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繡虎擔任國師百年,大驪朝廷不是一言堂。
就像陳山主在那霽色峰祖師堂,也不是一言堂。
司禮監掌印太監在殿外停步,一拱手,彎腰低著頭,恭送國師跨過門檻,單獨入殿議事。
目下這座大殿,可謂人心各異,暗流涌動,只因為從昨晚到天亮,幾乎就沒有能夠寬心睡個安穩覺的京官,尤其是意遲巷和篪兒街的門戶,都在通過各種渠道打探、分享消息,在那臨街大門口呼天搶地、如喪考妣者有之,先是幸災樂禍看熱鬧、緊接著熱鬧就登門找到自己的有之,戰戰兢兢守夜到天明依舊無事的官員、恍恍惚惚宛如道人渡劫者有之,家族緊急議事商量著如何將肥肉用穩妥方式吐出去的更是大有人在,他們碰頭一對賬,才曉得自己家族、或是親眷子弟們、旁支諸房原來掙了那么多的神仙錢……巡城兵馬司披甲執銳的各級官吏騎卒,傾巢出動,他們別說去敲開這些豪門世族的大門,便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員,也被抓了不少。北衙,尤其是統領洪霽,一夜之間,簡直就成了大驪官場的瘟神,掃把星。
只說大驪京城之內,戶部尚書沐言下獄,禮部侍郎董湖主動引咎辭官,鴻臚寺卿晏永豐身體抱恙告假,少卿已經身在大理寺……而京城之外,密州將軍和婺州副將都被緝拿歸案,兩地駐軍當晚引發小規模嘩變,被強行鎮壓,雖說并未出現更為惡劣的情況,但是整座兵部衙門已經心弦緊繃,剛好那些負責盯著國師慶典的刑部諜子、隨軍修士尚未離京,便如撒網一般去了陪都洛京和地方諸州。
每天的大驪早朝,議事內容,都會有專門的朝廷邸報,抄送到各級京官、地方疆臣手上。那么今天的邸報,到底該怎么寫?
先前皇帝陛下不開口,與任何官員討論這場大驪百年未有的官場動蕩,肯定是在等那位陳國師的上朝。但是等到陳平安到了大殿站定之后,竟然從頭到尾也沒提這茬,好像這件捅破天的大事,根本就沒那么重要,連廷議的資格都沒有?
陳平安走到了他的位置,面朝大驪文武群臣,雙手籠袖,開門見山道:“昨夜我帶人走了一趟大綬朝京城,太子殷宓登基稱帝,久無消息的國師劉繞當晚復出,他們君臣一拍即合,決議要尊我們大驪朝為宗主國,大綬殷氏愿意成為藩屬國,每年來寶瓶洲朝貢,中岳山君殷霓附議此事,并無反對意見。文廟韓副教主當時就身在京城,所以大綬殷氏的國書很快就會送達我們這里。”
皇帝宋和誤以為自己聽錯了。
皇帝尚且如此震驚,更別談那些文武百官了,大綬朝可是浩然第四的強國,而且不在一洲,不可能直接兵戎相見,就算我們大驪已經決定與他們宣戰,會在蠻荒戰場那邊硬碰硬,只是大綬何至于如此不戰而降?這般喪權辱國?殷氏甚至都不肯打過一兩場敗仗再與大驪宋氏認慫?
陳平安轉頭望向皇帝宋和,“陛下,我們接不接受大綬殷氏這個藩屬國?如果愿意接手,禮部和鴻臚寺就可以跟他們商議每年朝貢的確切日期和具體行程了。”
各國藩屬使節,地方上的羈縻勢力,來大驪京城朝覲皇帝,官方說法是朝天,若是去陪都,便會稱作燕行。
宋和也是措手不及到了極點,不得不詢問一句,“國師覺得呢?”
陳平安微笑道:“反正是也不會花費我們國庫一顆銅錢的便宜事,為何不答應。到時候讓戶部估價一下大綬朝貢之物的整體價值,我們大驪回禮一半就可以了,窮宗主富藩屬,也是沒法子的事,反正作為天朝上國的顏面,從來不在這些禮尚往來的繁文縟節上邊。”
陳平安偏移視線,問道:“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你們誰來說說看,作為浩然第三的大驪王朝,我們的臉面在哪里?”
兩撥衙門高官頓時如芒在背,最后還是已經遞交辭呈的禮部侍郎董湖站出來,回答了一句,在戰場看誰的馬蹄聲更大。
陳平安不置可否,只是再次轉移視線,望向曹耕心,說道:“曹侍郎,你來聊一聊并州設道的初步構想,今天正式廷議此事。”
豐神玉朗的曹侍郎走出隊伍,在這件事上,根據國師的授意,他與刑部趙繇、兵部吳王城商量最多,既然大伙兒都是當侍郎的,品秩相同,年紀相仿,確實有的聊。按照曹耕心的說法,例如將梧州、俶州在內四個相對疆域較小的州,合并為暫名河湟道的一個“道”,將濠州和廬州這種兩個大州合并為一個淮南道。一道主官,皆是二品疆臣,人選只能是由陛下和國師商議圈定,吏部無權過問……曹耕心顯然胸有成竹,滔滔不絕,足足講了將近一個時辰,說得曹侍郎口干舌燥,幾次下意識就要去摸腰間并無懸掛的“酒葫蘆”。
之后就是由吏部尚書通報今年的察計結果。
剛好借助這場明面上提前結束、事實上提前開啟的大驪察計,盡量讓昨晚的官場震動,不至于過于明顯。當然瞞不住有心人和明眼人,至于官場之外,只管視為是年輕國師和吏部尚書的新官上任三把火,與此同時,大綬朝殷氏的納貢稱臣,也可以分散朝野上下的大部分注意力。這也是為何陳平安昨夜為何一定要帶著齊廷濟、崔東山他們走趟大綬京城。
這位年邁還能接連兩次轉遷、升官的大驪天官,看似提及了很多值得咀嚼的消息,例如各州在京設置的會館。但是大殿上所有人都回過味來了,所有的線索,最終都指向了那條當年大驪宋氏傾一國之力打造而出的“齊渡”!
他們終于恍然,當年繡虎是故意不管、任由各方勢力大撈油水的。為的就是好讓新任國師,齊靜春的小師弟,來動刀子?
如此說來,作為大驪計相的戶部尚書沐言,在這件事上被陳國師給秋后算賬上了,真是是絕無翻身之日了。
誰不知道陳國師之所以能夠從一個陋巷出身的窯工學徒,獲得今天的一切驚艷的、嚇人的、無與倫比的“事功”成就,最早在于那位小鎮學塾教書先生的青睞和提攜?況且這位陳山主是出了名的既念舊且長情,更記仇。諸君若不信,且看正陽山。
今天的朝會,主要就是“廷議”了三件事,接受藩屬國大綬殷氏的朝貢,匯報察計結果,大驪朝廷即將推行并州設道。
坐北朝南的皇帝抬了抬視線,望向一路往南的御街景象,宋和以前聽先生崔瀺說過,大殿的這張御座,正對著大海之濱的那座老龍城。
落魄山。
在花影峰求道和鶯語峰習武的兩撥少年少女們,今早分別在老聾兒和鄭大風、岑鴛機的帶領下,聚集在集靈峰的山門牌坊這邊,他們準備登山,終于能夠跨過那座山門牌坊了。
人數不少,但是沒有任何喧嘩,他們俱是眼神炙熱,心情激蕩不已,抬頭望向“落魄山”三個榜書大字。
先前落魄山并不約束他們與家族或是舊師門的書信往來,當然后者也絕不敢在信上隨便落筆,內容都是字斟句酌反復檢查過的,生怕被大驪諜子抓住把柄,甚至連那信上的抬頭、分行都要講究再講究,每當提及“落魄山”、“陳山主”之時該如何,作為關門的結尾語如何寫,只因為陳山主名字當中有個“安”字,需不需要為尊者諱,便花費了寄信人好些心思,都是學問……只是每當他們詢問山中景象如何之類的,少年少女們往往也不知如何答復,畢竟他們連那集靈峰的神道臺階都沒跨過一級,更別提去霽色峰祖師堂了。
若說進士及第便是天子門生了,那他們呢?
一個名叫吳塵的活潑少女,沒能瞧見好朋友柴蕪的身影,有些遺憾。
丁窈丁窕這雙同胞姐妹,一個在花影峰修道,一個在鶯語峰習武,因為“內斗”一事,導致兩座小山頭相互看不順眼,如今她們難得見了面,如果不是此刻不宜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什么,姐妹倆估計早就拌嘴吵架了。而作為兄妹的武善戈、武籠,倒是不必像丁家姐妹那么“反目成仇”,只需同仇敵愾、痛揍那些修仙的同齡人即可。
鄭大風他們幾個師傅站在一起,老聾兒在拜劍臺那邊,通過白玄這個嘴巴抹了蜜的兔崽子,聽說過一些關于岑師傅的事跡,便格外高看她一眼,覺得是同道中人,雙方在落魄山都是“孤臣”式的人物,與此山風氣到底是沒有那么契合。
道號靈椿的掌律祖師長命,她身材高大卻勻稱,穿一件素色白袍,沒有任何修飾,她甚至從不淡抹脂粉。
在“外人”眼中,這位落魄山的女子掌律祖師,瞧著是一個極為溫和的女人,毫無鋒芒,不管看誰,總是笑瞇瞇的。
長命微笑道:“隨我登山。”
不管是求仙還是學拳,他們總歸都是來一座自跳魚山,今天從這一刻起,就是真的鯉魚跳龍門了。
早朝結束之后,京城百官返回各自衙署,大驪重臣去往皇帝陛下的御書房參加小朝會,五岳神君、以及大瀆的長春侯楊花和淋漓伯曹涌,都是被禮部臨時通知列席議事。
趁著皇帝陛下跟陳國師還未進入這間屋子,范峻茂正在跟夜游神君討教夜游宴的注意事項,晉青聽了一會兒,覺得受益匪淺。
同樣是身體有恙告病請假,宗人府那位老資格的親王沒有列席,沒有參加早朝的鴻臚寺卿晏永豐,卻是早就到了御書房。都察院袁崇神色如常,看不出心情好壞。禮部尚書趙端瑾則是明顯有些拘謹,老侍郎董湖引咎辭職一事,廷議根本就沒有提及,趙端瑾多少是有些愧疚的,董湖是禮部老人,勤勤懇懇,如果不是出了老鶯湖這檔子事情,除了大驪官史的單獨立傳,將來怎么都該有一個美謚的,現在懸了。
皇帝陛下單獨與陳國師散步片刻,問道:“阮邛主動請辭首席供奉,信上的措辭口氣很堅決,怎么辦?已經是第三次了。”
陳平安反問道:“誰來補缺?長春宮暫時還沒有上五境修士,靈飛宮曹溶雖然已經證道飛升,但是他未必會答應,就算曹溶點頭了,在這種關頭,由白玉京掌教一脈的親傳弟子擔任大驪首席供奉,中土文廟那邊就會很被動。朝野上下,也會猜測大驪朝廷是不是要扶植道門了。寶瓶洲一役,云林姜氏出工不出力,都是表面文章,不合適給他們這個頭銜,否則真武山和風雪廟兩座兵家祖庭都要為龍泉劍宗打抱不平。落魄山那邊,更不合適讓誰補缺。陛下,你不妨親筆回信一封,就說請阮邛回答了這個問題,朝廷就可以通過他的卸任。”
宋和笑道:“劉羨陽大婚在即,不如國師去了猶夷峰,跟阮邛私底下商量此事,比起書面往來的公事公辦,可能效果更好?”
陳平安微笑道:“既然勸我假私濟公,不如陛下跟我一起過去喝喜酒?”
宋和擺擺手,大笑道:“算了算了,我還是硬著頭皮與阮圣人書信一封,依照國師的計謀,把問題丟還給他。”
進了御書房,先前廷議故意擱置京城官場動蕩一事,小朝會卻是氣氛肅殺,著重討論此事,刑部趙繇負責翻舊賬報數目點人名,涉及了兩百多個大驪豪閥世族、京城和地方的諸部衙門,大部分是國師府早就封存好的秘密檔案,小半是刑部聯手巡城司通宵達旦挖出來的資料,與之關聯的各個商號、銀莊等和山上門派多如牛毛……讓兵部吳王城這種邊軍出身、入京為官連那宅子都是租的侍郎只覺得頭皮發麻,簡直就是如何貪贓枉法、中飽私囊的一百種路數,這些內容若是能夠匯集整理一番,出本書,估計都可以讓后世官場人手一本,稱之為絕世秘籍?
皇帝宋和臉色鐵青,差點當場掀翻了書案。
工部尚書溫而臉色古怪,以眼角余光打量著身邊的鄱陽馬氏家主,刑部尚書馬沅。
要知道昨夜已經下獄的戶部尚書沐言,當初正是頂替馬沅擔任的一國計相。
但是更多人還是在觀察都察院袁崇的表情變化,可惜這位上柱國姓氏家主始終不露聲色。
等到怎么聽都像是在“造謠”的趙繇說完,袁崇才開始緩緩起身,這位都察院主官并沒有準備冊子,開始一一闡述解決方案,既需要說清楚那些黃金白銀神仙錢的來源與去向,是去了某座仙府,還是大瀆南邊的某座票號,也需要袁崇對整個大驪官場隱蔽地界有一種了然于心的熟悉和深刻的洞察力,當然,卓越的記憶力,只是前提條件。
皇帝臉色略微和緩幾分。
陳平安只是坐在椅子閉目養神,倒也不全是故意如此沒眼看、沒耳聽這些腌臜事,接連兩場字面意思上的“天大”風波,確實心神疲倦到了極點,若非有一副十一境的武神體魄撐著,他只會睡得比昨晚的道士仙尉更死。
陳平安睜開眼,主動提及了從國師府離開去往南邊的侍女符箐,說明了她的真實身份以及國師府的謀劃,符箐是舊白霜王朝血脈正統的皇親,而如今繼承了大部分疆土的云霄洪氏王朝,是最不消停的一個,也是在大驪境內安插諜子、死士數量最多的強國。范峻茂聞弦知雅意,說南岳保證會照顧好這個小姑娘,自己回去就跟采芝山王眷打好招呼,讓他們上點心。
神號“翠微”的范峻茂順便客氣詢問一句,自家那場夜游宴,國師有無空閑蒞臨?陳平安搖搖頭,直接說沒空。
楊花眼神復雜,心情古怪至極,竟有幾分不可抑制的仰慕心,不明就里的羞惱之余,這位寶瓶洲金身神位第一的大瀆水神,她今天再見陳平安,總有一種不得不敬他如神的“自覺”。
陳平安與這位一洲最高位山水正神說道:“之所以各位喊來議事,是因為大驪察計進入后半段,要查的,就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和巡城兵馬司在內,所有肩負起監察職責的衙門。
“看看他們在接下來的查案、糾察、定罪和抄家當中,有無任何逾越的地方,例如為了排除異己,故意從嚴定案,想要公報私仇,濫用權柄,暗中授意精通刑名的老吏動手腳,收受賄賂,私下威脅山上門派,等等,你們都給我仔細盯著,盯緊了。”
“在這期間出了任何紕漏,比如走漏了風聲之類的。諸位的神君頭銜,中土文廟可以給,大驪朝廷同樣也可以收回來。”
小朝會結束過后,果然新任國師說到做到,第一個去的京城衙署,便是位于南薰坊的刑部。
尚書沈沉與侍郎徐桐、吳王城,三位兵部堂官,都在衙署門口恭候國師大駕。
其實崔瀺擔任國師期間,最為排斥這類毫無意義的迎來送往。
只是沈沉年紀確實大了,也該為年輕人讓道了,與此同時,以文官出身領銜一部的老尚書,也想在自己告老還鄉之前,破例務虛一把,為最為務實的兵部,贏得一份臉上有光的殊榮。
瞧著隔著一條千步廊,南薰坊對面的那幾座衙門,沈沉笑呵呵,氣死你們丫的。
陳平安能夠體諒一位耄耋老人的良苦用心,所以只是說了句下不為例,卻是說給徐桐和吳王城聽的。
沈沉帶著陳國師走向兵部大堂,感慨道:“不用與大綬朝直接開戰也好,能少死人終歸是好事。”
與外界所想像的不同,真正知道戰場和戰爭意味著什么的兵部老人,反而不喜妄言用兵。
陳平安沒有在兵部衙門久留,待了不到半個時辰,只是在官廳,聽過了一大撥兵部諸司主官、郎中們的匯報,問了他們一些關于鎮戍、驛傳和兵籍事務,按照老尚書的行程安排,接下來還要邀請國師會見一批被他說成是年輕有為、做事極有章法的主事、員外郎,再接下來還可以去趟一處不在南薰坊的下屬衙門,別看那座衙門小,其實老重要了,之后一起返回南薰坊,差不多該吃午飯了,就在兵部開個小灶,以茶代酒……結果陳平安笑著詢問老尚書一句,要不要我把國師府搬過來給你們兵部衙署當鄰居?
拄著拐杖的老尚書,樂呵呵說我倒是不反對,可惜戶部未必肯啊,兩位年輕力壯的侍郎,還有一大幫兵部官員們,哄堂大笑。
好些兵部無法近距離見著國師的年輕官員,必須留在屋內,當他們看到國師身邊那位“侍女”身影的時候,但凡尚未婚娶還打著光棍的,真是個個心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隨后陳平安去了一趟位于南薰坊最南邊的鴻臚寺,除了容魚,身邊也無隨從、官員陪同,走在千步廊街道上,所以當國師走到鴻臚寺衙署大門口的時候,寺卿晏永豐單獨快步走出,領著國師在衙門逛了一圈,別看鴻臚寺是座表面上的清水衙門,其實官吏多達五百人,大概這就是昔年大驪一國即一洲的上國風范,浩然十大王朝,就只有北俱蘆洲大源盧氏王朝的鴻臚寺衙署,不到兩百人,作為浩然第一強國的澄觀王朝更是多達千人。
澄觀王朝的第一,作為第二的大端王朝,朝野上下沒有異議,就連大驪朝廷對此也是服氣的。
當時中土文廟決定跟蠻荒正式開戰,最早也是最出死力的兩個王朝,就是大驪宋氏與這個澄觀王朝。
而澄觀王朝的皇帝,更是第一個親自去到蠻荒的浩然君主。他好像毫不介意,澄觀是不是會跌了名次。
外界并不清楚,這位極得民心、雄才偉略的皇帝,曾經設置在蠻荒的大帳之內,手拎一把制式戰刀,狠狠戳在蠻荒地圖之上,劃拉出一條路線,對著自家的數支邊軍主帥、悍將們下達了一條死命令,“吾國邊軍精銳全部在此,可做浩然矛頭,打穿蠻荒!”
澄觀王朝的年輕皇帝,名叫黃莽。
也不曉得某位一貫心大的青衣小童,將來路過澄觀王朝,見著了那個“黃莽”,會不會舊態復萌,不長記性,勸他改個名字?
還劍湖那邊,竹素的出關,比起寧姚的預期竟然要提前一個時辰。
竹素也覺驚訝,順利得無法想象,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牽引,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種有如神助。
寧姚很快了然,說道:“因為你是落魄山一脈的譜牒修士。”
譜牒錄名,祖師堂敬香,便是一種昭告天下,是道心與天心的相通。
竹素恍然,她這種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于譜牒身份、祖師堂錄名,曾經是幾乎沒有任何感觸的。
寧姚說道:“我馬上要去龍泉劍宗的猶夷峰,你可以繼續穩固境界,之后自己返回龍象劍宗。”
竹素點點頭。龍象劍宗總不能被青萍劍宗比下去。
謝狗手持行山杖,大搖大擺御風來到湖邊,交給寧姚一把古鏡,說是山主托付小陌去碧霄道友那邊討要而來的“份子錢”,就以寧姚作為山主夫人的名義,送給劉羨陽、賒月這雙即將成親的道侶作為賀禮。
原來上次老觀主從小鎮河邊收走了那片青崖,在皓彩明月道場之內,蒙塵已久的遠古重寶,已經被老觀主煉化為原貌,是昔年龍女本該作為最重要嫁妝之一的月宮鏡。這把青銅古鏡背面有一圈銘文,古篆刻有“一點靈犀,萬古精神”,里邊藏有一輪品秩極高、近似于古天庭“初稿真跡”的明月。
這便是當初賒月來到浩然天下苦苦追尋的大道契機。
煉制古鏡的最終結果,老觀主是比較滿意的,只是先前與小陌喝了頓酒,還沒捂熱便將古鏡送出去了。
對于道場名為落寶灘的碧霄洞主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割愛,天底下的好物件,他這輩子見過的,過手的,多了去。
寧姚將古鏡收入袖中,謝狗瞥了眼竹素,點點頭,“終于有點劍仙樣子了。”
竹素以前還有些忌憚“遠古白景”的赫赫兇名,更擔心她來落魄山是不是另有圖謀,如今算是真相大白,竹素內心十分佩服謝狗的選擇,敢愛敢恨,有取有舍,不愧是白景。
謝狗急匆匆告辭離去,說要趕去拜劍臺那邊,需要跟大公無私的郭盟主與一個只會溜須拍馬的奸臣碰頭議事。
寧姚沒覺得有什么奇怪的,竹素難免別扭不適,難道說是因為自己的境界還不夠高,所以無法理解“前輩白景”的思路?
隨后寧姚御風去往北方,竹素留在湖邊,這位女子劍仙幽幽嘆息一聲,還好,沒有第三次讓道于隱官的事情發生。
拜劍臺那邊,郭竹酒難得如此眉眼飛揚,原來師父讓她去國師府當差一段時日,算是補上符箐的缺口,這可是她的老本行啊。
見自家盟主心情大好,白發童子眼神誠摯道:“盟主,你去別處高就了,跟隨隱官老祖建功立業,小的們怎么辦?!咱們這個幫派沒了主心骨,天都要塌了啊……”
謝狗有些佩服這位副舵主的臉皮和話術,真肉麻,賊惡心。
箜篌既是編譜官,她還曾是落魄山歷史上的第一位雜役弟子,也是今天之前第一位、唯一一位外門弟子。要說如今已轉人身的白發童子啥感受?能有啥,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唄。
郭竹酒抬起雙臂,伸手按住白頭和貂帽,笑道:“我不在山中的時候,你們少些勾心斗角,同門要和睦相處,相親相愛……”
貂帽少女懷捧綠竹杖,笑呵呵。白發童子轉過頭,啊忒。
察覺到郭盟主已經加大手勁,謝狗立即正色保證一定與編譜官同心同德,白發童子更是神色諂媚,說必須與謝首席好姐妹。
背好一只小書箱,手持綠竹杖,郭竹酒氣勢如虹御劍北游,不久便追上了師姐裴錢,她們一起坐在云海看海陸接壤處的人間。
正午時分,艷陽高照,大驪舊中岳地界,距離那座龍泉劍宗近了,一個斜挎包裹、手持竹杖的目盲老道士,路過一座位于三州接壤處的縣城,此地出產的羅盤在山上頗有名氣,老道士逛了一圈店鋪,貨比三家,花了五兩銀子買下了一只做工考究的羅盤,拿棉布小心裹了,再去下館子,點了一條臭鱖魚和一份毛豆腐,就米酒喝,老道士自飲自酌,與店家結過賬,就繼續趕路,老道士出了城,要去那座舊名“白岳”的齊云山。
約莫是形單影只的老道士,瞧著確有幾分仙風道骨,期間時常有百姓湊近詢問能否幫忙批命、能看陽宅陰宅風水?老人只是笑著推說貧道學藝不精不敢誤人,何況小風水在地理,大風水在人身,自求多福者天必定助之,何必問命于盲。話是這么說,瞎眼老道人也會從袖中摸出一兩張黃紙符箓贈送給他們,說是相逢即緣。
一路走向齊云山,此次拜訪兵家阮圣人的龍象劍宗,老道士賈晟可不是參加明兒婚宴奔著吃白食去的,有任務在身。
雖然目盲,但是龍門境、即將結金丹的老道士,其實早就視野無礙了。
相傳上古歲月里,有道士名為龔棲霞,跨洲遠游至此住山修煉,道士以家鄉國號“乾元”為道號,既無道友也無侍從,獨力開辟山道,留下仙跡,據說也就是在龔真人開山之后,數州之地,此山白云最多,襯托得宛如一座海中仙島,久而久之,每年朝山的香會,善男信女絡繹不絕,座座祠廟香火裊裊通天。至于那位龔真人是否羽化登仙,得道飛升,還是陸地常駐,誰都不好說。
到了齊云山的山腳,老道士賈晟施展了一門請神的道法,畢恭畢敬所請之神,卻不是某位山水正神,而是一位身材矮小、手持藤杖系葫蘆的土地公。
如今學道人,哪里曉得入山先拜土地的老規矩呢,恐怕就算知道,也不肯上心罷了。
賈晟拍了拍道袍,抖了抖袖子,稽首道:“落魄山譜牒修士,道人賈晟,拜見福德正神。”
土地公微微訝異,頗有幾分受寵若驚,連忙給這位自稱來自落魄山的老道士熱情還禮。
作為此山的“地主”,本以為賈老神仙是要調遣驅策一番,至少也是陪同游山、幫忙帶路之類的,不曾想老道士只是送了一份見面禮,說是叨擾了,還婉拒了土地公的一起登山,老道士說哪敢讓勞苦功高的福德正神陪同,他是萬萬當不起的。
道別了土地公,賈晟獨自登山。
此山九里十三亭,錯落有致,點綴青山,宛如一位位高真、美人、豪俠、隱士……亭亭立于山脊,在那常年云繞繚繞的山間,經常可見幾叢黃芽野茶。老道士緩緩登山,一路美景美不勝收,步入倒數第二座的漸入仙關亭,在此停步暫作休歇。
老道士開了法眼,舉目遠眺,見那遠處數峰逶迤,一嶺成線連綿如蜈蚣寂然趴地的背脊。
厚重泥土如衣衫,古木花草如錦繡。
賈晟撫須點頭,果有老物成精近乎神,棲息修真潛靈于此。
跟師姐裴錢分別之后,郭竹酒到了大驪京城,卻沒有直接去國師府,而是隱匿身形,落在了在京城外的那條道路上,走在熙熙攘攘的隊伍里,一起入城。
道路上既有車駕也有徒步,雖然擁堵,卻井然有序,更無權貴的吆五喝六,橫沖直撞,也無山上修士的高人一等,如何趾高氣昂,反而盡量約束著一些老百姓也早已習以為常的仙家坐騎,只因為大伙兒一起去的,都是那座國姓依舊是宋的大驪京城,大概相較以往,略有不同的地方,無非是國師從崔瀺換成了陳平安。
離開鴻臚寺,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去北衙那邊看看。
返回國師府,先換了一身裝束,再單獨去了一處大驪秘密設置的“牢獄”,找到了捻芯。
此地是大驪王朝頭等機密所在,與那營造劍舟、山岳渡船的“船塢”是一樣的禁地,用以關押寶瓶洲戰場的蠻荒妖族落敗戰俘。
不得不承認,有些蠻荒妖族骨頭真硬。先前捻芯說換她來試試看,就來了這邊,算是重操舊業,做回了老本行。
陳平安腋下夾著一本冊子,環顧四周,熟悉的場景,輕聲笑道:“老聾兒該來這邊看看的。”
捻芯就事論事一句,“他來了也不濟事,空有境界。”
陳平安說道:“你都沒辦法想象,老聾兒如今是何等癡迷于傳道授業,這會兒都開始計劃著定期下山度人上山了。”
捻芯啞然。
當那些蠻荒妖族察覺到陳平安現身此地,原本死氣沉沉的牢獄,變得生機勃勃,霎時間“隱官”的稱呼此起彼伏,熱鬧異常。
也就是捻芯清楚緣由,否則換成一般不知情的浩然修士,都要誤以為陳平安是不是蠻荒共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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