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是藏于大魏王宮里的天下名劍。
魏帝以此劍相贈,對燕少飛的期待不言而喻。
燕少飛以游俠之身,卻能于魏國技壓群雄,更是在觀河臺天下“得意”。當然能稱得上一聲天驕。
此時此刻,他以紅蓮業火入劍,又借助中山渭孫的龍雀兵殺“洗”去紅蓮,照得此劍本真。
而后一劍直來。
洗盡鉛華如醒夢。
這是直照本心的一劍,也是驚艷絕倫的一劍。
僅以這一劍而論,幾乎不輸于甘長安所斬的因緣刀術!
但中山渭孫,未讓分毫。
龍雀兵殺與劍挑紅蓮都是絕強的殺法,彼此碰撞之后,漫天零落。
燕少飛能夠自“落英繽紛”中刺出回返本真的“得意”一劍,確然是占了一步先機。
但這并不能夠說明什么。
只是此時此刻這一劍更合適,如此而已。
而他的拳,更強!
在花與血的世界里,面對著踏步而來的燕少飛。
面對著這位豪俠,和他的得意一劍。
中山渭孫的拳頭,“鼓”了起來。
準確地說,是涌動的兵煞包裹了他的拳頭。如水流動,如浪奔涌,乃至于……裹住他全身。
兇厲的兵煞涌動著,頃刻收縮,凝成實物。
那是一片一片……
黑亮的甲葉。
層層疊疊,覆了中山渭孫滿身。
胄上如牛頂角,甲上游走火紋。
只將一雙冷漠的眼睛顯露出來。
氣質儒雅的富貴公子,轉瞬就變成了一位血腥冷酷的戰場殺將。
中山氏不傳之秘,演兵屠魔甲。
它并非是一具甲胄寶具,而是一門頂級的、強化修行者方方面面的戰斗功法。
荊國現在的鷹揚衛大將軍中山燕文,當年正是倚仗此術,深入邊荒八千里,斬過境真魔而歸,名動天下!
在中山燕文創出此功后,它就替代了中山氏原本的傳承之術,成為家族核心秘典。
由此可見它的強大。
中山渭孫的演兵屠魔甲,又有著自己不同于原典的理解,融入南明離火之威,更適合他自己。
此時此刻,頂盔摜甲的中山渭孫,立在原地如一尊鋼鐵雕像。
冷漠,剛硬。
而他揮出拳頭……
“殺!”
“吾當死于敵陣!”
“我輩絕不后退!”
唏律律!
鏘鏘鏘!
剎那間那漫天飛舞的“血”與“花”,全都被推開了。恐怖的氣息席卷。
中山渭孫一拳轟出,身后無數軍魂幻影生滅。
或縱馬,或喊殺,或沖鋒,或斬首……
正是,鐵騎突出刀槍鳴!
在這樣的拳頭下,哪怕是得意劍,也不得不微彎,哪怕是燕少飛,也不得不后退!
拳頭抵著長劍,兩人一進一退。
漫天的血與花,都在加速崩潰。
所有人都為這一幕驚嘆時,曹皆卻輕輕往后一靠,無聲無形的力量蔓延開來,阻隔了姜望左右——
就在剛才,他感受到這少年逸散出的劍意,知其有所悟。
為了不使旁人洞察,他悄然出手遮掩。
令姜望忽有所感的,并非是龍雀兵殺又或劍挑紅蓮,誠然這兩門殺法都堪稱絕頂,與他的火界之術在一個層次里。甚至于因為施術者的修為,這兩式的表現,比他的火界之術還要強得多。
但讓長相思錚然而鳴,讓他劍意勃發、甚至于逸散出身外的,是燕少飛的那一劍“得意”。
太契合。
他看到這一劍,立刻就有了悟。
他的年少輕狂之劍,幾乎是自己躍出腦海。長相思的劍靈,雀躍疾飛在五府海中,
年少輕狂,莫過于“得意”!
正因志得意滿,于是顧盼自雄。
因為年少得意,所以放縱輕狂!
姜望曾見朝宇的十年藏刀一殺,悟出名士劍的“十年落魄,生死勾仇”。
今日見燕少飛的得意劍式,悟出年少劍之“得意”。
所謂人道劍式,正是“人”之一字的闡發。本就是觀人、觀世、觀己,是對一切經歷的總結與剖析。
先朝宇,后燕少飛。
以他人真意,了悟自身真意。
當真妙不可言。
這剎那間萌發出的感動,令姜望幾乎想要躍上臺去,在那落英繽紛的血與花中,斬出自己的一劍,長嘯復長歌。
當然只能按捺。
除主持正賽的余徙真君,和六位法相降臨的至尊外,任何人干涉黃河之會的正賽,都是找死。
姜望平復情緒,收斂了劍意,繼續觀戰,全然不知方才曹皆做了什么。
曹皆自己淡然不言。
坐在他旁邊的計昭南目不斜視。
但見場上——
中山渭孫運轉演兵屠魔甲,催動中山氏秘傳的九合殺拳,以一記“鐵騎突出刀槍鳴”,將燕少飛擊退。
拳涌兵煞,勢壓全場。
打爆空氣、劍氣,封死對手回旋的余地。
一時占盡上風,如神似魔。
而燕少飛一退再退。
他退的速度跟不上中山渭孫進的速度,得意劍被覆甲的拳頭抵得愈來愈彎。
然而他的表情并不驚懼,他的眼神竟然哀傷。
哀傷?
中山渭孫想不明白。
看臺上的觀戰者們,也想不明白。
這廣闊世界,茫茫人海,本就是各有各的悲歡。
此世蕓蕓眾生,身外一切之人……
于我皆為看客。
此心哀傷無復言,此恨綿綿無人知。
無須人知!
演兵屠魔甲下的中山渭孫看到,燕少飛用哀傷的眼神看著這一切,箍發的玉環驟然炸開,長發亂舞。
他眼中的哀傷消失了,變得燦爛、喜悅。
那種極致的、滿溢的歡喜,幾乎要從他的眼中流淌出來。
然而不知為何,看到這種“歡喜”,反倒叫人心中更沉重了。
于中山渭孫而言,對手情緒的變化卻在其次,重點在于這一刻,他清楚地感受到,對手的氣勢在急速飆升!
被他鐵拳鎮壓的那一柄劍,其上傳來的力量頃刻浩蕩如長河怒海!
得意劍驟然繃直,頂盔摜甲的中山渭孫,整個人被彈飛十三步!
砰砰砰砰砰!
步步踩在實地上,步步用力,方才險險站穩!
發生了什么?
演兵屠魔甲狀態下的他,各方面實力都已經急劇飆升,何以會被對手壓過一頭去?
中山渭孫不知道的是,這只是開始。
長發亂舞,眼中充滿極致喜悅的燕少飛,忽然張狂大笑起來。
這本是非常突兀的一幕,但卻非常自然地發生了。
他的勢,他的意,他的道元,他的血液……他的一切,都在自我消耗,于此時燦爛招搖!
神通,須盡歡!
傾盡一切,只求剎那芳華。
若不能盡歡便盡死!
這是真正搏命的神通,施展此神通,修行者消耗一切、沸騰一切、傾盡所有……將一生光華綻放在一刻,全方位提升戰力。
若能戰勝對手以“盡歡”,則芳華可如故。
若不能戰勝對手,則立死當場。
同為全方位的戰力增幅。
付出如此恐怖代價的須盡歡神通,僅以增幅效果而論,肯定遠遠強過一般的增幅神通,更不是中山渭孫的演兵屠魔甲可比。
所以燕少飛一振長劍,便已逼退中山渭孫。
本來實力相當的兩個人,在此時拉開了差距,
在須盡歡的狀態下,燕少飛縱劍直趨。
一劍洞穿繽紛血與花,如此燦爛奪目。
但但不知為何,腳步竟似忽而不穩,有些踉踉蹌蹌,有些跌跌撞撞。
像是喝醉了!
在視覺之中,動作好像已經變緩。
但在感知之中,這一劍變得如此之重,如此之強。
他大笑著,歡喜著,得意著。
可他的劍卻哀傷著,掙扎著,痛苦著。
如此一劍來,杜鵑泣血百物哀。
看著那搖搖晃晃的一劍遞過來。
中山渭孫發現自己只能退,只能后退!
如此的沉痛他擔不起,如此的悲傷他承不住。
這是怎樣的劍勢?
中山渭孫在后退之中,鼓起兵煞,在演兵屠魔甲的狀態下,打出九合殺拳。
兵煞起于身后,覆籠高空,遮云蔽日,向前席卷。
這是凝聚大勢的一拳,是洪流席卷的一拳。
大軍所向,當者披靡。
所謂“黑云壓城城欲摧”!
但那柄劍,竟然刺了進來。
歪歪扭扭地刺了進來。
把黑云都分開,把煞氣全刺透。
瓦解了他的拳勢,燕少飛就那么大笑著,踉踉蹌蹌地撞了進來。
一劍已橫頸!
中山渭孫感到脊背生涼!
這個對手,這個事先沒怎么關注,后來也沒能查到更多背景的魏地豪俠。
他用的是名為“得意”的劍。
他摘的是名為“須盡歡”的神通。
他滿眼喜悅,滿臉歡笑。
他的劍勢,卻似負孽而行,悲哀沉重。
這個人經歷了什么?
這個人有怎樣的故事?
這是什么樣的劍術!?
遙遠星穹的星光圣樓,中山渭孫的圣樓與燕少飛的圣樓交相輝映。
而體內五府震動。
中山渭孫直直看著燕少飛,眼神剎那間幽深如獄。
他發動了在之前幾輪戰斗中已經顯現過的神通……
典獄!
拷問對手之神魂,賦予其人無窮折磨,無盡痛苦。
隨著神通的不斷開發,典獄也會越來越“豐富”。
在第一輪的戰斗中,典獄一出,來自西北五國聯盟的對手就已經崩潰當場。那還是出身苦寒之地,以意志堅定著稱的西北五國之天驕!
對手洋洋得意之時,正是典獄發威的好時候。
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選擇了。
中山渭孫握緊鐵拳,隨時準備接上攻伐。
但……
典獄神通落下。
燕少飛的表情絲毫未變,他仍然燦爛歡笑著,滿眼充盈喜悅。而跌跌撞撞,一劍已臨身!
典獄神通于他,竟然沒有絲毫作用!
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典獄已經產生了作用,但燕少飛承受住了那種痛苦。
這只能說明,其人現在所感受的痛苦,更深刻、更煎熬!
中山渭孫恍然生出一種明悟。
此人現在的這種狀態,或許本就是以痛苦罪孽為柴薪。
繼而他下了定論,此狀態下的燕少飛,不可敵!
于是轟出一記“鐵騎突出刀槍鳴”,毫不猶豫拔空而起,將身移轉。
在不知不覺中,他的戰斗意志已經一變再變。
從強勢擊敗對手,到認真擊敗對手,再到現在……熬過對手的神通狀態,等待良機。
當然,爭勝的心自始至終未熄滅。
對于戰爭,勝負永遠比過程重要。
懂得避其鋒芒,才算是懂得了戰爭。
但在這一刻。
面對著中山渭孫的九合殺拳,燕少飛竟然不閃不避。
他只跌跌撞撞地前行,對著中山渭孫出劍!
拳煞毫不留情地轟到了燕少飛身上,直接轟破了他的護體星光,將他的胸骨得凹陷。發出艱澀的、痛苦的聲響,
但燕少飛還在笑。
須盡歡狀態下的他,并未被這一拳殺死。
他歡喜地笑著,跌跌撞撞往前倒下。
像是一個天真快樂的孩子,揮舞著木劍,笑鬧著奔跑,但腳步不穩,當場摔倒。
然而就是這一跌。
中山渭孫的拔升之勢被當場阻隔,整個人被憑空生出的無數道劍氣劈斬。
叮叮叮叮叮叮!
那是劍氣切割演兵屠魔甲的聲音。
在這瘋狂的劍氣切割中,中山渭孫被生生逼回地面。
而燕少飛在他面前倒下了!
像一個借酒澆愁的醉漢、像一個摔倒的孩子,在他面前跌倒、前撲。
好巧不巧的得意劍,卻正正貫入他的心口!
中山渭孫不甘,不服,不忿!
他還有神通未發,還有底牌未出,九合殺拳都尚未演盡!
他堂堂荊國之天驕,怎么能!
但極哀極痛的劍氣,在他身體里瘋狂肆虐。
他的痛苦他的罪孽又被點燃,甚至已經焚起了紅蓮之火。痛苦的火焰灼在體內……
一道清光撫慰了他。
撫慰了他的身體,而他的心更加痛苦!
因為余徙插手了。
在真君余徙關于勝負的宣聲中。
中山渭孫看著半跌在身前,以長劍貫穿他的心口、同時支撐自身的燕少飛。
他吐著血沫,艱難地問道:“這是,什么劍術?”
問題問出口,他才驀地想起來,對面這人好像是啞的。
大概正因為天生不能說話,這家伙才如此痛苦。
只可如此專注,所以才如此強大……
在這樣的時刻,中山渭孫腦子里還莫名地生出了奇怪的念頭——要是黃舍利哪天也啞了,應該會變得更強吧?
“神傷。”
燕少飛說道。
拔出了得意劍。
劍鋒離體的瞬間,中山渭孫很想讓趙鐵柱出來講兩句。
但看著這個拔劍后撤的家伙,感受著那種蕭瑟與悲涼,他忽覺索然起來。
回去又要挨揍了吧?
那也沒有辦法,沒能展現巔峰,本身也等于實力的不足。
可是爺爺,我真的很努力了。
算了,您也不會聽的吧?
便如此吧……
躺在地上的人,躺平了。
站著后撤的人,面無表情。
方才那種極致的喜悅散盡,繼而只剩無盡的凄冷悲涼。
雖然贏了這一場,但他卻仿佛佝僂了幾分。
并非須盡歡沒有還芳華,而是此劍傷己再傷人!
讓人不由得不追問,他和他的劍式,到底有怎樣的故事?
演武臺上勝負已分,演武臺下,卻陡然喧聲沸騰!
這一戰竟然是魏國天驕贏了!
非霸主國出身的天驕,竟然走到了最后一步,有資格角逐黃河之會的魁首!
荊國人面色難看,不敢置信。
魏國人喜不自勝,歡聲一片。
而魏國的大將軍吳詢,更是直接站了起來,表情激動:“燕少飛!回國之時,我當為你牽馬!”
但燕少飛只是握著他的劍,眼瞼微垂,神色寂寥。站在臺上孤零零的,像是被整個世界遺棄。
盡管今時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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