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泉劍宗祖山那邊,賈老神仙在操辦婚宴這件事上,氣勢之足,強得就像個坐鎮自家道場的“雨前”十四境。
朱斂負責打下手,也是天衣無縫。鸞山女子山君懷箓,一開始還懷疑這位龍門境的道士,就算再精通民間婚嫁風俗,熟稔山水規矩,但是會不會把一場山上道侶的婚宴辦得略顯土腥味,不然就是過于仙家風味,反而人味寡淡了幾分?很快懷箓便被深深折服了,這位來自落魄山的賈老神仙,有學問的!
只是阮邛再信任他們幾位,可畢竟跟嫁女兒差不多,大概是總要顯著做了點什么,便會偶而忍不住,提出一些蹩腳的建議,懷箓當然不會明說什么,朱斂自認就是個掌勺的廚子,別看賈老道長平時待人寬厚,萬事好商量,一次兩次與阮邛耐心解釋了,再后來,賈老神仙便發飆了,當然是那種不怒自威的獨到氣勢,就像在說一句,阮圣人,你再這么幫倒忙,可就要觸及貧道的逆鱗了,一邊去!
就阮邛這種在整個寶瓶洲都極為出名的犟脾氣,還真就吃這套,與賈老道長誠心致歉過后,就選擇默默在旁看著,眼巴巴的,再不廢話什么,能幫就幫點小忙。賈老道長既沒撂挑子,也沒趕人不是?
這可把來這邊看看進展的徐小橋給鎮住了,賈老神仙見著這位右手缺了大拇指的徐劍仙,卻是立即換了臉孔,神色和藹,老道立即走去書桌,卷起袖子,提筆蘸墨寫下詳細的一連串待辦事項,一二三四五……條理清晰,數字精準,有哪些忌諱必須留心、以及為何需要注意,都有蠅頭小楷的批注,總之就是煩請徐劍仙跟仙子們照做,徐小橋也是極為心悅誠服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古人誠不欺我。她難得膽氣十足,瞥了眼師父,示意別幫倒忙。
只要是跟婚宴有關的一切文字功夫,都由朱斂包辦了,甚至為酒席專門手寫了一部食譜,雖然朱斂也用隨身攜帶的方寸物帶來了數十樣不同分量的食材,但是有些山野清供、仙家,還是需要龍泉劍宗這邊費心置辦,例如糟茄子一項,需用泉水浸一宿,每斤用鹽三兩半,糟兩斤。旁邊批注有一句,長春宮靈湫之類泉水為最佳,平常山泉亦可……真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徐小橋當然很樂意帶著師弟師妹們忙碌這些的分內事,朱老先生跟賈老道長還算是半個外人呢,都已經如此上心,他們這些龍泉劍宗的譜牒弟子,哪有理由不精益求精?
忙里偷閑,賈老神仙隨手翻看菜譜,撫須贊嘆道:“朱先生這一手行草,妙極,造詣之高,便是山主的楷書都要遜色一籌,教貧道也說不出什么‘各有千秋’的違心話了。”
天邊的火燒云,就像辛勤忙碌了一天的佃農,小酌一杯,喝了個滿臉通紅,準備休歇去了。
陳平安問道:“怎么不在小鎮也辦一場?”
按照他們的家鄉規矩,婚宴都是辦兩場的,在男方女方家里各辦一場。就算是兩家宅子挨著的街坊鄰居,也不能壞了規矩。
劉羨陽笑道:“那還怎么讓那些熟人朋友來這邊長長見識,吃頓稀罕的仙家飯。”
好歹如今龍泉劍宗,還是寶瓶洲劍道宗門的“首座”,雖然不如正陽山那么劍仙如云,但是山上斗法,又不看數量。
何況阮鐵匠還有個辭了三次都未能辭掉的大驪首席供奉,這個頭銜,還是很有含金量的,年年都有朝廷俸祿拿,董師兄這個賬房當得舒服,數錢就可以了。
顧璨說道:“真要在小鎮那邊辦喜酒,還了得。阮邛算是賒月的家里長輩,再加上有你這么個剛剛當了國師的伴郎,賒月還有寧姚當伴娘,只會變成山上山下官場的迎來送往,只說魏檗和披云山那邊就肯定要出面,五岳神君的魏夜游出面了,其余四位神君要不要表示表示?附近的鐵符江水神府登門道賀了,紅燭鎮那邊的三江水神是不是也要跟上?這還只是山上的,山下的官場,呵,整座槐黃縣城都得停滿馬車吧,誰不想借助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在新任國師跟前混個熟臉?再說了,按照習俗,婚宴流水席用的碗筷是要跟人借、不能新買的,如今老街坊都搬去了州城,劉羨陽這個新郎官,不得連夜家家戶戶翻墻去偷啊,還要碰運氣,看看有沒有沒有搬走的舊櫥柜,有沒有留下碗筷。”
劉羨陽大笑不已,陳平安也覺得有趣。
陳平安想起一件事,輕聲問道:“他們的份子錢怎么辦?”
顧璨翻了個白眼。一輩子都在計較這種事情。
劉羨陽說道:“早就說好了,就按照當年我們龍窯同行之間吃喜酒的規格算,可不能少了一顆銅錢,我會當面拆紅包的,誰敢偷奸耍滑,跟我玩虛的,我當場就跟誰急。”
若是一般人,多半會說不許多一顆銅錢。劉羨陽當然不是一般人。
顧璨說道:“是誰補了一句,得按照窯頭師傅辦喜事的行情給紅包?”
劉羨陽理直氣壯道:“就我那燒瓷的到門手藝,是唯一得了姚老頭真傳的,他們能比?陳平安還在傻了吧唧苦練拉坯的時候,我都可以教別人跳刀了。當然要按照給大龍窯老師傅家里嫁女兒、娶兒媳的規格辦。也就是當年出了那檔子事,否則這會兒我早就是窯頭師傅了,收了一大幫徒弟,說不定連徒孫都有了……”
顧璨嘖嘖道:“然后累死累活苦哈哈燒造出一批御用瓷器,窯務督造官小心翼翼勘驗過后,送去了大驪京城,運氣好的話,被皇帝老爺精心挑選出幾樣,送給國師大人,然后國師大人得閑時喝茶,拿起來一瞧,哎呦喂,好像是老鄉劉羨陽燒造的物件,出息了……大致就是這么個流程,對吧?”
劉羨陽一時語噎。
陳平安笑問道:“返鄉這些年,有沒有以前龍窯的窯工熟人上山找你?”
劉羨陽笑呵呵道:“也有過幾次。既有真正碰到難關,靠自己實在是沒法子熬過去了,只好讓我出面幫忙擺平事情的。也有看似來這邊找我敘舊的,下了山回到州城那邊,好跟新朋友們吹吹牛,要么在衙門官差那邊,在某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得份微妙的偏袒,要么在州城豪紳富貴的酒桌上撈點面子或是實惠。還有受人所托,走走門路,想要跟我打個商量,幫忙看看那幾個少年資質如何,能否來山上當神仙的,聽說別人請他吃一頓飯,聊這件事,至少是五百兩銀子,不管事后成與不成,那幾個孩子能不能上山修道,都是這個數,照給不誤。”
顧璨冷笑道:“聽著就糟心。”
劉羨陽搖搖頭,“不對,過日子本來就是這樣的,你以為都像你,往白帝城一躲,或是在全椒山一趴窩,就萬事清凈了?真不是我挑你的晦氣,你小子就在扶搖宗老實等著吧,遲早有幾個當年故交找上門去,到時候不管是‘五百兩銀子’還是什么,總要你還債上幾筆人情債的。”
顧璨說道:“即便有類似事情,你看我理會不理會。”
劉羨陽笑道:“也別太把自己當回事,我勸你還是理會理會。”
顧璨剛要還嘴幾句,劉羨陽已經祭出殺手锏,“顧宗主休要聒噪,小心我放出陳平安,關門打你。”
晝夜的天色,就像穿過那戲臺上懸著的分別寫有“出將”“入相”的簾子,粉墨登場,回去卸妝。
煮海峰山巔那邊有座無名宮闕,是龍泉劍宗唯一一處符合仙家道場的建筑,重檐歇山頂,覆碧綠琉璃瓦,雕梁畫棟,極盡華美,是個觀看云海的絕佳地,時常有云霧漫過峰頭,這棟宮闕,宛如白玉盤里青螺螄。這座建筑施展了秘法,如鏡新磨,每當日落西山,它便會熠熠生輝,有火紅顏色的道氣寶光冉冉升騰,此處也是龍泉劍宗的傳道學道之地。
與祖山那座經常火星四濺的鐵匠鋪子,高下齊平,共成一雙“龍眼”。
此刻無名宮闕外邊的白玉廣場,劍氣縱橫交錯,流光溢彩,是幾位修道勤勉的再傳弟子,正在那邊演練劍術。
劉羨陽提起手中酒壺,遙遙指了指煮海峰那邊劍光跳躍的演武場,得意洋洋道:“瞧見沒,倆小姑娘的劍術,都耍得漂亮吧?我們龍泉劍宗,還是有些好苗子的。再過個三五十年,呵,我可就要被喊一聲太上師祖了。”
陳平安笑道:“收徒弟這件事,你們多學學我。”
按照先后順序算,崔東山,裴錢,曹晴朗,趙樹下,郭竹酒,寧吉,鄧劍枰,袁黃。
劉羨陽擺擺手,“我跟顧宗主都沒有好為人師的習慣。”
顧璨也沒說什么,他那個滿身反骨的徒弟,好像有等于無。
阮邛還是收了幾個入室弟子的,這些年都跟著他打鐵鑄劍,只是他們雖然都是劍修,但是資質都比較一般,遠遠比不得庾檁、柳玉那幾個當年被阮邛“禮送下山”的天才劍修。其中還有兩個盧氏刑徒遺民,他們跟于祿、謝謝是一樣的出身。阮邛是出了名的性格古怪,比如這幾個親傳弟子一直沒有納入祖師堂譜牒,當然不是因為嫌棄他們境界低,只是阮邛覺得他們尚未出師,還不夠穩重。
好在這撥如今年紀也已經而立之年的劍修,既然能夠留下,性格都跟阮邛大差不差,他們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的,沒任何牢騷。
如今龍泉劍宗也有了十幾個三代弟子。在橫槊峰開峰的首徒董谷收了三位,都是山澤精怪出身,老實本分,也不喜歡下山歷練,只是待在山中埋頭修行,除了自家宗門和大驪禮部,恐怕都沒誰清楚他們是阮圣人再傳弟子。
阮邛的那撥入室弟子也有收徒的,后來發現師父對他們管教嚴厲,對再傳弟子卻是神色和藹、言語平和,順帶著對徒弟都好了幾分臉色,既然這個法子管用,其余幾個入室弟子就都火急火燎找起來了徒弟,例如柳曖、盧釗幾個,她們都是這么上的山,其實她們的歲數,跟師父也差不了十歲。
這些再傳弟子,對師爺的佩服是發自肺腑的。
很大原因是徐小橋偶爾會與他們說些早些年的舊事,例如劉宗主當過多年的窯工,還有某人還曾在龍須河畔的鐵匠鋪子打過短工……年月近一些的,總是繞不過那場問禮正陽山,或是披云山享譽一洲的夜游宴,和當年自家宗門鑄造分發的劍符,沒有搬遷之前,任何修士都需懸佩劍符才可御風,否則就要吃掛落,還不敢找誰申冤。三代弟子們尤其愛聽這些充滿傳奇色彩的劍仙事跡,畢竟寶瓶洲別家山頭,都是耳聞,他們卻是有機會親見的,就算是聊到了那座云遮霧繞的落魄山,他們也是好奇憧憬多于敬畏。
陳平安問道:“謝靈也已經玉璞境了?”
劉羨陽點點頭,“謝家長眉兒,家世資質福緣都是一等一的好,成為玉璞境劍修是水到渠成的當然事。”
顧璨問道:“陸沉賜下的玲瓏寶塔,品秩極高,此寶本身就是一條道統,謝靈就沒有另立山頭、自創道脈的想法?”
劉羨陽搖搖頭,“謝靈再天才再豪情萬丈,跟我這個宗主師兄相處久了,曉得了何謂一山更有一山高的道理,也要心灰意冷。”
顧璨沒好氣道:“國師大人趕緊給大驪新訂立一條規矩,吹牛犯法的。”
陳平安笑道:“在這件事上,他還真沒吹牛,謝靈是那種當不了第一便不肯作第二的執拗性格,等到哪天自認劍道造詣確實超過劉羨陽了,他就會有另起爐灶的念頭。算是咱們寶瓶洲的白裳第二吧。”
煮海峰徐小橋就只有一個叫李深源的弟子,劉羨陽跟謝靈暫時都沒有親傳弟子,一個是懶,一個是眼界高,找不到合適的人選,謝靈一直想要找到一個比自己修道資質更好的大弟子。
可問題是謝靈自己就已經是寶瓶洲年輕十人之一,而且排名靠前,再想要找個比他天賦更好的?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兩枚玉簡,劉羨陽跟顧璨人手一件。
兩枚玉簡所載內容,不算嚴格意義上的道書,是青冥天下煉丹第一人高孤,下山問道白玉京之前,在地肺山華陽宮的“三講”。
最早是老觀主送給謝狗的一枚玉簡,“三講”不涉道統機密,任何修士可以廣泛流布,陳平安就親手仿刻了幾份。
劉羨陽掃了一眼玉簡內容,感覺對自己的煉劍用處不大,就打算丟給謝靈,讓他傳授給所有的三代弟子。
顧璨卻是準備自行仔細參悟一番,將來只授予祖師堂嫡傳弟子。
煮海峰演武場那邊,本就是一場點到即止的同門切磋,一位面容清冷的高瘦少女收了劍,拱手笑道:“曖師姐,承讓。”
少女穿著件干凈利落的蔥綠綢緞圓領箭袖,少女將純青濃密的頭發編成倆髻,狀若“丫”字。
只見她手腕一擰,將那長劍擲回立于廣場邊緣的劍架,劍身劃出一條弧線,鏗然歸鞘。
另外一位跟她對練的女子,名為柳曖,她要比師妹盧釗年齡稍長幾歲,柳曖項上戴著金色燦爛作盤螭狀的瓔珞圈,所穿衣裙都用花香蒸熏過,一看就是山下豪閥大富大貴的出身,分明是同一個師父傳授的同一種劍術,少女使劍,走的是大開大合的霸道路數,她便是腰肢柔軟,袖如回雪。
一旁觀戰的還有兩位男子,約莫都是弱冠年齡。穿著打扮,都極為樸素。他們的傳道人與柳曖、盧釗的師父不同。
他們幾個,只是飯后相約散步至此,少女臨時起意,有了練劍的想法,柳曖只好奉陪,不愿意掃了師妹這個劍癡的興致。
若是平時修行,她們也不會是這般妝扮,被最重規矩的師爺曉得了,他老人家還不得火冒三丈,將他們師父罵得跟鵪鶉似的?
柳曖他們只知道即將嫁給劉宗主的圓臉姑娘,名叫余倩月,是一個脾氣溫柔、與誰說話都細聲細氣的姐姐,至于她的境界如何,看不出高低,只是既然能夠與宗主結為道侶,想必不是什么俗手。
卻不知道她就是昔年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蠻荒賒月。
盧釗望向猶夷峰那邊,少女當下境界不夠,目力有限,她輕聲問道:“那個人,會參加咱們宗主師伯的婚禮嗎?”
少女此話一出,柳曖幾個師姐師兄也不必猜測“那個人”是誰,俱是一時會心,卻不知作何語。
盧釗心思單純,疑惑道:“曖師姐,為何師父私底下反復叮囑我們不要隨便提起他的名字?”
柳曖柔聲道:“既然顧宗主都到了,相信那人事務再忙,明天婚宴肯定也會露面的。至于師父為何要求我們不要直呼其名,隨便議論,想來是我們這些晚輩,總該為尊者諱。”
顧璨,白帝城鄭居中的小弟子,已經是在扶搖洲開宗立派的人物了,何況還擁有一整座蠻荒遷至浩然的金翠城。明眼人都心知肚明,看其架勢,顧璨和扶搖宗是定要與天謠鄉爭一爭一洲道主的頭銜了。
一位面如冠玉、兩條長眉的白袍青年,手捧麈尾,緩緩走出這座并不對外公開名稱的五花宮,他身邊跟著名為李深源的少年。
柳曖在內四位三代弟子,立即面朝此人,拱手稱呼謝師叔。
此人正是謝靈,他神色和緩,指點了她們幾句劍術的疏漏。
李深源雖然是煮海峰徐小橋的嫡傳弟子,但是傳道授業一事,在龍泉劍宗,還真就是他謝靈最上心,最擅長。
而且謝靈所學駁雜,且樣樣精通,除了龍泉劍宗自身的幾條劍術道脈,符箓,請神降真的扶鸞術法等,都是自有面目的。
劉羨陽說道:“謝靈在修道路上,是將你視為假想敵的。”
陳平安一笑置之。
顧璨譏笑道:“那他算是找對人了。”
陳平安說道:“那你先別說那枚玉簡是我送的,只說是偶然所得的福地秘寶,以后等他躋身了仙人或是將來證道飛升了,再跟他說明情況。”
顧璨完全能夠想象那位心高氣傲的長眉兒一臉吃著屎的表情。
劉羨陽笑道:“好法子。”
顧璨突然問道:“劉叉靠得住嗎?可別鬧幺蛾子,抽冷子給你來那么一下。”
陳平安說道:“不至于,他若是生在浩然,也是一位響當當的豪俠劍客。”
顧璨點點頭,略微放心幾分。
劉羨陽說道:“修道之人,性情總比凡俗更為固定,即便要變,也是在生死場中見真我,才會有所變化。”
“看看我們三個,撇開身份境界什么的,性格跟當年其實也差不太多。”
“對了,姓陳的,你怎么回事,怎么不讓小米粒晚些離開處州地界,好歹參加過劉瞌睡的婚禮再去南邊游歷。”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話。
就在此時,來了個面容苦相的青年,相貌堂堂,身量雄偉,像是有些天生的愁眉不展,他身邊還有個身穿彩裙的高髻女修,容貌秀美,頭戴金步搖,腰間系著一條五彩宮絳,看得出來,她很緊張,只是故作鎮靜。他們在龍泉劍宗的譜牒身份,姓氏都是盧。也虧得他們的師父是阮邛,換成別的任何道場,恐怕都會勸上一勸,不要將亡國遺民身份表露得這么明顯,如果只是在野的江湖逸民也就罷了,追求長生的修道之人,莫非你們將來學道有成,還想要做點什么不成?
劉羨陽朝他搖搖頭。
盧師弟,不是說今天這個時候不合適提,而是什么都時候都不合適提。
顧璨點點頭,劉羨陽雖然看著混不吝,永遠不拘小節,但確實是個大事上拎得清的人。
陳平安卻笑著站起身,說單獨跟他們閑聊幾句學道事。
陳平安當然清楚他們兩位的底細,盧溪亭,舊盧氏王朝世族出身,女修盧瑯嬛,她跟謝謝類似,都是年幼便上山修行仙法的。
走出去一段路程,在一條被月光照得雪亮的瀑布附近,路邊有蘭花十數缸,大如簸箕,芬香怡人。
盧溪亭停下腳步,紅著眼睛,作揖道:“盧氏余孽,有幸拜見陳國師。”
盧瑯嬛跟著施了個萬福。她其實對故國家鄉的印象已經很淺淡了,滅國之時,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孩子,當年跟著師長們背誦道書的時候,她口齒還不甚伶俐。
陳平安雙手籠袖,淡然說道:“盧溪亭,你知不知道,你與盧氏遺民、舊勛貴王公的幾次秘密接觸,大驪刑部都是有檔案記錄的,聊了什么,想要做什么,吃了什么,語氣與神色變幻如何,都記錄得很清楚,因為其中有兩人就是大驪刑部的諜子。也就是你們運氣好,剛好進了龍泉劍宗,如果在神誥宗,長春宮,風雪廟幾個地方,都會比較麻煩,很容易就誤己誤人了。”
盧溪亭抬起頭,顯然驚訝不已。陳平安笑道:“我也不用嚇唬你一個觀海境劍修,對吧?”
盧瑯嬛抿起嘴,似乎這位年輕國師,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可怕呀。這趟鼓起勇氣跟著盧溪亭來見他,她真是豁出性命不要了。
陳平安和顏悅色道:“盧氏遺民一心想要復國,當然理解你們的心情,只是沒奈何‘心想事成’一語,總被分成兩截看。”
“我說不成,你會覺得我是如今的身份使然,那你可以去找王毅甫,問問看他的想法。他若說成,說明你們這三十年來確實沒有白忙活,打著結社的名義時常碰頭,泛舟湖上,詩詞唱和,用一大堆鶯鶯燕燕的名妓歌女們掩護蹤跡,可如果連王毅甫都說不成,你就該好好反省反省了。”
“這些年來,王毅甫先后給太后南簪和陪都尚書柳清風都當過扈從,輾轉各地,對大驪朝政了解深刻,他如今就在陪都洛京那邊隱居,也不難找。回頭你可以帶上一塊刑部無事牌去趟洛京地面,跟王毅甫好好聊一次。”
盧溪亭神色尷尬道:“陳國師,我們其實已經沒有復國的野心,只是想要與大驪朝廷爭取一下,盡量提升盧氏遺民的地位。”
例如盧氏遺民出身的官員,至今還沒有當上三品官的,沒有出過任何一位疆臣。又比如準許舊盧氏修士,恢復道統,收回那幾座道場,重新開辟洞府,再就是降低兩州賦稅……說實話,復國一事,盧溪亭想都不敢想,大驪武卒的刀子,什么腦袋沒砍過?
陳平安笑道:“此事不比復國更難?”
盧溪亭困惑道:“懇請國師解惑。”
陳平安說道:“復國,不過是十幾號昔年貴胄遺民,尋個擁有皇室血統的年輕人,扯起旗幟,歸攏些許殘部,然后被大驪在一兩天之內就鎮壓下去,可即便是曇花一現,史書上也能記上一筆,復國一天也算復國了。”
“可要說不是復國,而是謀求舊盧氏王朝本土人氏方方面面的利益,也就是你所謂的‘地位’,盧氏舊世族的官場地位,舊道統的收回洞府、重續香火,你們能夠怎么求?”
“說一個你可能無法接受的事實,舊盧氏出身的官員,本來可以在大驪朝飛黃騰達、做到疆臣的文官武將,幾乎都已經戰死了,最終留給大驪朝的這些豪閥子弟,世世代代都精通‘當官’的他們,如果不是大驪朝必須撥給他們一些名額,作為當初他們‘識大體、懂時勢’的報酬,否則在我看來,崔瀺和吏部關老爺子當那定下的那兩條不成文規矩,不許舊盧氏官員進入戶部衙門、不許擔任地方州郡四品以上堂官,還是過于寬松了。”
盧瑯嬛聽得神采奕奕,好些個她自己以前想不明白、盧溪亭他們也講不清楚的問題,好像一下子就豁然開朗了,年輕國師冷冰冰近乎殘酷的言語里,藏著好幾個活潑潑的道理。例如她就是第一次聽說大驪朝廷和繡虎崔瀺原來跟盧氏豪閥,竟然做過這么一筆見不得光的交易。但是一轉頭,崔瀺便與大驪吏部反手捅了一刀子,尤其是那句“不許進入戶部為官”,嘖,有嚼頭!
盧溪亭輕聲道:“陳國師,這些都不行的話,那么兩州百姓的沉重賦稅呢,實在是過于苛刻了,我兩年前用下山歷練的名義,走過那邊,不是什么花前月下的詩社,不是什么高朋滿座的酒宴,我是真的走過好些縣城和鄉野的,老百姓的日子確實苦。”
陳平安說道:“兩州必須持續五十年的重賦,也是崔瀺親自定下的規矩。大驪朝廷只會保證兩州百姓活得下去,日子過得不比舊盧氏百姓更差。在這條底線之上,在地方上根深蒂固的舊盧氏世族豪閥們,可以自己折騰去。見得光,生財有路,不管是大驪京城、陪都還是大瀆南邊的商貿,算本事,見不得光被抓了個正行,剁手,就這么簡單。”
大概是國師已經把話說得再通俗直白不過,于是盧瑯嬛就聽得明白無誤了,自行分配利益,狗咬狗?能夠憑借見得光的財路立身,這些家族就算是主動融入大驪朝了,過得不舒服的那撥,肯定是心有不甘、怨懟的,更想要復國的?一旦決意復國,豈不是剛好被早就在暗處磨刀子的大驪駐軍給一網打盡?屆時舊盧氏地盤的底子,變得徹底干凈了,大驪朝廷再來降低兩州賦稅?
盧瑯嬛幽幽嘆息一聲,難怪劉宗主在他們下山游歷之時,笑呵呵與他們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言語,“山岳面目反在山外得之。”
陳平安說道:“盧溪亭,你是盧氏遺民出身,但是你要牢牢記住一點,時刻問自己一個問題,在自己之外,你又能代表誰。只有弄清楚了這件事,你才有可能做好某件事前。打個比方,我當過劍氣長城的隱官,但是陳平安敢說自己就是劍氣長城嗎?我當然不敢,寧姚也不行,甚至是老大劍仙都不可以。”
盧溪亭心情復雜至極,既感激年輕國師與自己說了這些雖然殘酷卻也坦誠的交心言語,也遺憾自己未能幫到兩州百姓什么。
不管怎么說,盧溪亭還是要感謝自家宗門的寬厚和那位宗主師兄,如果不是這兩層關系,陳平安何必搭理自己,自己又如何能夠見到對方?
就在此時,陳平安笑道:“我師兄崔瀺訂立的規矩,也不是萬世不易的鐵律,比如五十年的重賦,我就覺得時限長了些,三十年就夠了。”
盧溪亭眼睛一亮,滿臉震驚。三十年?距離盧氏王朝覆滅之日不就已經?
盧瑯嬛卻是臉色古怪,這種話,也就隱官兼國師的你說得啊。
陳平安伸出手掌,輕輕翻轉,“師兄擅謀劃,定大略。我比不得師兄,只能循規蹈矩做些小事,既然是小事,當然易如反掌。”
盧溪亭在這一刻,真正理解何謂大驪王朝的“國師”。在他們看來的天大難題,于陳而言,勢如破竹,迎刃而解,都是小事。
陳平安收起手掌,微笑道:“盧溪亭,盧瑯嬛,你們在山中學劍有成之后,也需要去兩州之地擔任刺史、將軍身邊的隨軍修士。”
盧溪亭跟盧瑯嬛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中的躍躍欲試。
崖畔那邊,劉羨陽抬起手掌在耳邊,偷聽那邊的對話,“可惡,又被這家伙裝到蒜了!竟然在我的地盤搶我的風頭,過分!”
顧璨嗤笑道:“你也有臉?給你當個伴郎,都能攤上點事,好意思唧唧歪歪?若是去我那邊,你看誰敢湊近了說話。”
劉羨陽后仰倒地,翹起二郎腿,“誰讓他攤上我們倆朋友,造孽啊……呸呸呸,必須是善緣。”
顧璨自言自語道:“蠻荒和青冥,不能再過錯了。”
劉羨陽點頭說道:“你屬于那種在旁邊搖旗吶喊的小嘍啰,我卻是主將,既能做先鋒,也可以殿后。”
顧璨雙拳撐在膝蓋上,眼神炙熱,“飛升,飛升!”
劉羨陽看著天上的一輪明月,想著心里的那個姑娘。家鄉習俗嘛,大哥先結婚,二弟再成親,至于輪到老三,隨便了。
陳平安回到這邊重新坐下,問道:“山上有沒有瓜地,顧璨去拎倆瓜過來啃啃?”
劉羨陽笑道:“自家瓜田的瓜有啥好吃的,不如讓顧璨跑遠點偷三個回來。”
顧璨當然懶得跑。不曾想陳平安站起身,離開了猶夷峰,顧璨只好跟隨,他們回來的時候,陳平安腋下夾著兩個西瓜,笑著說差點被個守夜看瓜田的氈帽少年捏了胡叉戳中了顧璨的腚。顧璨卻說是個紅撲撲臉蛋的少女守著瓜田,是花錢跟她買的西瓜。
劉羨陽接過一個西瓜,氣沉丹田,一掌劈開西瓜,老規矩,分給了顧璨最大一塊。各自啃著西瓜,聊些車轱轆話的家鄉故事,例如在那青牛背附近,他們仨大夏天晚上是如何去鳧水的,顧璨光屁股,雙手叉腰,晃著小鳥兒躍入水中。顧璨黑著臉,也沒反駁什么。
大驪王朝的新棋局,終于落定先手了。
宋氏儲君人選,下任國師人選,數位儲相人選,下一撥大驪廟堂的文武砥柱的提前關注和考察,京城陪都和地方的重新布置,山上山下的嶄新格局,大瀆以南的秘密謀劃……都已棋盤落子,寶瓶洲大局已定。天下未亂寶瓶洲先動,天下未定寶瓶洲先定。
那場天地通的真正收官所在,是陳平安跟周密的一場押注和對賭。
雙方可以我行我素,只是贈予自己所喜好的,或是壓勝自己所厭惡的。當然也可以贈予對方厭惡的,或是壓勝對方所喜好的。
就像人間端午習俗之一的斗草。
顧璨好奇問道:“你選了什么,周密又是選了什么?”
陳平安搖頭道:“我忘了自己的選擇,也猜不到周密是怎么選的。”
有道之士,一宿不睡算不得什么,他們三個聊到了天亮,才發覺家鄉小鎮竟然有那么多可聊的人和事,感覺好些人物都沒聊到。
賈老神仙跟朱斂已經來到猶夷峰這邊,各有各的忙碌,老廚子進了廚房,盧溪亭跟盧瑯嬛幾個二代弟子,都來幫忙打下手。
期間謝靈來了一趟猶夷峰,聊了幾句。顧璨皮笑肉不笑的,謝靈也只當沒看見,只是跟陳劍仙問了些北俱蘆洲的風土人情。
天微微亮了。
要去接親。
陳平安跟顧璨各自象征性梳洗裝束一番,劉羨陽卻是新郎官的樣子,他們仨你看我看你,忍俊不禁。
劉羨陽大手一揮,動身。賈老神仙捻須微笑,若非稍顯匆忙了點,定能多些錦上添花。
猶夷峰山路上,一頂喜慶的轎子前邊,除了騎馬的新郎官,還有兩位伴郎,轎子附近,則有寧姚和子午夢兩位伴娘。
先前伴郎被伴娘為難,又是吟詩作對又是耍幾套武把式的等等等,把陳平安跟顧璨給徹底整懵了,看得懷箓她們樂呵得不行。
就這么一支接親隊伍,使得臨近山巔那邊,早早等候的風雪廟一些個年輕修士,面面相覷,他們都覺得不敢去鬧了。
卻見山路前邊,驀的竄出三個身影,攔在道路中央的為首一人,是個青衣童子,雙手叉腰,哈哈大笑,“搶親!”
一個手持綠竹杖、斜挎包裹的小姑娘,大嗓門喊道:“搶親搶親!”
還有背著個大行囊的憊懶漢子,與一位憑空現身此地、耳邊墜金色耳環的男子,異口同聲道:“恭喜恭喜,紅包拿來!”
賒月想要掀開簾子瞧一瞧外邊的熱鬧,淡抹脂粉的寧姚立即提醒她不可以不可以,子午夢掩嘴嬌笑不已,成親這么有趣啊。
姓陳的那位伴郎,笑臉燦爛,大步前行,從袖中掏出一摞早就備好的紅包,分發出去,他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
得了紅包,小米粒、陳靈均他們開始抱拳,與新郎官和轎子里的新娘說著喜結連理、早生貴子、白頭偕老的吉利話……
才過了這一關,不曾想又從蹦出個白衣少年與儒衫男子,他們嚷著搶親搶親,一邊贊嘆不已,說這位新郎官真是好相貌,哪家的后生,令人自慚形穢了,一邊說非要看看新娘子到底何等國色天香,不給看就決不讓行……再后來,便是鄭大風,郭竹酒,裴錢,帶著貂帽少女,黃帽青鞋的青年,白發童子,曹晴朗他們一起鬧哄哄的,嫌棄一個紅包少了,必須好事成雙,給倆。
灑滿金色陽光的山路上,過了一關便有一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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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新婚_劍來_玄幻小說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