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波浩渺的愁龍渡,妖族大軍如潮退去。
留下破裂的舢板,浸水的旗幟,還沒熄滅的殘火…………以及水中尚未化開的血。
水深不見底,多少新尸在其中。
人族大軍千帆列陣,定波未動。
呂延度瞇著眼睛往前看:“你說他們為何撤軍?”
姜望左右看了一圈,才確定他是在問自己,遂斬釘截鐵:“定是懾于幾位真君的天威!”
秦國的甘長安才從一艘樓船飛上來,聞聽此言,一時表情古怪。想了想,又飛了回去。
他與姜望也算是黃河舊會,不知世間有此真也。
呂延度當然也并不當真,只道:“那你說,我們為何不追擊”
姜望笑了笑:“我也是帶過兵的。”
呂延度有些審視的口吻:“愿聞其詳。”
姜望搖了搖頭:“晚輩的意思是,我不必知道他們為什么撤,咱們為什么不追。軍中只能有一個意志,此刻莪是聽命的人。”
呂延度笑了起來:“也算是知兵了!”
“瞧你這話說的!”孟令瀟在一旁輕搖折扇:“他曾經可是天下霸國里,最年輕的軍功侯。你就算想教他點什么,蹭點緣法,也不該教兵法啊。不知道誰教誰呢!”
呂延度看他一眼:“想不到幾千年前的老前輩,還會關心幾年前的歷史。”
“中間那些年都是在冰棺里度過,可不能算。”孟令瀟輕笑著道:“要論實際經歷的歲月,我可不比你年長多少。”
眼看著他倆有吵起來的趨勢,姜望趕緊道:“說起來我們才是實力占優的一方,妖族現在應該盡量避免大戰才是。他們卻主動挑起這一戰,突襲愁龍渡,著實有些蹊蹺…………不知他們有什么謀劃呢?”
神驕大都督想要指點他幾句,他也識趣地求知若渴。
“他們若是真想大戰,就不會這么慢慢添油了!”呂延度冷道:“應該如當年一般,妖皇親自帶隊,直接壓上主力,把偷襲打成強攻。那才是大戰的態度。似愁龍渡這般,今日添一軍,明日來一天妖,好似加水和面,要打到何時?他們難道不知道,無論他們怎么添,人族都跟得上么?”
呂延度是星占宗師,也是天下名將,他的分析姜望自然是信服的。
“您的意思是?”姜望問。
“獅安玄恨你入骨,都能強行撤軍,分明是得了軍令,他們三個都不是這場戰爭的決策者,愁龍渡也根本不是他們的戰略目標。他們這是想以小戰止大戰,試探我方戰略布局,主動控制戰爭烈度,以安穩的備戰神霄。”呂延度篤定地道:“若我所料不錯,這一戰絕不會在短時間內結束,必將曠日綿延。”
姜望一驚:“綿延到神霄世界開啟嗎?”
呂延度道:“天獄世界本就戰火不熄,他們現在只不過稍微提升一點強度,鎖定戰場,以牽制咱們的妖界主力,避免更大規模的戰爭。”
他饒有深意地看著姜望:“你想要的陣殺真妖的時機,這場戰爭里可能不會給你。”
姜望皺了皺眉:“他們想要控制戰爭的烈度,但是戰爭打起來,由得他們控制嗎?”
呂延度眺看遠方:“這就要考驗他們的戰爭藝術了。”
孟令瀟施施然道:“以兩族的實力而論,他們是勢弱的一方。但是在妖界這里,他們又是優勢的一方。在妖界天意的壓制下,文明盆地短時間內——至少在神霄世界開啟之前,沒辦法外拓到打傾族之戰的地步。因為神霄世界的時間限制,導致在這之前的戰爭極限就在這里。我們不可能傾盡全力,打一場神霄世界開啟前都結束不了的戰爭。”
這段話很好理解。
人族這邊是愿意開戰的,如前段時間修遠主動伐城,就是一例。再如孟令瀟所代表的黎國,黎國皇帝帶著大量精兵強將從過去支援現在,很需要在妖界發出一些聲音,如此才能爭取到神霄戰爭開啟時的話語權。
妖族那邊如果沒有恰當的應對,大大小小的戰爭很難休止。但傾族之戰不會發生,這是由妖族本身的實力所決定的——他們不可能在短短數十年內被消滅,而人族無法將神霄開啟之前寶貴的備戰時間,全部消耗在看不到頭的妖界土地。
歸根結底,人妖兩族目前在妖界的根本需求不同——人族是各方勢力爭奪神霄戰爭的話語權,戰爭規模的極限早就確立,但極限之下的幅度波動極大;妖族是希望將戰爭控制在一定的規模內,以安穩備戰神霄。
人族雖是愁龍渡的應戰方,在此之前卻是多方求變。妖族雖是挑起愁龍渡戰爭的一方,卻是在求穩。如此蟬法緣的慈悲,獅安玄的忍耐,就都變得合理起來。
姜望大概聽明白了:“如果我們在愁龍渡大幅度增加軍事力量,他們就會立即放棄這里,絕不會真正跟咱打大戰。”
“但是另一塊戰場又會開啟!”隨著一道清朗聲音拔躍而起的,乃是一個留著中長頭發、前額碎發齊眸的男子。
身量中等,披掛一件很是精致的灰色戰甲,眼神很深邃。
他的發色也是灰色,據說是當年伐妖所染之毒,勝利之后也并不復回。倒是別有一種奇異魅力他就是張扶。
景八甲之御妖統帥。
以“御妖”為名的強軍鎮在妖界,真是再恰當不過。
張扶飛上高空,與幾人并立,繼續道:“他們可以用地盤交換時間,愁龍渡打出去了,他們可以從其它地方打進來。我們不得不應對,防止他們佯攻變主攻。而文明盆地之外的地盤,我們現在很難守住,在不外拓文明之火的前提下,打出去除了分散兵力、增加咱們的防備壓力,沒有任何意義。我同呂都督分析持相同意見,妖族并不是要打大戰。同時在我看來,把戰場穩定在愁龍渡,對我們來說是可以接受的。”
當張扶也參與到討論中,這就可以視為一場軍事會議了。
且是這場愁龍渡戰爭里,人族方級別最高的軍事會議——這正是甘長安沒有繼續往上飛的原因,姜望有資格參與這個層次的討論,“八歲能長安”的他,卻還不能。
姜望很有自知之明的保持了沉默。
若說兩軍斗將,洞真互搏,他絕對當仁不讓。但這種決定妖界大戰略的高層會議里,以他的兵略,還是不要發表“淺見”。
呂延度和張扶他們語氣隨意,但卻是在討論妖族的戰略意圖,責任太過重大。若是判斷錯誤……
“還是神霄世界給了他們底氣啊。”秦長生道:“他們現在用地盤換主動,用地盤換消耗,換做神霄升華前,可是一寸地都舍不得。”
呂延度冷道:“這是最后的瘋狂了。”
神霄戰爭若是失敗,妖族就幾乎斷絕最后的希望,只能接受圈養的命運。所以對現在的他們來說,妖界這最后的生存之地,反倒是可以消耗的戰爭資源。
這場愁龍渡戰爭就是決心體現——他們愿意燃燒所有,只求那一場神霄的燦爛。
孟令瀟道:“咱們雖然做出這樣的判斷,但還是要做好他們提前傾族的準備。如果在神霄開啟!前萬妖之門失守,咱們就完全失去戰略主動。后果不堪設想。”
呂延度也點頭:“此是老成持重之言。”
“兵略我不懂,你們討論就行。說到萬妖之門,現在宇文過一個人在那里,我去陪陪他。”秦長生掛起長刀,喚了聲:“長安!”
“真君自回吧。”甘長安立在樓船之上,拱手道:“我就留在戰場了,大秦男兒,從不避戰。豈能如那獅家新王,躲在后方“
“想什么好事!”秦長生罵了一句:“我是提醒你打仗歸打仗,接下來記得離某些人遠一點。別什么近乎都套,你有人家那么硬的命嗎?”
姜望默不作聲,直等到秦長生的身影消失了,才飛身踏上樓船,眼神不善地著著甘長安:“剛剛他點誰呢?”
“我沒有聽懂!”甘長安笑得很純良:“總不可能是說您姜閣老吧?”
姜望逃離了軍略會議,隨意地靠在船舷上:“嗐,你們聰明人就是這點不好,不淳樸。”
甘長安笑吟吟地道:“等到我家真君走了再來欺負我,也不是淳樸人干的事吧?”
他又·啊了一聲:“說來也奇怪,我現今在你我之間用到·欺負這個詞,竟然十分自然,不覺羞慚。”
對于八歲就名動咸陽的神童甘長安來說,這件事情當然是奇怪的。
可當目標人物是姜望,又的確沒什么可奇怪。
姜望定定地看著湖面,一時也想起了九鎮之下的浪濤。
當初參加黃河之會,他們同是十九歲。他在內府場,甘長安在外樓場。那時候的甘長安長得格外青澀,瞧來像是才十四五歲,一柄掌中舞,驚艷觀河臺。
可惜那屆外樓場既有斗昭,又有重玄遵,他無論如何出不了頭。
“你這幾年都在妖界?”姜望語氣隨意,就如舊友之間的閑聊。
“是啊,在龍宮宴開啟之前來的。”甘長安笑得很坦然:“慢甲先生說我還需要再修煉,我果然還需要再修煉!”
姜望道:“說明慢甲先生對你期待很高。畢竟你八歲就長安,八十歲還得了?”
“你就不要再取笑我了。龍宮宴你神臨圍洞真,天京城你一真殺六真。一百年內,沒有哪個天才能逃出你的名聲。”甘長安嘆了口氣:“我還沒洞真呢!”
姜望看著他:“你現在道心明澈,很見通透,三十歲之前的洞真,或者還能爭取。”
“不要把三十歲之前洞真說得像吃飯喝水也似!李一打破了冥冥中的限制,你又前推了歷史,但觀河臺上,又有幾個魁首呢?”甘長安笑著搖了搖頭:“我驕傲得太早,以至于不能接受失敗。當我可以坦然的時候,已經遲了。”
他略想了想,確定地道:“我大約是在三十三歲左右洞真。快不了太多,也慢不了太多。”
姜望也笑了一下,只道:“人生還很長。”
浪濤拍打著船身,嘩啦啦的響。
他看著血色未褪的湖面,忽然想家了。
“你知道我會來救你?”
錢丑站在洞口,負手遠眺。
此處高崖孤絕,峭壁凌厲。他的聲音顯得很遙遠。
石洞之中有一張臨時搭起來的祭壇——是尹觀用盡余力忙活的結果。
此刻他正癱在祭壇中央,躺得四仰八叉,碧光在他赤裸的上身游走。
雖然成功自樓約手下逃生,但他渾身的血肉骨骼,都已經被碾碎了。在漫長的殺手生涯里,他也修出了一身好醫術,懂得如何吊住自己的小命,為自己療傷。
這時候正全神貫注,用碧毫針縫起一塊塊的血肉骨骼,勾連脈絡,那滋味當然是很夠勁。
“我說,一定要在這個時候聊天嗎?”他有氣無力地道。
“我的時間不太多。”錢丑道。
“啊,別跟我說這個。”尹觀有一瞬間齜牙咧嘴,那是全身上下劇烈的痛楚同時襲來,一時無法自抑。但他很快又恢復了表情,繼續道:“不要泄露太多信息給我,要是讓我猜出來你是誰,豈不是危險?”
“危險…………哈哈。”錢丑道:“然后呢?”
尹觀艱難地笑了一下:“當一個殺手感到危險,就是他最危險的時候。”
“我可是救了你。”
“但你現在似乎又想害我。”
“你很擅長猜測嘛。”錢丑道。
“我還是來回答你最開始的問題——”尹觀正色道:“我從來沒指望誰來救我。我在殺姬炎月的時候,就已經準備好死亡。但我想,我多多少少是有一點被救的價值的。如果有人救了我,我一定會給予回報。我這個人,最不會讓客戶吃虧。”
“客戶?”錢丑語調微抬:“我怎么成客戶了?”
尹觀理所當然地道:“我尹觀的命,少說也值三個真人。你救了我,我無以為報。就幫你殺三個真人吧!只需要你付一點小小的費用——閣下放心,地獄無門最有信譽了,從來都是錢貨兩訖,童叟無欺。”
“還要付費?”
“殺人這件事情,沒有那么簡單。我出手的費用自然不用給,但整個組織為此動員的人力物力,你不能不管吧?”
“恕我直言——”錢丑道:“你的地獄無門還存在嗎?各地的鬼舍好像都被鏡世臺掃蕩了,閻羅也都死得不剩幾個。”
尹觀語氣平靜:“我還在,地獄無門就在。”
錢丑道:“看來你是不打算加入平等國了。”
尹觀稍稍恢復了一些,在祭壇上坐了起來。長呼一口氣:“怎么加嘛,我又不懂你們的理想。平等什么的,聽起來就很頭疼…………志不同,道不合,徒勞傷情。”
“你不在意平等?”錢丑問:“你出生在佑國下城,生下來就要被上城奴役。其中佼佼者如你,還要做畜生的口糧。你難道沒有思考過,這一切為什么發生?你難道沒有想過將這腐朽的一切改變?”
尹觀緩了緩,凝聚咒力,化出一根狹長的碧游針,用兩根手指捏著,慢慢扎進了自己的胸膛,然后慢條斯理地、像縫衣服一樣縫著什么:“唔,平等。我想想怎么說。”
“你這套針法有點意思。”錢丑道:“很有東王谷的風格。”
“就是東王谷的。”尹觀隨口道:“有個朋友讓我去東王谷看看。我就去看了,順便學了一套針法。”
“你這種人居然有朋友?”
“哦,酒肉朋友。”
“那你還挺愛學習的。”錢丑嘖聲道:“想必你付出的束脩也很豐厚。”
“謝謝夸獎。”尹觀道:“說回平等吧,我覺得平等這個概念沒有意義。這世界沒什么平等可言。又或者說,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平等的。”
“何以見得?”錢丑問。
尹觀的語氣很平靜:“肩負偉大理想的你,和簡簡單單殺人拿錢的我。我們死的時候,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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