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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二。
明日就是小年節了,益都城依舊熱鬧非凡。
但這份熱鬧之中,卻潛藏著一份緊張,在不經意間表露出來。
通過進奏院發行的邸報,青州百姓們都曉得了,縣長拿下了淄州,如今正在濟南府與西軍打仗。
街角的一處餛飩攤上,小販剛剛煮好一碗餛飩,忍不住遙看了一眼西方,嘴里小聲嘟囔道:“也不知打沒打贏。”
他是希望縣長打贏的,若是輸了,官兵一至,又得過回原先的苦日子。
如今多好了,再也沒有胥吏敢來敲詐勒索自己了,每日出攤只需交五文錢攤位費,
鬧事的潑皮們,一夜之間也銷聲匿跡了。
前陣子下了幾天幾夜的暴雪,把自家屋子壓垮了,府衙還派人來幫忙修繕,其他遭了災的百姓,又是發煤,又是發錢。
這要是換做以往,想都不敢想。
這一切,都是因為縣長。
“肯定能打贏。”
一名食客接過話茬,信心滿滿道:“俺可是聽說了,縣長有雷公相助哩。”
小販一愣,趕忙問道:“雷公相助?快且與俺說說。”
那食客壓低聲音,一臉神秘道:“前陣子傳的沸沸揚揚的山神打鼓,其實就是雷公授予縣長的秘法。”
“果真?”
小販半信半疑。
食客撇了撇嘴:“那還有假,俺舅父是東市的王屠夫,每隔三日便要給軍營送豬。他親眼所見,青州軍的將士都會五雷法,一雷打出,開山裂石。”
小販倒吸一口涼氣,被唬得一愣一愣。
周圍的食客也紛紛圍上前,滿臉興奮的打聽。
那食客受到追捧,不由心下得意,繼續胡編亂造,越說越玄乎。
內城。
韓府中,丫鬟仆役正在大掃除,好在明日的小年節中,祭祀灶神。
不過丫鬟仆役的動作很輕,生怕驚擾到大夫人。
自打阿郎出征后,兩位夫人的興致就一直不高,尤其是大夫人,懷有身孕,若是因為他們驚著了,那罪過就大了。
后院里屋,麻舒窈正在陪閏娘閑聊解悶。
閏娘不喜歡聽戲,認識的字又不多,看不懂話本,因此每天的消遣,就是與麻舒窈聊聊天,說些城中發生的趣事兒。
“閏娘姐姐,夫君真如郡城百姓傳言那般,出生之時電閃雷鳴,有五色祥云獻瑞么?”麻舒窈瞪著小鹿般靈動的大眼睛,臉上滿是好奇。
“這……我也不曉得。”
韓張氏有些哭笑不得,她當初與韓楨大哥成親時,韓楨都十五六歲了,哪里會知道這些。
自打來了郡城后,為了不給韓楨丟臉,她便開始出現了轉變。
自稱也從俺,慢慢變成了我。
俺,我也。
乃是北人的自稱,與我、吾、某家、余等稱呼,并無不同。
似乎是覺得,麻舒窈這等大家閨秀自稱我,更加雅致一下,于是她也就跟著變了。
談及韓楨,韓張氏眼中不由閃過一抹憂慮,輕輕撫著高聳的肚皮,嘆息道:“這天寒地凍的,也不知二郎如何了。昨夜我做了個噩夢,二郎渾身是血,就這么直勾勾的看著我。”
“閏娘姐姐放心,夫君定然會得勝歸來。”
麻舒窈口中安慰,心中卻同樣充滿了擔憂。
二郎雖神勇,可戰陣之上,刀劍無眼,萬一……她不敢往下想。
“嘩!!!”
忽地,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從外面傳來。
韓張氏聳然一驚,忙問道:“怎地了?”
麻舒窈也是驚懼交加,只見她強自鎮定道:“不曉得,姐姐稍待,我去看看。”
郡城外,三名騎兵疾馳而來。
鎮守東門的青州軍士兵見狀,面色一變,立刻擺出戰陣。
與此同時,城樓之上數十柄強弩,以及兩臺三弓床弩對準騎兵。
一旦對方敢強沖城池,百步外就會被射成篩子。
為首的隊正大喝道:“止步下馬,接受盤查,否則殺無赦!”
然而三名騎兵速度不減,其中一人高舉令牌,扯著嗓子高喊:“大捷!章丘大捷!陣斬八千,俘虜三萬!”
“是斥候營的弟兄!”
隊正認出了令牌,隨后面色大喜道:“縣長大捷,快快快,快讓開!”
城門前的士兵立刻散開,讓出一條道。
噠噠噠!
三名斥候策馬沖入城門,這番動靜頓時引得百姓圍觀。
“大捷!章丘大捷!陣斬八千,俘虜三萬!”
大捷?
百姓們紛紛一愣。
短暫的沉默過后,頓時爆發出一陣山呼海嘯的歡呼。
起初只是外東城,隨著斥候朝著內城奔去,震耳欲聾的歡呼也逐漸蔓延開來,最終席卷整個郡城。
剛剛打開房門,麻舒窈便見一名丫鬟欣喜若狂的小跑進后院:“小夫人,章丘大捷,縣長打贏了哩!”
麻舒窈只覺雙腿發軟,這些天積壓在心頭的郁氣,消散的一干二凈。
抹了抹眼角的淚珠,小丫頭立刻轉身跑進里間,欣喜道:“閏娘姐姐,夫君勝了!”
韓張氏先是一愣,隨即眼淚止不住的往外淌。
見到這一幕,麻舒窈頓時慌了,趕忙取出帕子,一邊幫著韓張氏擦眼淚,一邊安慰道:“閏娘姐姐莫哭,張大夫說了,切忌大喜大悲,對腹中胎兒不利。”
聞言,韓張氏這才止住淚水,點頭道:“嗯,我省的。”
麻舒窈抿嘴笑道:“此番夫君大捷,閏娘姐姐應當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是啊!”
韓張氏也露出久違的笑容。
麻家府邸中,麻彥民正在與家人用飯。
老管家一路小跑著進了大廳,喘著粗氣道:“阿郎,阿郎,章丘大捷啊,陣斬八千,俘虜三萬。”
“哈哈哈!”
麻彥民仰天大笑,揮手道:“上酒,此番大捷,當浮一大白!”
麻允迪放下碗筷,起身道:“父親,孩兒得去一趟進奏院。”
如今韓楨大勝,先前印有討伐檄文的邸報,也該發出去了。
除此之外,還需加印一份大捷的邸報。
“何必這么急,也不差用頓飯的功夫。”麻允迪的妻子勸道。
麻允迪正色道:“耽誤不得。邸報早一刻發出,天下胥吏便早一刻得知。”
麻彥民擺擺手:“既如此,那快去罷。”
“父親慢用。”
麻允迪說罷,披上一件大氅,匆匆趕往進奏院。
“大捷!章丘大捷!陣斬八千,俘虜三萬!”
百姓們山呼海嘯的歡呼,以及斥候嘶啞的大吼傳入府衙之中。
“呼!”
大堂內,趙霆與劉宓對視一眼,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不止是他們,整個府衙的官吏,都處于煎熬之中。
從上到下,每個人都繃著張臉,兢兢戰戰,提心吊膽。
如今,終于可以松口氣了。
“報!”
這時,三名斥候快步走進大廳,躬身抱拳道:“見過趙知州,劉通判。”
趙霆呵呵一笑,寬慰道:“三位將士辛苦了!”
“職責所在。”
為首的斥候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個竹筒,遞過去道:“縣長手諭,叮囑屬下讓趙知州親啟。”
趙霆收斂笑意,接過竹筒。
照例檢查一番火漆,確認完好無損后,這才打開竹筒。
取出其中的信件,展開看完后,他點頭道:“本官已知曉。”
“卑下先行告退。”
斥候再度拱了拱手,轉身出了大堂。
休整一日后,他們還需趕往濟南府與大軍匯合。
目視三人離去,趙霆面色凝重道:“縣長此番大捷,活捉了劉光世,但火器的威力也已被西軍知曉。縣長料想梁方平定然不會善罷甘休,西軍雖打不過來,想必會派遣大量斥候密探,刺探火器的消息。”
“我等這些時日,需扼守各處官道、水路,嚴密盤查商隊與陌生人。”
劉宓正色道:“本官這就下發文書,讓各縣執行。”
與此同時,其他斥候小隊,也將大捷的消息傳入各個縣城之中。
書房內,福伯滿臉喜色地稟報道:“阿郎,韓二郎勝了,聽說還活捉了西軍左路大軍都統劉光世。”
常知縣面色淡然,實則心頭涌起一陣狂喜。
賭對了!
努力克制顫抖的手,端起熱茶抿了一口,常知縣訓斥道:“眼下只有你我二人,喚一聲韓二郎無妨,往后該注意著些,上下尊卑,不可罔顧。”
“老仆省的。”
福伯趕忙應道。
待打退了西軍,韓二郎這縣長的稱呼,怕是要換一換咯。
“嗯。”
常知縣放下茶盞,起身走到窗邊,伸手將窗戶打開。
頓時,一陣寒氣撲面而來。
負手而立,看著后院那顆老槐樹,常知縣低聲呢喃道:“既然無藥可醫,那索性便換一片天罷。”
“甚么?”
“左路軍大敗,四萬人連帶糧草輜重盡數被俘獲,劉光世被當面捉走?”
“一百重騎?”
聽著韓世忠的稟報,楊惟忠滿臉不可思議。
那可是四萬大軍啊,雖然有三萬是戰俘,但一萬西軍卻是實打實的。
若只是遭遇伏擊,不幸戰敗,楊惟忠還可以理解。
可四萬大軍連帶著糧草輜重被一鍋端了,委實太過駭人。
要么反賊兵力十倍于劉光世率領的左路軍,要么就是戰力碾壓,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碾壓,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將四萬大軍徹底擊潰,如此方才能做到一鍋端。
不管是哪一種,楊惟忠都覺得不可能。
要知道,就算是在西北與西夏人交戰,也從未出現過這種情況。
楊惟忠吩咐道:“將左路軍的斥候喚來。”
“是!”
韓世忠抱拳應道。
很快,三名斥候神色忐忑的邁進主帳。
目光在三人身上掃過,楊惟忠問道:“敵軍兵力幾何?”
一名斥候答道:“一萬余步卒,四五千重騎,共計一萬五千人!”
“好膽!”
楊惟忠暴喝一聲,怒斥道:“不知死活,在本都統面前,竟敢謊報軍情!”
四五千重騎是什么概念?
整個西北五路都湊不出兩千重騎,西夏這么多年,鐵鷂子人數一直維持在三千,結果現在這三個斥候卻告訴他,趙宋境內的反賊,竟手握四五千重騎,他如何能信!
“都統冤枉啊,卑下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在都統面前撒謊。”
“都統,俺對天發誓,若有一句謊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三名斥候又是爭辯,又是賭咒發誓,神色不似作偽。
楊惟忠驚疑不定,皺眉道:“謊報軍情是何罪責,你等應當清楚!”
為首的斥候高聲道:“都統,我等句句屬實,若有一句謊言,甘愿受軍法處置!”
楊惟忠注視著他的眼睛,斥候絲毫不懼,與之對視。
見到這一幕,楊惟忠心里頓時咯噔一下。
恐怕這三名斥候沒有謊報軍情,反賊真的有四五千重騎。
這……
四五千重甲騎兵,要花多少錢,他最是清楚不過了。
就算是一人四馬,僅是馬匹都需近兩百多萬貫,外加人馬重鎧,騎兵吃穿用度,馬匹干草精飼消耗,聘請馬夫雜役……沒有一千萬貫錢,想都不要想。
可問題是,都有一千萬貫了,還當什么反賊?
在東京城風花雪月,醉生夢死,它不香嗎?
回過神,楊惟忠繼續問道:“就算對方有四五千重甲騎兵,可左路軍有重甲步卒,又配有神臂弩,如何會慘敗?”
為首的斥候苦笑一聲:“都統有所不知,反賊那一萬余步卒軍械比之俺們更加精良,前軍盡皆身披步人甲,個個驃勇悍猛。并且,反賊還有一種威力極大的火器。觸發之時,如雷公降世,一里之內人畜皆驚。若在十步之內,哪怕著重甲也擋不住,肝膽俱裂而亡。”
咕隆!
韓世忠咽了口唾沫,眼中滿是驚駭。
十步之內,著重甲都擋不住,這他娘的怎么打?
兩軍交戰,定然會擺開陣型,士兵站位相對密集。
十步之內,少說有三五十名士兵。
這個時候,對方忽然扔出成百上千個火器,頓時就能炸死數千人,摧毀前軍陣型。
前軍一旦被突破,后方的弩手和中軍,也就徹底暴露在敵軍面前。
只是略微幻想一番,他便被驚出一層白毛汗。
楊惟忠也被嚇了一跳,驚疑不定道:“果真?”
“千真萬確!”
斥候鄭重地答道。
深吸了一口氣,楊惟忠問道:“這樣的火器,反賊有多少?”
“卑下也不曉得。”
那斥候搖了搖頭,回憶道:“卑下只聽到一陣陣巨響,緊接著中軍便亂了,反賊四五千重騎趁勢從兩側山中沖出,瞬間便沖垮了中軍。”
按照斥候的描述,楊惟忠在腦中復盤了一遍戰況。
發現若真是如此,那左路軍被全殲,也是情理之中。
中軍一垮,那四五千重騎便再無所顧及,別說四萬人了,就是十萬人的大軍,被重騎肆無忌憚的沖鋒,也會崩潰。
楊惟忠喃喃自語道:“不曾想黑山賊竟然還藏了這樣一直精銳。”
聞言,韓世忠挑了挑眉,出聲解釋道:“都統,這些反賊自稱青州軍,與黑山賊似乎并不是一伙的。”
青州軍?
原來自己心中的那股預感,并非是黑山賊,而是這青州軍么?
楊惟忠轉過頭,問道:“你與那反賊交過手,有何發現?”
韓世忠沉吟道:“起初末將還不覺得甚么,回去的路上越想越不對勁,那劉锜雖少年,但一手棍法卻極其精妙,一看便知是得名家指點,且招式大開大合,乃是邊軍戰陣的招式。此外,他對末將極為熟悉,話里話外,似乎早已聽聞末將的名號。”
“百名重騎軍紀嚴明,見到末將的瞬間,便立刻擺出鋒矢陣,沒有一絲拖沓與慌亂。所以,末將斷定,這些反賊之中定有不少西軍老兵!”
西軍老兵!
聽到韓世忠的分析,楊惟忠不由嘆了口氣,神色苦悶。
去歲兩次北征大敗,十萬西軍損失慘重,死的死,逃的逃。
那時的十萬西軍,可都是真正的精銳啊。
造成這一切的原因,都是劉光世畏戰違約。
如今,他被這些曾經的西軍活捉,更像天道輪回,報應不爽。
壓下心頭翻涌的思緒,楊惟忠下令道:“通知手下將士,明日寅時初刻,拔寨回歷城,與大軍匯合!”
韓世忠詫異道:“都統,我們不去淄川了?”
他們率領的右路軍,并非是要去章丘,而是得知淄州有反賊作亂,前去平叛。
楊惟忠搖搖頭,面色凝重道:“劉光世四萬人都被全殲,我們這點人,遠不是對手。若被青州軍發現,極有可能會派遣重騎奇襲。”
此次平叛,梁方平只給了他六千西軍,外加一萬戰俘。
這么點人,還不夠四五千重甲騎兵塞牙縫的。
“末將明白!”
韓世忠抱拳應道,轉身便出了主帳,通知手下都虞侯。
胡山山谷。
時值深夜,除開值差巡夜的士兵之外,其他將士都已入睡。
位于軍寨中央的主帳,卻還燈火通明。
韓楨與一眾將領,正在商議接下來的戰略。
“報!”
“宣!”
“稟縣長,斥候營在六十里外發現西軍軍寨,觀其軍帳,約莫兩萬上下。其行軍路線,似要前往淄州。”
聽完斥候的稟報,劉锜面色興奮道:“縣長,不如趁夜突襲軍寨。”
“不妥。”
韓楨擺擺手,開口道:“韓世忠并未劉光世這等草包,得知左路軍被全殲,定然有所準備。”
劉锜惋惜道:“可惜了。”
聶東問道:“縣長,下一步我等要去歷城么?如今西軍正在強攻歷城,對我們來說,是個好機會。李黑虎但凡不是蠢貨,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一定會趁機出城反攻,屆時前后夾擊,勝算足有七成!”
韓楨反問道:“若李黑虎不出兵呢?”
聶東遲疑道:“這……應當不會罷。唇亡齒寒的道理,李黑虎沒理由不明白。”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韓楨搖搖頭。
聶東若有所思道:“縣長的意思是……”
韓楨將手指重重點在輿圖的新市鎮上,語氣自信道:“如今,張俊正率領一萬西軍與三萬戰俘圍困新市鎮。伱若是梁方平,得知左路軍被全殲之事,會如何?”
一旁的小武雙眼一亮,搶先答道:“派兵增援張俊!”
“沒錯!”
韓楨點點頭,輕笑道:“梁方平或許不通軍事,但楊惟忠卻非庸才,西軍一定會派兵增援張俊。否則張俊一旦被我們擊潰,西軍身后就會埋下一根釘子。”
劉锜興奮道:“圍點打援!縣長是想用張俊當誘餌,阻擊援兵?”
“嗯!”
韓楨微微頜首。
這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哪怕楊惟忠看穿了韓楨的意圖,也得硬著頭皮去增援,不可能坐看張俊被擊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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