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踉蹌幾步，把他擁入懷中，緊緊摟著，聲音哽咽，“祚兒！祚兒，娘好想你！”

韓枕戈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伸出手，反摟著她，拍著她的背，無聲安慰。

十五六歲的少年，已經比婦人還高一點，能清楚的看到婦人的頭發，那銀絲似乎又多了許多。

婦人淚如雨下，哽咽連聲：“你這些日子可還好？可有想過娘？娘日日想著你，總是擔心你吃不好睡不好，擔心你被旁人欺負……”

她絮絮說著，情真意切。

韓枕戈覺得自己應該很感動的，可不知道為何，總有一種仿佛置身事外般的茫然。

他一言不發。

婦人說了許久，終于察覺到不對，慢慢離開些，扶著他的肩，細看他神情：“祚兒，你怎么了？跟娘生份了嗎？”

韓枕戈垂著眼，好半晌，才輕聲問：“娘，你既然想我，為什么不接我走呢？”

婦人好似受不住他這句話一般，踉蹌了一下，一手扶住桌子，淚如雨下。

婦人雖然年華不在，華發已生，卻仍舊十分美貌，垂淚的樣子哀婉極了：“你以為娘不想嗎？可娘現在過的日子，步步危險，處處殺機，一旦被人發現就是萬劫不復！娘日日膽戰心驚，已經夠苦夠難了，又怎么忍心讓你也過這樣的日子？娘如今只有你了！只有你了啊！娘只想你好好的，就算娘粉身碎骨，也要你平平安安……”

“我不怕，”韓枕戈道：“我只想跟娘在一起，我不怕危險。”

“胡鬧！”婦人拭了淚，輕斥道：“你已經不小了，能不能不要這么任性！學會體諒娘好不好？祚兒啊，你一定要記住，娘親不管做什么，全都是為了你！為了你，娘吃多少苦都是心甘情愿的。”

“你是韓家唯一的希望了，娘不敢讓你冒一點點險。娘親讓你藏身端王府，是為了保護你，你忍一忍，待到將來，娘會把這一切，全都送到你手上，那會是你想都想不到的光明未來！如今那些欺負你的人，不管什么王爺還是公主，將來給你提鞋都不配……”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祚兒，娘知道做下人不容易，可這也是對你的磨練……好孩子，不要讓娘失望，不要計較一時的得失，要把眼光放遠一點……”

她說個不停，韓枕戈只靜靜聽著。

婦人說了許久，才話鋒一轉：“祚兒，娘聽說，最近那小公主時常叫你過去？”

韓枕戈心頭一跳，點了點頭，輕聲道：“小公主對我挺好的。”

婦人面色卻是一變，眼淚又流了下來：“祚兒！你這話……你這話是在戳娘的心！娘叫你以下人的身份來偽裝，你怎么能真把自己當下人？什么叫她對你好，一個公主對下人的好，那只是主人丟了一塊骨頭給狗兒！你能不能清醒一點！！祚兒啊！只是幾年而已，你就變得這么沒出息了！你對得起娘對你的厚望嗎？你真是氣死我了……”

她哭得不能自已。

韓枕戈怔怔看她，眼中全是茫然。

所以，我該怎么辦呢？

我做下人，卻不能把自己當下人，那我該把自己當什么？我把自己當主子，那我還能安安穩穩的當下人嗎？

主子對我好，就是主人丟了骨頭給狗兒……那狗兒又該怎么辦？噬主嗎？餓死嗎？？

他想不通。

可是看婦人哭得全身顫抖，他本能的認錯：“娘，別哭了，全是我不好，我以后不會了。”

婦人猶哭了會兒，才道：“祚兒，你記住，永遠不要忘了自己是誰！永遠不要把自己當成真正的下人！”

韓枕戈輕聲道：“可我是誰？”

婦人沉聲道：“你將來總會知道的。”

韓枕戈沉默良久：“我又為何非要做下人？我做農夫，做小販，不行嗎？”

婦人急得又掉了淚：“要我說多少次！這是為了掩飾身份！沒有人會想到，你會在端王府做一個普通的廚子，所以就算事情敗露了也永遠牽扯不到你！”

韓枕戈無聲嘆氣，不再說話。

婦人長吁短嘆半天，忽然問：“你見過那個端王世子？”

韓枕戈微怔，點了點頭：“見過。”

婦人道：“端王世子和端王，關系如何？”

韓枕戈遲疑了一下，不知道為何不太想回答，半天才道：“娘為什么問這個？”

婦人道：“娘自然有用，你只把你看到的，說出來就是了。”

韓枕戈埋著頭，半晌才道：“我很少見到世子，只偶爾見到小公主。”

“哦？”婦人眼睛一亮，道：“也就是說，世子在家的時候，其實并不常去找小公主？”

韓枕戈含糊地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偶爾被叫去，不常見主子。”

婦人皺眉半晌：“也沒見過端王爺和端王世子相處？”

韓枕戈點了點頭，別開臉：“對。”

婦人道：“那你以后留意一下，尤其留意端王世子和小公主，和端王、端王妃之間的相處，看看他們關系好還是不好，然后告訴馬叔，他自然會傳給我，要快一點。”

韓枕戈低聲應了。

婦人也不敢耽誤太久，又摟了摟他：“乖，回去吧，娘有機會就叫你出來見面。”

韓枕戈又應了一聲，這才下了樓出去。

一出了雜貨鋪的門，他微彎的脊梁慢慢舒展開，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他很怕娘。

五年前，家里遭災，他一家人逃難到京城，家人都死了，爹又病了，他就自賣自身，想給爹治病，但，還是沒能治好，爹也死了。

后來，他在牙行里待了一陣子。

有一天晚上，娘忽然來找他，說她才是他的親生母親，而他死去的家人，只是娘的下人，她是因為家中有變，被追殺，所以才讓身邊的仆人，把他帶走的。

他確實見過她。

他小時候，她來看過他兩回，還給他留了些銀子和吃食，那之后好一陣子，爹娘總會用一種奇怪的眼神兒看他，他還記得。

可是，他從來沒想過，她居然是他的親娘，而爹娘居然不是他的親爹娘。

他問她為什么不早點來，為什么不能救下爹娘。

娘說，她得到消息時就已經晚了，是晝夜兼程趕過來的，她說讓他不必顧惜他們的命，因為他們只是下人，為了保護他而死，是他們的使命和榮耀。

他想不通。

他不知道什么下人什么榮耀，他只知道，他們是他的爹娘他的家人，他們死了，他真的很難過。

他問娘是不是要帶他走，他不想一個人，他從小就很會做飯，可以去做小幫廚養她。

但娘當時就生氣了，哭著說他沒出息，說他本該是天潢貴胄，怎么能想著做廚子呢？他應該讀書習字，有更遠大的志向。

他那時還不到十歲，見她哭了，怕得很，連忙說他錯了，他可以讀書識字去考狀元，給她掙誥命……可娘又說，她如今還不能帶他走，他要先自己生活一段時間，等她把一些大事做完了，就來接他。

然后她就走了。

他進了端王府當了廚子。

后來娘又來見他，他忐忑極了，生怕娘會生氣。

娘也確實很生氣，眼神極度失望地看著他。

他不敢抬頭，怕對上她這樣的眼神，可他又很委屈，他也不想沒出息啊！他也想讀書識字，可他沒有錢，沒有自由，他想活下去，只能當下人。

娘哭著走了，很久都沒再來看他。

他心里難過極了，以為她再也不會來了，幸好，過了幾個月，她又來了，低聲跟他道：“是娘沒用，才叫你受這樣的委屈，你放心，娘會拼盡一切，帶你過好日子的。”

連上今日，他一共見了娘親六次。

幾乎一年一次。

他一直都覺得，娘親很愛他，只是被可怕的事情纏著，又為了他的將來打拼，所以有很多無奈。

可今天，他忽然覺得不對。

他做的事情，娘親總是不喜歡，可娘親從來沒幫他解決，或者教他解決的辦法。

反倒是年僅三歲半的小公主，樣樣事都有回應。

他在廚房被人欺負，小公主就說，我罩著你，然后，從此再沒人敢欺負他。

他說，我想捏貔貅和石敢當，小公主就說，我也不會呀，但我可以幫你問鍋鍋。

然后這些東西就被擺到了他面前。

一想到小公主，韓枕戈就不由得嘴角微彎，又慢慢收住，微微呆怔。

所以，娘，真的愛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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