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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望當然不是要去天京城找景帝告御狀、自訴清白,更不是活膩了。
伏擊他的,是景國蕩邪軍精銳。現在要追緝他的,是景國天驕趙玄陽。
在這種情況下,絕對沒人能想到,他會往景國方向逃竄。
這幾乎是自投羅網。
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決定做此選擇。
當然,他也不是真的要進入景國,而是要貼著景國邊境而走,穿行中域,在懸崖邊捕捉生機。
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他都不具備抗衡趙玄陽的可能。
可以說兩個人只要一照面,這場追逃游戲就已經結束。他唯一的優勢只在于,趙玄陽還沒有趕過來,他還可以自由選擇逃竄路線。
他必須要好好利用這段時間。
疾飛一陣之后,接下來的逃竄思路已經梳理完成。姜望又緊急進入太虛幻境,接連寫了兩封信。一封給左光殊,一封給重玄勝。
給左光殊的信里只寫道——“臨時有事,暫不赴楚,勿念。”
給重玄勝的信則是這樣寫的——“于云宋中點,景以蕩邪軍精銳拿我,我反殺之。今趙玄陽親出,蔑我通魔。我意過景東逃。”
在他看來,左光殊還只是個小孩子,不必將其牽扯。
而重玄勝則不同,他相信重玄勝的智慧,就像相信自己的劍。他用最簡短的字句說明了情況,剩下來就看重玄勝能如何與他配合。
當然,人力有時而窮,重玄勝哪怕有通天的智慧,面對景國這樣的龐然大物,也未必能有什么好辦法。
他只是盡最大努力罷了,與重玄勝也的確沒什么可客氣的。
匆匆發了飛鶴,不等回復,姜望便趕緊離開太虛幻境,繼續疾飛。還能自由逃竄的時間,每一息都很珍貴。
他盡最大能力抹消痕跡,同時也制造了一些誤導的痕跡。雖是東去,卻并不是一路直線往東。
趙玄陽說他要以上古誅魔盟約的名義親自來擒拿,頗是義正辭嚴。但姜望并不相信,自己已是罪人。
現世不是景國一家之現世。
景雖宣罪,但并非天下公論!
至少齊國絕不會同意。
不然那四名出身蕩邪軍的外樓修士,又有什么必要隱藏身份?
景國方面一開始行此隱藏之事,意圖其實已經很明顯——是想趁他離開齊國的機會,悄悄把他抓回去之后,再公開進行審判,以雷霆之勢宣示罪名,徹底給整個事件定性,讓齊國沒有反應時間。
至于為什么景國方面一開始不直接派出神臨甚至以上級別的修士來擒拿,原因也很簡單。
首先是這四名神通外樓修士的紙面實力,在理論上是完全可以壓制姜望的,根本也沒有調動更高層次戰力的必要。姜望再負盛名,也畢竟只是一個內府修士。景國強則強矣,需要照應的地方也多,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調動高階戰力,必須考慮資源的合理配置。
其次,神臨乃至更高層次的修士,都屬于高階戰力,幾乎每一個都被他國重點關注,由他們主導追捕,反而極容易被提前察覺。六大霸主國彼此安插暗子已不知多少年,早已是公開的秘密。要調動高階戰力執行秘密任務,通常都需要做一些動作來掩護,才能夠達到隱蔽的效果。
反倒是神臨之下的修士出手,不容易引起關注。更方便執行秘密任務,能夠做到悄然抓捕。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把姜望這樣的知名天驕擒回景國。
四名神通外樓修士組成的小隊,結成軍陣,在掌握了姜望足夠情報的狀況下進行圍捕,本應是萬無一失的。
但這萬無一失的計劃,終結在姜望的勇力之下。
悄然抓捕已是不可能,于是趙玄陽現身。
趙玄陽這種級別的景國天驕對齊國天驕姜望出手,絕不可師出無名。
不然今日他來抓姜望,明日姜夢熊就可以隨便找個機會來強殺他。
因而趙玄陽直接宣稱他通魔,暗捕轉為明擒。是為王者之師,享大義之名
姜望完全可以料想得到,此時他通魔的消息應該已經傳開,莊高羨杜如晦準備的相關“證據”,說不定也已經公示——這些事情,便交給重玄勝去處理。
他自己要做的,就是在趙玄陽的追緝下,逃竄得更遠、更久,給重玄勝留下盡可能多的反應時間。
雖然他不知道,面對莊高羨君臣精心炮制的所謂“罪證”,倉促之下能有什么辦法去洗刷。但想來,重玄勝總會是有辦法的。
在觀河臺蓋壓天下之時,在齊國太廟之前受封的時候,姜望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剛剛經歷一生中最榮耀的時刻,轉眼就要遭遇生死追殺。
還是兩次!
人生起落,一復如斯。
剛出齊國便是一次,才離得云國,又是一次。
這一次又要往長河逃,此前被莊高羨追殺,也是一路逃到了長河邊……
仿佛與被追殺這事結了緣。
實事求是地說,對于“被追殺”這種事情,姜望也已經很有些心得,雖然他未必愿意有。
東行中域是無比兇險的選擇,因為那畢竟是在景國的勢力范圍內。
哪怕他選擇的路線再精妙,潛蹤藏形的功夫再好,也很有可能意外碰上哪個景國強者,就當場受縛了。
但對此時的姜望來說,這又或許,是唯一一個有機會逃脫的選擇!
景國實行府縣制,全國共有四十九府,是當之無愧的中域第一帝國,虎視天下。
靖天府是景國最靠近長河的一府,甚至于在靖天府的府治城樓之上,便可以眺望長河滔滔。
而世所周知的黃河河段,便是起自沃國,終自景國靖天府。
這一府的地位,在整個景國里,都非常特殊。
此時,在靖天府內的某一座道觀中。
正殿高闊古拙,四下空闊,并無什么神塑,甚至連一張畫像也沒有。
地上擺著六只蒲團,結成一個圓形,并無主次之分。
盤坐在蒲團上的道士們,正在激烈爭論,一個個指手畫腳、面紅耳赤,喧喧然如菜市場。
“我大景乃泱泱帝國,為區區一個內府修士大動干戈,恐為人笑!”說話的道士鶴發童顏,身形高大,極有氣勢。
“蒼參老道此言不妥。”一名面容奇古的道士,搖頭晃腦道。
蒼參老道瞪著他:“那你有啥意見?”
“吾沒有啥意見。”面容奇古的道士聳了聳肩:“隨便,都可以,你們決定。”
蒼參老道吹了吹胡子:“區區一個內府修士,你們也要浪費時間!”
“是天下第一內府。”一名身穿素色道袍的女冠提醒道。
“哼,茯苓你少跟我抬杠,若不是……”蒼參老道顯然有些不認可。
“行了。”坐在他對面的一位玄袍道士出聲道:“先時選的那一位,便是沒有出事,也未見得是秦至臻的對手,更別說同姜望比。在內府層次,這年輕人的確是天下第一,這沒什么不可以承認的。”
“既然他這么有前途,現今在齊國又處境艱難,飽受猜疑。咱們索性將其招攬,不是更好?何必要為莊國出這個頭?替他們消滅隱患?”
蒼參老道皺眉道:“姓莊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觀河臺上還丟盡咱們道脈的臉。”
“咱們不是替莊國出頭。”玄袍道士皺眉道:“咱們出手,是為了維護上古誅魔盟約。”
“半夏,這話可以騙別人,不能用來忽悠自己。”蒼參老道不屑一顧:“莊高羨拿出來的證據再真,你又敢信?他可是莊承乾那丑奴的后人!”
“非也非也。”那面容奇古的道士又出聲道:“證據就是證據,跟誰拿出來的沒有關系。”
蒼參老道瞧著他:“陳皮,你是介意我提‘丑’字呢,還是說你很相信莊高羨?”
“這么說話可就沒意思了。”號為‘陳皮’的道士攤了攤手:“你們說信就信,說不信就不信,隨你們咯。”
“啥時候問你你都隨我,我說什么你又都反對。”蒼參老道怨氣極大:“我看你煉魔把腦子煉壞了!”
“你們看。”面容奇古的道士左右看了看:“他又急了。”
蒼參老道大怒:“我急你娘個腿!”
“行了行了。”旁邊一個風度翩翩的道士擺了擺手:“蒼參你和陳皮都閉嘴。加起來都快一千歲了,還沒完沒了的,幼稚不幼稚!?”
他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要我說,信不信并不重要,說得過去就行。反正只是順帶手的事情,敲打敲打齊國也好。但是現在……”
他問道:“死了四名蕩邪軍的神通外樓,這損失如何回補?”
“自是找莊高羨!”一名看起來最為年輕、最是貌美,但表情也最嚴肅的女冠說道。
“同意。”這風度翩翩的道士說。
“白術同意我也同意。”號為茯苓的女冠道。
號為‘半夏’的玄袍道士則笑了笑:“既然是甘草道長的意見,老道當然沒有意見。”
蒼參老道點點頭:“便這樣辦。”
“吾以為不妥。”以‘陳皮’為號的、面容奇古的道士,又果斷唱反調。見其他道士都轉回頭來看他,眼神不善,便撇了撇嘴:“那你們同意就同意咯。”
“那誰去?”蒼參老道問。
安靜了一瞬,又很快喧鬧起來。
“這個,我來說兩句啊。”白術道:“咱們靖天六友里,我最有面子,長得最氣派。這去西境辦事,我當仁不讓!”
“得了吧。”蒼參老道甩了個白眼:“蔫白菜灑清水,一天到晚裝新鮮呢!要我說,此事就得要一個德高望重的去,才能壓服那姓莊的,好好收回利息。當然呢,我的確是比較合適……”
“不妥不妥。”陳皮又搖頭,他的丑臉皺在一團:“小人畏威而不懷德,當然是要更有威嚴的人去。”
茯苓女冠小聲提醒道:“長得嚇人不等于有威嚴……”
“哎呀,大家不要吵了,一點小事吵什么吵?傳出去還以為咱們靖天六友不團結呢!”一身玄色道袍的半夏及時勸架,然后搖了搖頭,嘆息道:“說起來,其實我當年就跟莊承乾有過交流。對莊國也是有些了解的。”
“哈,不就是因為你,才被騙得團團轉嗎?”蒼參老道冷笑:“被人吃了餌還脫鉤?”
“老匹夫你說什么!”
“許做不許說?”
一時竟吵了起來。
而且是你罵我來我罵他,互揭老底,吵得不亦樂乎
“商量完了嗎?”倚在道觀門邊,懷抱一支木劍的趙玄陽,渾不見與姜望對話時的霸道氣勢,一臉頭疼欲裂的表情。
掏了掏耳朵,才懶懶開口:“商量完了,我就該出發了。”
道觀里,幾名道士面面相覷。
過得一會,立即七嘴八舌起來——
“你還沒走呢?”
“人跑了怎么辦?”
“放心,在玄陽面前,他跑不了!”
“我跟你說話了?”
“狗在跟我說話!”
“我在跟狗說話!”
趙玄陽默默翻了個白眼。
他是這六位道士聯手培養起來的天驕,算是所謂靖天六友的唯一傳人。
但從小到大,聽得最多的,并非什么道家經典,也不是什么奇妙道術,而是這些人的嘴皮子官司……
造孽啊!
趙玄陽在心中為自己哀嘆一聲,足尖稍點,便已消失在道觀里。再不理會身后這些人的爭吵。
雖說不是很在意這事,但既然已經把話放出去了,若真讓姜望逃掉,他面子上可真過不去。
唯一弟子趙玄陽已經離去。
道觀里的爭吵卻還未平息。
“看看你這丑貨,把我乖徒兒煩成什么樣了?”
“醒醒吧你,沒有你都好好的!叫你好好閉關,你像個猴子似的坐不住!”
“我來說句公道話……這件事明顯你們兩個都有責任。一個丑,一個鬧,根本不行嘛。”
吵嚷聲明明激烈,卻始終不曾傳出殿外。
當一片樹葉便微風卷來,落進殿中時。
還是六個蒲團,只是蒲團為石質。
還是有六個身影,只是其身為泥塑。
落葉飄轉,殿中已無聲。
好像從來不曾喧囂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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