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林道上一直有句話,本官覺得很有道理。”
陳朝微笑著一字一句說道:“收人錢財,替人消災。”
道理很簡單,百姓們每年交稅,充盈國庫,供養百官,滋養軍隊,那么他們這些人,就該好好將他們放在心上。
天底下再沒有比這個道理更理所應當的事情。
謝慶的喉嚨動了動,還想說些什么,陳朝便扭頭問道:“本朝太祖高皇帝是怎么說的?”
謝慶神色復雜,但還是說道:“本朝非以門閥共天下,而是以百姓共天下。”
陳朝滿意點頭,“還記得這句話,很不錯。”
謝慶頓了頓,還是說了一句實實在在的老實話,“話雖如此說,但天下有這么個想法的人,沒有幾個。”
“本官是這么想的便行。”
說到這里,陳朝意味深長地說道:“至于本官之后……還早呢。”
他看著謝慶笑了笑,說起年紀,自己的確還年輕,要是不出意外,沒有什么別的事情,他自己也愿意多在朝廷多做幾年事情的話,天下會很多年不變。
只是這之后的事情,誰都說不清楚。
大雨漸小,最后徹底雨過天晴。
最后不愿意離開的雨珠,也只能順著青瓦無力地落到地面的青石板上。
陳朝站起身,謝慶跟著起身。
已經有腳步聲響起。
一座小院外,從大雨之前,便已經等了許多謝氏子弟,等到此刻雨停,其實已經有不少人早就渾身濕透。
他們一直守在這里,就是為了一個結果。
今日謝氏因為那個年輕武夫踏入謝氏而注定會有變動,但最后的走向,他們卻不知道,容不得他們不關心。
“家主令……”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來到院子前,看了一眼眾人,然后打開手里的那張紙,這才清了清嗓子。
人們認識這個老人,知道他是管著刑堂的七老太爺。
雖說白鹿謝氏是讀書人世家,表面上還是以道理作為行事根本,但他們對于刑堂還是覺得很有敬畏之心的,因為刑堂代表著的還是祖宗家法。
所以在七老太爺出現之后,所有人都閉上了嘴巴,沒有人說話。
“經徹查,長房謝庭殘害同胞兄弟一事,屬實。依著祖宗家法,本該嚴懲不貸,其父謝中行,知曉此事,非但不制止,反而為謝庭掩蓋,趁著謝南渡北上之時,想要戕害之。此父子罪大惡極,現已伏誅,但參與此事者,還有以下……”
七老太爺嘴里,有一串名字被念出來,而每一個名字被念出來的時候,在這些謝氏子弟的心里,就會多一份難以名狀的感覺。
那些名字里,有些管著謝氏的大小事務,有些則是早就什么都不管了。
總之覆蓋面之廣,超出所有人的預料。
等到念完這些名字之后,七老太爺看了一眼這些謝氏的子弟,“所有的口供和證據,刑堂那邊都會公示,有疑問者,可到刑堂一觀。”
“另外,這些人殘害同族同胞,即日起從族譜除名。”
說完這句話之后,七老太爺便轉身走了。
跟著他離去的,還有一批不愿意相信竟然會這樣的謝氏子弟。
但幾乎大部分人都知道,大局已定。
白鹿謝氏若只是逢迎陳朝這位鎮守使大人,會找一些人出來,但絕不會是像如今這般,牽連這么多人。
從這樣一看,那就幾乎是真相了。
不少謝氏子弟看向小院里面,看向那位年紀不大,此刻始終站在屋檐下的年輕鎮守使。
他們的情緒復雜,原本以為那是陳朝在打他們的臉,但實際上這會兒才知道,他不過是輕輕揮出一巴掌,真正讓他們的臉腫起來的,是他們自己。
忽然間,之前說過話的年輕謝氏子弟走入小院,看著屋檐下的陳朝,鄭重行禮,并問道:“鎮守使大人,不知我可否前往北境抗擊妖族?”
陳朝看了他一眼,搖頭道:“讀書人好好讀書就是了,在自己擅長的方面做點事情,搏命這種勾當,還是交給我們這些泥腿子武夫吧。”
離開謝氏之前,陳朝和謝氏家主到底還是真的做到了坐下來平心靜氣地談些事情。
兩杯熱茶被人端上來之后,下人便走了,這里便只剩下這兩人。
謝中理看著自己眼前的這位年紀輕輕的鎮守使,心情復雜,但這些復雜的情緒里,卻沒有什么怨恨。
“修行三千年,猶在迷障中。尋道也問訊,緣差君一言。”
謝中理感慨道:“這些年謝氏家風漸漸走向不同,想不太明白為什么,鎮守使大人來一趟,這才都明了。”
陳朝微笑道:“怎么,謝家主這會兒就幡然醒悟,知曉自己是個讀書人了?”
謝中理搖了搖頭。
“都是活了多少年的老東西了,有些想法一時間是改不了的,不過到底是能看出些怎么樣對謝氏好。”
謝中理自嘲道:“若是南渡愿意,我其實可以馬上把家主之位交給她,謝氏在她手上,想來才會走回正軌。”
這些年謝中理自己也沒怎么花心思在治理家族上,其實說做家主,早就膩了。
陳朝說道:“神都謝氏,白鹿謝氏,書院,北境……這些地方,都想要南渡接手,她就一個人,怎么做得過來?”
謝中理笑了笑,他自然也知道謝南渡不可能做白鹿謝氏的家主,要不然也不會明知道謝庭做了這些事情,還當作不知道。
“站在家主的角度,本官能理解你的所作所為,但能理解,卻不能接受。”
陳朝平靜道:“白鹿謝氏既然一直都是天下讀書人心中的圣地,不為盛名所累,也不要辜負了這份名聲。”
謝中理點了點頭,欲言又止。
他其實心中還有一個疑問,但此刻卻不好問。
陳朝沒說話,只是伸手拿出一件東西。
那正是神都謝氏的印信,有那東西,神都謝氏的一切,陳朝都可調動。
謝中理看著眼前的印信,眉頭蹙起又舒展,最后才感慨道:“原來老祖宗比我看得遠太多了。”
神都謝氏和白鹿謝氏雖然是兩支,但卻都姓謝,輩分是通的。
白鹿謝氏的這些事情,要找一個切入點,陳朝是從當年謝南渡北上和神都謝氏那邊的事情里切入的,之后順藤摸瓜,才查出這些事情。
當然這都多虧了大梁皇帝留下的百川閣,不然要查白鹿謝氏這樣的地方,即便是有神都謝氏這樣的協助,也是個很麻煩的事情。
謝中理說道:“謝中行父子這些年還斂財不少,查清楚之后,謝氏會將其全部捐給朝廷。”
“另外謝氏還會拿出些錢來。”
謝中理說道:“鎮守使大人有句話說得很對,國家危難,既然沒辦法去北境保家衛國,讀書人就做點自己擅長的事情就好。”
陳朝笑了笑,“要是別的,本官還是會客氣幾分,但要說給錢嘛,本官就不客套了,畢竟如今北邊耗費,的確很多,朝廷也捉襟見肘。”
謝中理點點頭,沒有過多去說些什么,他還是很明白一些道理的,雖說此刻自己的行為,陳朝也能看得出來,但他不怕對方能看出來,就怕對方不收。
“只是鎮守使大人這次在謝氏這么一鬧,以后再來,只怕是就有些麻煩了。”
謝中理笑道:“有時候讀書人是很小氣的。”
他說的是陳朝想來白鹿謝氏提親的事情。
陳朝喝了口茶,說道:“好像謝家主從來都不太明白南渡是個什么樣的女子,嫁不嫁人,好像誰說了都不算,全是她說了算。”
“就算是退一萬步來說,真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種東西……”
陳朝站起身,笑著看向謝中理,“南渡有先生,本官有陛下。”
論父母之命,謝南渡此刻父母已經不在,那么能定下此事的,謝中理或許會有資格,但絕不會比書院院長更適合,白鹿謝氏是天下第一等的讀書世家,可院長呢?
那是天下讀書人的領袖。
至于媒妁之言,皇帝陛下的一道圣旨,比什么媒人都管用。
陳朝不由地想到,要是到時候陛下還在,或許就會輕描淡寫地開口,“朕說了不算么?”
畢竟是能發一道旨意到劍氣山,說出誰叫這天下姓陳的人。
謝中理看著陳朝遠去的背影,搖了搖頭,有些感慨,好似老天對于陳氏的眷顧有些過分了,這兩百多年來,竟然是人杰輩出。
謝慶從遠處走過來,微微躬身,“家主。”
謝中理看了一眼謝慶,微笑道:“小慶,記住嘍,要是能年輕,就要一直年輕,別作老態。”
北境這段日子,那根稍微松了些的弦又緊繃起來,前日斥候來報,妖族大軍如今又在前移了。
此刻距離第一場大戰結束,其實不過兩月有余。
要是以往,是絕不可能這么快就再起大戰的,并且兩月之前的那場大戰,可不是小打小鬧,而是實實在在雙方都投入了巨大兵力,并且雙方都死傷慘重的一場戰事。
更何況如今北境已經入冬,風雪呼嘯,往年妖族也幾乎不會在這個時節發起攻勢,但如今妖族的大軍前移,北境這邊其實沒當回事。
一切都已經能接受了。
將軍府那邊,除去照常派遣出斥候不斷打探妖族動向之外,就是將軍們時不時的一次又一次會議。
作為大將軍的寧平,這些日子白發更多了。
今日會議剛結束,將領們離開大殿,謝南渡走在最后面,才踏出去,便收到了一封從南邊來的信。
撕開信封,看了幾眼,謝南渡情緒有些復雜。
白鹿謝氏的事情,她其實一直有些懷疑,但還沒有抽出空來細查,但這會兒信里已經說了那家伙馬上就要到謝氏,既然他一去,就算是有結果了。
謝南渡知曉他性子,也知道他知道自己的性子,這件事如何處理,她不再擔心。
收起信,謝南渡往城頭那邊走去。
如今當下最大的事情,還是妖族的第二次南下。
城頭上,高懸披甲駐足,從南方歸來之后,他幾乎每天都會出現在城頭上。
“謝姑娘。”
看到謝南渡之后,高懸笑了笑,開門見山地說道:“這一次妖族的攻勢,恐怕要比上一次猛得多。”
謝南渡點點頭,也沒有兜圈子,直白道:“實實在在的是舉族之力了這一次。”
“兵書上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他們也是明白的,這一次拿不下我們,接下來就很有可能喪失戰爭的主動權。所以他們肯定會不留余力地將戰事結束在這一次。”
謝南渡平靜看向城外,到了此刻,即便是她,也不由得會覺得有些緊張。
兵書上也好,還是史冊上也好,都有過許多一戰而定天下的故事,只是如今這一戰而定種族興亡的,還是沒有發生過。
高懸說道:“恐怕這一次,會有些地方失守,妖族能登上城頭。”
登上城頭不意味著城破,不過真有這樣的局面,就說明局勢到了最為艱難的地步,要是不能在戰事結束之前將妖族趕回去,那么就是城破。
沒有了北邊這座長城,之后新柳州長平州,就是一馬平川。
更何況大梁朝的精銳都在這邊了,死傷殆盡之后,北方是不是還能組織起來抵抗都說不定。
謝南渡點點頭,她的看法和高懸一致。
高懸猶豫片刻,還是說道:“若只是死守,守得住?”
謝南渡沒回答這個問題,反而說道:“最近一批的府兵明日就會抵達北境,這里面有三成人是前兩年才從邊軍中退出去,還有一戰之力的老兵。”
高懸沉默不語,府兵的戰力不如邊軍,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從邊軍中退出去的士卒也多少是有些戰力受損的。
這其實已經意味著邊軍的戰力已經下降了。
“府兵來了之后,其實還需要時間熟悉,最好是有一兩場不大不小的戰事能讓他們磨合。”
謝南渡搖頭道:“但我們沒有了。”
高懸長嘆一口氣,道理都很簡單,但想要做到,就是千難萬難。
“死守沒辦法的話,我們……”
高懸抬眼看向眼前的這個女子,有些話,在將軍府的議事大殿里說不出來,但在謝南渡面前可以說。
謝南渡看向高懸,微笑道:“高懸,這如今的局勢太險峻了,不是兩個小孩兒打架,可以突然來一手陰的,將勝負逆轉,如此大局,妖族占據上風,自然求一個不出錯,我們是下風,其實也是求一個穩妥。”
說到這里,謝南渡補充道:“當然,這是上到大將軍,下到將軍府里的那些個將軍的共同看法。”
高懸自然知道謝南渡的言外之意。
謝南渡突然說道:“我也很害怕。”
高懸沒說話,就只是看著她。
“輸了,就是滅族之禍。在史冊上怎么寫我倒是無所謂……還有沒有史書都說不準的事情,只是于心何忍,他們都該好好活著的。”
謝南渡輕聲道:“至于……自己死有什么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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