賬號:翻頁夜間第3章放霽第3章放霽→:、、、、、、
陳平安只是沉默著站在城頭,好像在耐心等著天亮。
道號攖寧的宋云間,也樂得“假公濟私”,多看幾眼京畿風景,晝夜之別,對于宋云間這種偽飛升的神異存在,視野無約束。
城頭這邊來了一撥客人,宋云間與之默默作揖。
陳平安回過神,笑問道:“陛下怎么來了。”
皇帝宋和說道:“來看看你。”
陳平安打趣道:“怕我撂挑子?”
宋和伸手撫摸著城墻,指尖觸感粗糲,也有幾分夏夜的清涼,“既怕大驪的明天充滿不確定,也覺得若是朝廷沒有了陳國師,好像只是這么一想,就覺得輕松。不過兩種想法,一直打架,最終還是前者贏了。所以得知陳國師安然返回京城,我是高興的。”
崔瀺既是大驪的前任國師,又是皇帝宋和的先生。宋和很清楚崔瀺的性格,陳平安是唯一的繼任人選,沒有任何候補。那么等到陳平安不當大驪國師了,大驪王朝,就真是大驪宋氏一家一姓的王朝了。這種事,確實是個不大不小的誘惑。
宋云間心中有個念頭,若真是沒有了陳國師,這位大驪皇帝可謂飲鴆止渴。
陳平安微笑道:“這種感覺可以理解,就像在村野鄉間蹲茅廁的時候,茅廁外邊有一群人正在閑聊。”
宋和一愣,大笑不已,他在村子里待過。宋云間卻是不太理解兩人在這件事上的默契。
陳平安解釋道:“從今晚起,我就會真正意義上與陛下以誠相待了,先前形勢所迫,必須多些算計,實在是一步都不能出錯。”
宋和說道:“陳先生不必與我說具體的緣由,宋和并不是十分在意山上事和天上事,叫這個名字的人,他最在意的,是明年的今天,從最富饒的地方,到最苦寒的地界,每個大驪百姓能不能多賺幾錢銀子。北方的集市,南邊的廟會,西南的街子,能不能在年關的時候,變得更熱鬧些。每年開蒙臨‘人’字、跟隨先生夫子一起拜至圣先師牌位、掛像的孩子能不能變得更多。大驪邊軍的武備能否再提升一個臺階。”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先帝和崔師兄曾經預想過、卻尚未達成的未來之‘大驪’,陛下跟我,一定都可以做到,見到。”
宋和說道:“陳先生,那我可就真信了啊?”
陳平安笑道:“三十年間,一定第一。”
宋和張開雙臂,雙手重重拍在墻頭上,“好,那我就可以回去睡個安穩覺了。”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皇帝的胳膊,打趣一句,“年紀輕輕就有了倆兒子一女兒,陛下辛苦了。”
宋和忍俊不禁,“那你也抓點緊。”
宋云間有些感慨,書上所謂的君臣相宜,不過如此了吧?
相信百年以來,幾位大驪宋氏皇帝,他們內心深處,對那頭繡虎的觀感,肯定極為復雜?
從一開始的懷疑,堅信,到驚喜,興奮,再到猜忌,嫉恨,畏懼?最終認命,振奮人心?
宋和轉頭說道:“我與先生相處的時候,其實是不太敢說心里話的,怕說錯話,怕領會不了先生的意思,怕先生失去耐心。”
說到這里,略作停頓,宋和自嘲道:“倒不是換了國師,故意與陳先生套近乎攀交情,果真如此作為,也一定只會弄巧成拙。”
陳平安點點頭。
宋和收起雙手搓了搓,說道:“先生曾經考校過我一個問題,萬年以來人間變化最小的東西是什么?”
陳平安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一句,“是人心。”
宋和心情復雜道:“我果然不如陳先生理解繡虎。”
山上的道場,不過是分出個真我假我。人間的官場,好似不斷小其我,大其心。
真正的沙場,可以簡單概括為生死兩個字。商場,好像總是一切大不過一個錢字。
陳平安坦誠而言,“今天之前的陳平安,可能會說一句國師府的任何決定,陛下都可以建議、異議和否決。至多補上一句,‘我是極有誠意的,話上見謀略,事上見人品,國師府歡迎陛下的監督’,如此一來,看似將主動權交給皇帝宋和,實則是有陷阱的,陛下終究不是那些國策的執行者,兩三次出現紕漏過后,陛下自然而然就會心虛,最終徹底放權。”
“這可能是從幾個意思里邊衍生出來的一百一千句話里邊篩選出來的最優解。”
陳平安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腦子,“說這種話是不用過腦子的。”
“現在嘛,當然也會有這樣的見解,但是會優先將它列為候選,會有意識讓自己停頓一下,多想想,故意難為難為自己。”
前者,就像身在云海中,表露出來的七情六欲,那是一種看似多情、溫柔,實則不容推敲的準確。太過無錯,太超然了。
后者就像蹲在某地,望向一灘爛泥巴里邊長出一朵花來,雙手呵護著它,會與一腳踩來的路人瞪眼,憤怒,開口罵人,甚至是起身干架。
歷史的真相,一段有,一段無,一段又有。就像我們每個人的獨有記憶。
我們每個當下的人生,宛如大地的土壤,一層一層,層累而成的一層地面。
宋和感嘆道:“正心誠意,不過如此。”
陳平安笑道:“那還差得遠。”
宋和說突然問道:“村子老路那邊那座倒塌了的土地廟,今年能修好嗎?”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肯定可以。”
很多人、事和物,一代人若是忘了,恐怕就會被徹底遺忘。例如某些方言,某些行亭,例如那座讓皇帝陛下念念不忘的承福廟。
宋云間看得出來,那段鄉野生活,皇帝陛下十分珍惜。
浩然十大王朝。中土神洲占據了五個,澄觀王朝,大端曹氏,大綬殷氏,玄密王朝,邵元王朝。
東寶瓶洲的大驪宋氏第三,北俱蘆洲的大源盧氏墊底,此外皚皚洲,流霞洲,南婆娑洲各有一個。
扶搖洲和金甲洲,還有桐葉洲,暫時沒有任何一個強國能夠躋身此列。
這就像是一場無形中的、極為隱蔽的大道之爭。
當然,大綬殷氏肯定要跌出此列了。中土大雍王朝在內幾個王朝,都有機會補缺。
曹焽說想要去大驪陪都和齊渡那邊看看,盧鈞也在國師楊后覺那邊得到許可,可以在大驪境內多看看風土人情,所以兩位太子殿下一拍即合,打算用一種走江湖的方式往南邊走。一個化名曹略,一個化名盧俊,假扮渠帥柳䢦的扈從,天一亮就聯騎出京。
至于能否江湖留名,或是遇見幾位女俠,留下些脂粉香艷的故事……反正他們自己是極有自信的。
“擺駕回宮”之前,宋和想起一事,問道:“大泉女帝姚近之?”
宋云間啞然失笑,果然皇帝也是人,看來也會好奇這些“野史”?
陳平安笑道:“雖然她是女子,卻是個不錯的皇帝。”
宋和嗯了一聲。
宋和指向遠處,說道:“我曾經陪著先生一起站在這里,遙遙望向那條即將合龍的中部大瀆。”
“先生說它可能會洪澇,殃及兩岸,可能會干涸,憑此汲水灌溉良田者,都會絕望,但是也可能會從此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宋和笑了笑,可能在先生眼中,連同自己這個學生在內,還有大驪文武百官都是剛剛讀書識字的蒙童吧。
陳平安也想到了大師兄的某個“問題”。
小師弟,想要真正勝過余斗,何止是在劍術在道法?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宋云間,后者心領神會,撤掉了城頭這邊的障眼法。陳平安默默后退一步。
燈火中,開始有人瞧見城頭的那抹明黃色和一襲青衫。
城外道路,不知是誰率先認出了新任國師,又是誰喊出了皇帝陛下,最終燈火明亮的蜿蜒一線之上,都在呼喊大驪,大驪!
只好再次有勞魏神君,施展一門一法通萬法通的搬運術,將陳平安直接送到了集靈峰。
本來約好了這頓宵夜是火鍋,但是某些人碰頭一合計,覺得吃火鍋可能體現不出老廚子的精湛手藝,還是隨便搞倆小菜就好了。
落魄山的譜牒成員數量確實不多,但是小山頭多啊。
在老廚子的院子里邊擺了好幾桌,山頭派系都是名副其實擺在桌面上的。
例如裴錢,暖樹,小米粒。她們屬于“竹樓一脈”。所以就連山主夫人都被小米粒拉了過去。裴錢也喊了掌律長命一起落座。
既然寧姚坐這邊,候補弟子的孫春王自然就要跟著,長命當然要喊上自己的愛徒,如此一來,也算一大桌子。
郭竹酒,謝狗,白發童子。屬于要跟竹樓一脈、尤其是裴錢爭一爭風頭的小山頭。小陌也被謝狗拉過去坐一桌。
白玄落座此桌,自然大有深意。
帶頭大哥鐘倩,領著陳靈均,鄭大風,溫仔細這些憊懶貨,跟郭竹酒他們拼桌,卻已經開始嚷著要喝酒要吃肉了。
成何體統,不像話!我帶的兵都是飯桶么?鐘倩微微一皺眉,抬起手虛按兩下,陳靈均幾個頓時安靜下來。
齊廷濟陸芝這撥劍修們單獨坐一桌,他們不約而同都很好奇一事,不曉得那個叼著牙簽的金身境武夫,為何威望如此之高。
好像飯桌就是他的道場,又像是有一把名為“夜宵”的本命飛劍?
看門道士早就睡覺去了,鼾聲如雷,溫仔細去山腳那棟宅子喊了兩遍,沒能喊醒仙尉道長,溫仔細就打算讓老廚子多炒倆菜,宵夜過后,再拎個食盒去仙尉那邊。
老聾兒得到了集靈峰這邊的通知,但是這位搬離拜劍臺在花影峰結茅的甘一般,如今癡心于傳道,說人定的亥時,和晝夜交替的子時,是仙家課業的兩個緊要關頭,他傳授的幾篇道訣都要這里邊下功夫,他放心不下,得盯著那撥孩子,那頓宵夜且余著。
魏檗坐鐘倩這桌,畢竟寧姚那桌都是女子,齊廷濟那桌都是龍象劍宗一脈出身的劍仙。還好魏檗身邊給朱斂留了個位置。
還有一桌,老秀才,崔東山,即將升任副山主的周首席,曹晴朗,鄧劍枰,寧吉,趙樹下。留了個空位給山主。
陳平安快步走入院子,落座后,笑望向身旁的先生,老秀才率先拿起筷子,咧嘴笑道:“開工!”
換成任何一座宗門,別說有修士跌出十四境,只說有位飛升境,一路從飛升、仙人、玉璞跌到元嬰境,不是天塌了是什么?
但是在集靈峰的院子里,這位踢了靴子盤腿而坐的貂帽少女,還在那邊“爭強好勝”,一邊腮幫鼓鼓,一邊含糊說我雖然不如山主跌境跌得多,但我可是從飛升境開始跌起的……興高采烈的謝舵主說得正起勁,郭盟主得了某位白發狗腿副舵主的眼神暗示,說也踢了吧。
溫仔細在給隔壁桌的姜副山主敬酒,說自家兄弟不必多言,我先提一個,情誼都在酒里了,以后多幫襯著點兄弟……
寧姚給裴錢和小米粒她們幾個夾菜。
魏檗跟老廚子提起酒杯,輕輕磕碰,各自一飲而盡。
陳靈均啃完一只雞腿,站起身,雙手持杯,說自己帶個頭,大伙兒給文圣老爺敬個酒,文圣老爺這桌,我先打一圈,你們跟上。
陳平安斜眼青衣小童,后者立即慫了。不曾想老秀才笑著說好好好,反而拉起關門弟子,說他這個當先生的,得拉著你們山主,先給你們諸位敬酒才對。
老秀才站在原地,與陳平安輕聲問一句,能喝么。陳平安笑道對付他們幾個而已,能不能喝都沒關系。
哄然大笑,除了寧姚那桌,個個不服。便是寧吉都躍躍欲試,打算陪著先生小酌一杯,只是擔心此舉不合適,卻見曹師兄和趙師兄都已持杯起身,要與先生過過招的架勢了。
裴錢笑呵呵站起身,她也不用酒杯,直接倒滿了一碗酒,拎起一壺酒,曹晴朗見機不妙,立即坐回原位,暫避鋒芒嘛,趙樹下故意轉頭去跟身邊的鄧劍枰閑聊,一時間就只剩下寧吉還傻乎乎站著,望向先生,等著喝酒。
今夕何夕,明月天心。
云中君,問過道問過劍,江湖人,問過恩怨問過拳,諸君與誰問過酒么。
京城是一國首善之地,大驪王朝最有權勢的官員,最富裕的人們,都在這里竭盡心力,追尋更多的權勢和財富,達成自己的野心或是志向。權力的升降起伏和財路的川流不息,是不分晝夜的。今夜的京城,尤其明顯,明眼人心知肚明,今夜過后的明天,大驪王朝的官場就要迎來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清洗,許多屁股好像被膠水粘在衙署某張椅子上的官員,他們以及他們的家族,都將失去往日的榮光,與此同時,許多已經心灰意冷的人,只等天一亮,朝會和小朝會過后,他們也將贏得他們以往白日做夢都不敢想的座位、聲譽和權勢。
意遲巷袁氏家族,家主袁崇的書房,這位把持都察院多年的上柱國姓氏家主,老人不理會那些著急得如同熱鍋上螞蟻的諸房同齡人、話事人,袁崇只喊來了袁宬、許謐兄妹二人,還請來了一位多年不見的家族“同輩”,劍仙袁化境。
離著袁氏府邸不算太遠的魏家,魏浹在內的幾位年輕人,都已經被杖斃,婦人們在祠堂外邊跪著,她們哭成一團。
侍郎董湖,在夜幕沉沉中坐著馬車,從側門進入了天水趙氏的府邸,面見禮部尚書趙端瑾。白天老鶯湖被堵門一事,禮部和鴻臚寺官員都有份。
前不久從鴻臚寺升任通政司、再轉任吏部尚書的一朝“天官”長孫茂,閉門謝客。
但其實老人偷偷讓人喊來了戶部清吏司郎中的關翳然,謝客謝的是同僚和外人,關翳然這孩子,卻是老人親眼看著長大、且寄予厚望的自家晚輩。何況大驪官場,或者說是整個寶瓶洲,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大驪王朝的吏部,就是關家的?關老爺子能夠如此強勢,卻是大驪宋氏先后三任皇帝,與前任國師崔瀺,他們都默認的。
老人問道:“翳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個好人?”
關翳然笑道:“這怎么說。”
長孫茂接著問道:“能不能當個既清廉又實干、能夠青史留名、尤其是讓百姓內心認可的好官?”
關翳然說道:“信心當然是有的,結果如何,得幾十年后再看,也不是我說了就作數的。”
長孫茂沉默片刻說道:“明天的小朝會,我會與陛下和國師提議你轉遷吏部。”
關翳然想了想,問道:“一步登天,直接當尚書?”
長孫茂笑罵道:“臭小子!給個右侍郎都未必能通過,還尚書!不如我去把官帽子拿過來,讓你戴上過過尚書癮?”
直接升遷為吏部侍郎,難度不小,事實上,恰恰是“關”這個姓氏,讓關翳然的升官速度,遠遠遜色于其余兩位大瀆督造官,這里邊還有個尋常官員無法理解的內幕,正是關老爺子當年與“上邊”通過氣了,讓關翳然故意多打熬個……十幾年,朝廷也好看看情況,覺得行,再升官,覺得不行,關翳然就一輩子當個大驪的中層官員好了,除此之外,十幾年內,關翳然轉遷諸部歷練都可以,唯獨不能將他放到關家的吏部,否則他們關家眾多的聯姻家族、門生故吏,都會竭力托舉關翳然不斷升官,幫助關翳然解決掉所有吏部之外的問題。
長孫茂也有自己的算盤,假設建言關翳然升遷為吏部侍郎,此事行不通,他就再提議讓關翳然離京去地方上一州當刺史,哪個州,老人都是想好了的,窮,偏遠,黃冊戶籍數量少得可憐,但是一州刺史,終究還是官位擺在那邊的刺史,關翳然就可以由此步入一國疆臣行列。
關翳然笑道:“在吏部當官就真不是當官,而是做個既束手束腳、又可以躺著升官的和事佬了,長孫爺爺,我去莒州好了,最窮最小的那個邊疆苦寒之地。”
長孫茂既心中欣慰,又心疼道:“莒州,那也太過一窮二白了點啊,那邊自古民風彪悍,瘴氣橫生,政教未曾開化之所……”
關翳然伸手拂過頭頂,笑道:“可是官帽子與所有刺史一般大啊。”
“那就這么辦。若是當不上刺史,你小子也休要來我這邊哭鬧撒潑。”
老人點點頭,沉默片刻,唏噓道:“年輕時候看那武俠演義和公案小說,總能瞧見個騰云駕霧出場似的青天大老爺,將那些個冤假錯案給一下子沉冤得雪了,或是某位新科狀元郎,寒窗苦讀出身,也無任何官場歷練,得了皇帝的賞識,很快就可以將一個地方治理得條理清晰、百姓人人安居樂業。”
關翳然笑道:“小說演義嘛,讓我們這些看客怎么覺得抒發郁郁不平之氣怎么來,合情第一,合理第二。人生已然不輕松,何必在書上找不痛快。”
長孫茂瞇眼望向關翳然,“書上是書上,世道是世道,書頁可以不翻,全憑個人喜好,生活卻是每天都要睜眼就在的。那么如今換由年紀輕輕的陳國師掌舵大驪這艘大船,你覺得是合理呢,還是合情呢?”
關翳然微笑道:“既合情也合理,情理并列第一。”
老人點點頭,“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啊。”
大半夜的,宅子外邊的意遲巷街道,卻會時不時喧鬧嘈雜一番。
鴻臚寺卿晏永豐,這位身材矮小、面容精悍的紫照晏氏家主,正在與兄長晏皎然,一起啃著冰鎮西瓜,意態閑適。
篪兒街這邊,也是動靜不小,除了洪霽親自帶隊的尋常兵馬司騎卒,還有晏皎然一手篩選、提拔起來的隨軍修士,負責抓人。
被帶出各座高門府邸的人,多是些在大驪京城地面很有牌面的年輕面孔和青壯歲數,在京城尚且如此,到了地方上,只會更有身份地位。
至于這些幾乎同時被家族從京城各地喊回家中的人物,是直接丟去刑部吃牢飯,或是帶去大理寺定罪,還是送往都察院受審,就看他們在當年開鑿大瀆一事上賺了多少顆谷雨錢了。偶爾會有那手握實權、上了年紀的煊赫京官,高聲叫喊,說著大驪王朝的法令條款如何如何,知不知道他是誰之類的。
不光是大驪王朝權貴扎堆的一街一巷,還有幾坊,都直接被兵馬司騎卒攜手隨軍修士,給圍了起來,尤其燈火通明。
被譽為一國計相的戶部尚書,沐言沐尚書的府邸,不在意遲巷或是篪兒街,他是地方上家境一般的士族出身。
年近五十的沐言,是一個極精明、對錢財和賬簿數字極有嗅覺的罕見官吏,所以才會從原先的刑部左侍郎沐言,破格擢升為戶部尚書,代替馬沅,成為一國計相。
而刑部尚書馬沅,今夜竟然身穿官服,親自登門拜訪,看著那個臉色慘白無色的戶部尚書,以及沐言幾個瑟瑟發抖的子女,馬沅淡然道:“我親自帶你們走,總好過被甲士綁著走。”
菖蒲河畔,一棟不大不小的酒樓,一個胖子領著個怯生生卻滿臉好奇的少女逛起了自家酒樓的堂屋、雅間和廚房,他們身邊,還跟著個腰懸紫皮酒葫蘆的曹耕心,勸說陳溪姑娘不如在這邊謀一份差事,韋掌柜若敢見色起意,毛手毛腳,自己就直接把韋胖子丟到刑部大牢,瘦他個一百斤肥膘……韋胖子急得跺腳,廊道地板震天響,說自己是正經人,陳溪姑娘你別聽曹侍……曹大哥亂說……
外鄉少女瞇眼而笑,欲言又止,只是忍不住,還是輕聲開口好奇詢問那個曹耕心,曹大哥你當的官,有韓縣令那么大么。曹耕心唉了一聲,得意洋洋,一拍酒葫蘆,說姑娘你這就見識淺了點啊,我曹某人腦袋上邊的官帽子,可就大了,韓縣令這種芝麻官見著了我,說話的時候舌頭都要打結的,我只需一瞪眼,一冷哼,他們就要心慌,所以陳溪姑娘你只管放心,我們既然認了義兄妹,出門買胭脂水粉的時候只管底氣十足,與店主攤販們大嗓門砍價……
少女茫然,什么時候認的義兄妹……
集靈峰去往霽色峰祖師堂的山路,他們三三兩兩走在一起。云霧繚繞,飄散著淡淡的酒氣。
老秀才已經返回中土文廟,事務繁重,因為兩座天下接下來就真要硬碰硬了。按照老秀才的說法,不但亞圣已經動了真火,文廟正副三位教主都已經清楚表態,除了元氣大傷的扶搖、桐葉和金甲洲,其余幾個洲,都要繼續抽調兵力去往蠻荒,渡船、器械等一切戰備所需,在半年之內就要提到最大限度,諸多仙府、道場都要有人出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絕無例外。
溫仔細甚至不是落魄山譜牒成員,先前就想要告辭下山,卻被陳平安挽留,說一起。
叼著牙簽的鐘第一得知自己竟然也能參加祖師堂議事,酒嗝都不打了。
魏檗建議還是小心起見,至少再看半年,落魄山就開啟了那座攻防兼備的護山大陣。
齊廷濟要和米裕一起聯袂走趟蠻荒天下,去天師趙天籟和火龍真人所在歸墟渡口。
郭渡已經將那幅蠻荒腹地堪輿圖交予文圣。
陳平安讓謝狗把老聾兒喊過來,一起參與祖師堂議事,老聾兒還有些不情愿,山主只管發號施令、他這個一般供奉照做便是,正兒八經的議事,他又插不上話。
進了祖師堂,一一敬過香,各自落座,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接下來的一百年,嶄新飛升和十四境會更多,山上只會更亂,之前積攢多年的恩仇,極有可能會在短期內爆發出來,對于修道之士來說,這個百年,受惠于那場神性的雨落人間,會是一個萬年未有的大年份,向道修仙的是如此,山下的純粹武夫亦然,千奇百怪,機緣巧合,只會越來越眼花繚亂。落魄山得到的機緣,大道饋贈,肯定只多不少,所以接下來,該閉關的趕緊閉關,該養傷的好好養傷,該破境的速速破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給人當師父的,除了自身道力的提升、積攢,傳道一事,將是重中之重。祖師堂諸位和你們所有弟子們的一切修道、習武所需,天材地寶,神仙錢,靈器,丹藥,只管跟韋文龍,我們這位大賬房先生開口,可給可不給的,都給,山中沒有的,就去買,去借。落魄山如此,龍象劍宗和青萍劍宗當然也是遵循此理。”
“姜尚真升任副山主,謝狗遞補首席供奉,甘棠遞補次席,小陌依舊是一般供奉,畢竟接下來小陌要閉關修煉,耗時不短。”
“姜尚真會去書簡湖接手真境宗,下宗的名字需不需要更改,是不是如崔東山建議的,直接改為‘書簡湖’,今夜不議,姜尚真只需有了決斷,屆時與落魄山知會一聲即可。除此之外,新的下宗,需不需要跟青萍劍宗借調幾位上五境,姜、崔兩位宗主之間私下商議即可。”
“至于我自己,近期肯定還是兩頭跑,一邊是去京城點卯,當大驪國師,一邊是夜中趕回扶搖麓道場,借助破而后立、重頭來過的機會,觀道于‘丁道士’。”
“小陌和謝狗,你們在各自閉關之前,務必與甘棠好好聊聊,看看能否幫忙解決兩把飛劍相沖一事。”
能夠長久待在山中的頂尖戰力,好像目前就只有老聾兒這一位飛升境了。
謝狗雙臂環胸,笑呵呵道:“我一個元嬰境,斗膽指點一位飛升境老神仙,有些緊張啊,就怕甘一般……哦,如今該敬稱為甘次席了,哪句話聽得不開心了,殺心與戾氣一并暴起,就一巴掌拍掉我的狗頭。”
老聾兒正色道:“山下說拜師如投胎,山上的傳道之恩,恩同再造,別說什么師徒名分,我便是今夜就與謝首席和小陌先生認了爹娘都無妨。”
小陌揉了揉眉心。甘棠如今這臉皮,這話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謝狗心滿意足了,搶了小陌次席位置的老聾兒沒有翹尾巴,她點點頭,豎起大拇指,“老實人說的實在話。”
陳平安問道:“袁黃已經上山,要與我學拳,心是很誠的,這個年輕人的習武天賦也高,心性不錯。但是我之前就決定了趙樹下是武學一道的關門弟子,怎么解決?”
趙樹下說道:“師父,也簡單的,讓袁黃當我的師兄就好了,小師弟最占便宜,誰都別跟我搶。”
裴錢笑道:“多個師弟,是好事啊。”
寧吉今夜喝酒不多,但是酒量委實是一般,此刻還有點微醺,先前大師姐面帶微笑,端著碗過來跟他們敬酒,他立即見風使舵,說自己跟先生還有大師姐是一伙的……寧吉自然更無意見,多個師兄,多份照顧。
“那就這么說定了。”
陳平安繼續說道:“落魄山一向與人為善,仇家不多,就那么幾個,正陽山暫時是不敢有任何動作的,中土神洲的大綬王朝先要承擔起一位文廟副教主的問責。我跟白玉京是私怨,余斗和姜照磨都是如此,屆時二度做客青冥,無非是道法劍術拳腳上邊見高低,分勝負,定生死。只有那個靈寶城的龐鼎,既是私怨也有公仇,如此倒也簡單了,必須死一個。”
“龐老賊愿意磕頭認錯也行,只要他把頭磕沒了,我就接受他的道歉。”
“青冥吾洲本來是我最為忌憚的假想敵之一,斬勘和行刑兩把遠古神物,能夠讓她這位老十四補道更多,但是跟我預想的差不多,吾洲前輩極講義氣,極有氣魄,經此一役,我們雙方不說成為朋友,至少絕對不是什么敵人了。”
“桐葉洲大瀆未來的合龍一事,相當重要,除了青萍劍宗務必長久上心,保證收好尾,估計到時候有勞龍象劍宗派遣幾位劍修,去那邊幫忙盯著,防止意外發生。”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泄露天機”,主動說道:“為我們落魄山看門的仙尉道長,其實是遠古人間第一位道士的轉身,現在兩者已經分開,前者依舊,后者卻已經散去所有道力,先前若非他出手,打散漩渦,相信人間很快就會迎來名副其實的末法時代。”
“后果不堪設想,打個比方,天地靈氣是一切術法神通之根本之基石,某位煉師離開道場,不管是紅塵歷練還是訪友度人,與同行陌路相逢,兩位修道之人之間,內心肯定就要互相視為仇寇,至少也會疑心極重,我心如何有何用,他心又是如何?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豈可無?煉師道心一旦如此,人間景象會如何,可想而知。”
“至于仙尉道長身上有無余下些什么,我不確定,也不會去探究,今日之前是如何,今夜之后還是照舊。”
說到這里,陳平安瞥了眼假裝豎耳聆聽、實則兩眼放空的青衣小童,陳靈均此刻腦子急轉,盤算著自己到底有無失禮的話、事,答案就是……茫茫多!
陳平安笑呵呵道:“景清老祖?喝高了,擱這兒散酒呢。”
陳靈均一臉茫然,山主老爺咋個這么稱呼自己呢,“啊?”
陳平安氣笑道:“還好,你們明兒就要下山游歷去了。”
陳靈均心虛道:“山主老爺,其實吧,我平時說話做事都是牢靠的,腦子都是靈光的。”
陳平安微笑道:“智者千慮偶有一失,對吧?”
陳靈均眼睛一亮,拍掌道:“對,妙啊,給山主老爺一語中的了嘞。”
竹素那撥劍修都對這個青衣小童,十分刮目相看。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在座的,只要是上五境劍修,或是山巔和止境武夫,受累,都跟我連夜去趟大綬王朝的皇宮。”:biquluo,報送后維護人員會在兩分鐘內校正章節內容,請耐心等待。→新書推薦:、、、、、、、、、、、、、、、、、、、、、、、、、、、、、、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