任你有千百本闡述此道的秘籍靈書,沒有天賦,任你已經是一位餐霞飲露、騰云駕霧的煉氣士,依舊是在鬼畫符。”
烏江跟著小雞啄米使勁點頭,實則一頭霧水,身邊這位陳劍仙什么時候轉去修行符箓了。
“當然了,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學道貴在得其法,而其妙終究在人。”
陳平安本想擺出一個撫須而笑的姿態,才想起不是擺攤算命的道士吳鏑,便順勢抖了抖袖子,從中摸出一張黃紙符箓,笑道:“符箓一道,煉氣士難以登堂入室,極難畫成,但是符箓,我這邊還是小有庫存的,除了跋山涉水慕道訪仙的自用符箓,好用來震懾邪祟、壓勝厲鬼,大大方方行走人間,能夠百無禁忌。此外我輩修道之人,講究一個法不輕傳,寶不外露,若非有緣,便要秘不示人,今天在這秋氣湖,與山神娘娘偶遇,攀談幾句,想必便是一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緣法了,我這邊現成的多余符箓,不多,就三張,絕非敝帚自珍,實在是耗費天材地寶頗多,竭盡自身精神和偌大一座道場的山水靈氣,想來要比你那位廟祝占據山水靈脈開爐鑄錢,難度總是要略高一籌的,此符材質貴重所在、神通玄妙之所藏,且容我與山神娘娘慢慢道來,買與不買,聽過了再下決斷……”
聽著陳平安的娓娓道來,環環相扣,合情合理……一旁的烏江神色古怪,心情復雜至極。
什么陳劍仙,與那仙家酒水,可別都是假的吧?
曉得陳平安身份的烏江,尚且這般將信將疑,那位見多識廣的綠腰娘娘自然更是疑神疑鬼了。
不曾想就在此時,一直沉默的袁黃收起魚竿,說道:“三張符箓,我買了,懇請仙師出個價。”
這就是陳平安有意為之的先抑后揚了,因為真正識貨的,其實還是于煉氣一道初窺門徑的袁黃。
由不得你袁黃不當個托。
陳平安笑道:“既然有緣,何必談錢。送你這張芥子符就是了。”
手腕輕輕擰轉,將那張符箓丟給袁黃,快若箭矢不稀奇,稀奇的,是符箓一線悠悠飄蕩如人蹈虛慢行。
袁黃輕輕呼出一口氣,并不以手接符,只是將那張符箓懸在身前空中,再取出一只黃花梨小畫匣,符箓輕輕飄落其中。
袁黃連符箓帶木匣一并收入袖中,與那位青衫仙師道了一聲謝,轉過身去,重新持竿垂釣起來,竟是半句話也不提買賣一事了。
陳平安咦了一聲,現在的年輕人,都這么不講武德了嗎?
山神娘娘見此情景,掩嘴嬌笑不已。
烏江腹誹不已,偷雞不成蝕把米,貌似陳劍仙也算不得什么老江湖。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烏江啊,你不懂,這叫放長線釣大魚。”
烏江立即正色沉聲道:“必須的。”
陳平安拍了拍年輕少俠的肩膀,用江湖前輩的口吻,語重心長道:“有機會就介紹我的開山大弟子給你認識認識,學了拳,總得找人切磋切磋,練練手,才知本事真不真,到底是金是銅鐵。”
烏江暫時還不知道這里邊的學問,畢竟年輕,滿口答應下來。
烏江以心聲問道:“陳劍仙這次來這邊,是得了高掌門的邀請,要參加大木觀的那場議事?”
陳平安點點頭,“爭取把一個道理說清楚,人間還是你們的人間,至于信不信,敬酒罰酒,自飲自酌。”
碧波浩渺客眼青,湖上青山花欲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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