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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四十二年,無事發生
第十五章四十二年,無事發生情何以甚:ujxsw
宋淮今日太沉默了!
根本無視了往時三脈的默契,自然也跟事先的溝通全然不同。他真個就只作壁上觀,屬于蓬萊島的力量,在今日大朝會上完全沒有體現——
在戰后問責的大背景下,沉默就是對帝黨的支持!
以至于大羅山和玉京山的勢力,竟有些……孤掌難鳴?
余徙從未想過,“孤掌難鳴”這個詞語,會跟歷史悠久、盤根錯節的玉京山產生關系,會在道國內部發生!
此刻有些不知是慶幸還是后怕的感覺——
今日八甲統帥,除了冼南魁之外,都不在京。
張扶在妖界廝殺,其余八甲統帥也各有要務在身,無法參與大朝。
或許正是為了避免這種局面,諸方默契地讓八甲統帥回避了今日的朝爭。
畢竟八甲強軍的權柄,是諸方最后的底線了!
三脈道君從不履足天京城,但若八甲的軍權動搖,這潛例或也會被擊穿。
征卒盡歸的長旅,讓滄海的失利,得到足夠的時間來發酵。
玉京山想要趁機取得更多的道國權柄,在這條戰線上,道門三脈的利益應該是一致的……北天師巫道祐就表現得非常強硬。
可余徙今日赫然發現——
在玉京山想要取得更多道國權柄的時候,玉京山已經丟失了太多的道國權柄!
今日中央大殿中跪伏者,有許多是信誓旦旦的玉京山上人。
姬鳳洲如此輕描淡寫的一聲問詢,是背后不知多長時間的蠶食鯨吞。
在整個道屬的國家體制內,道門三脈當然還是根深蒂固的。但這座天京城,確實是牢牢地被姬姓皇室所掌控。
今天子在今日清晰展現了他對這個國家的控制力,由政而軍,從中央到地方……最主要的是中下層軍政長官,幾乎全為帝屬,向他宣忠。
這偌大中央帝國的各方面軍政權柄,雖不如齊國姜述那般握國于一掌之中,可也不是許多人所想象的道門主導的不可控狀態。
相對于道門勢力,帝黨已在朝局中占據了碾壓性的優勢!
事實上在巫道祐這位大羅山天師的反對下,靖海計劃還能如此堅決地推動,中古天路還能如此順利地鋪開,本身就是帝國內部皇權的優勢彰顯。
只是那時候畢竟不如今日深刻,那時候給余徙的感受,是自己還“不夠使勁”,真到了要見分曉的時候,一切都能有所商榷。
怎么今天一使勁,才發現不那么行呢?
齊天子姜述履極六十五載。
景天子姬鳳洲,登基四十二年,是在道歷三八八七年坐上的龍椅。當然他要比姜述年長,做了更長時間的皇太子。也常常在與齊的國書里,自稱為兄。
他握權天下的這四十二年里,好像沒有什么特別顯名的事情發生,似乎一直都是靜而無瀾的。因為太過平靜,所以很多人都認為,他并沒有真正經歷風雨,迎接挑戰。
真要論一論大事件。
今年發生的滄海潰局自是其一。
發生在道歷三九二零年十月、結束在道歷三九二一年元月的景牧戰爭,當然是其一。
再往前算的話……發生在道歷三八九八年的“景國伐衛之戰”,大概也能算得上。
那一戰直接擊潰了牧國南下傳播神恩的戰略,把勤苦書院和仁心館打成了老老實實修行的宗門,此后多年再不曾旗幟鮮明地支持哪個國家,也再次確立了景國對中域毋庸置疑的統治力。
曾經兵強馬壯、天驕輩出、也雄心勃勃的衛國,現如今已經歸于中山、弋、洛之流,幾乎無人提及了,在整個天下根本沒有存在感可言。就像被景天子抹掉的那些波瀾一樣,也成為靜水的一部分。
還有一件對景國來說或許不算很大、但也相當關鍵的事情——
在道歷三八八八年,也就是當今景天子坐上龍椅的第二年,屁股都沒坐熱的時候,第一次齊夏戰爭爆發了。
當年的夏襄帝和齊天子姜述,正是想趁著景國朝政交割、大權不穩的時候,一舉決定霸權歸屬。
最后的結果眾所周知,姜述以超邁諸世的雄魄,贏得了霸業。
而很多人沒太注意到,或者說即便注意到了,也都只歸結于景國之強大的是——
姬鳳洲以從天而降的儀天觀,在貴邑城下,阻止了齊國一戰吞夏的可能,大大延緩了齊國的擴張進程,并在此之后,接受了夏國一直延續到道歷三九二零年的朝奉。
整整三十二年!
史書記載——“夏之資財,屢以車載,輸景不絕。”
夏國的“神武復興”,倒是大興了景國的國庫。
儀天觀不是一天就能夠建成的,姬鳳洲對東國姜述的重視乃至于警覺,或許要早于景國所有人。
那大概是今帝即位以后所遭受的第一次考驗?
但也就那么無聲無息的過去了,好像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說真的,靖海計劃一旦成功,景國以滄海包圍近海,東國姜述又要怎么突圍?
余徙想不到。
他自有修行上的自信,卻也明白自己在政治、軍事乃至天下視野上,根本沒可能同姜述那樣的不世雄主做比較。但何以會輕忽一直想辦法給姜述套枷鎖的姬鳳洲呢?
這么多年來,姬鳳洲一直在整個現世的注目下、在巨大的鉗制之中左右騰挪,國內也騰挪,國外也騰挪。
他長期是作為“景國皇帝”而非姬鳳洲而存在。
余徙實在是不明白,自己怎么會總是下意識地略過這位君王。總以為一切都是祖蔭。總是下意識地覺得,不過如此。
果真不過如此嗎?
今日或許是一記警鐘!
只是這一聲,可能太沉重了。
那位平靜地坐在龍椅上,波瀾不驚四十二年的帝王,終于要顯現藏在平天冠珠簾陰影下的真容嗎?
在最后的時刻,余徙的確是授意了一些人的拜服。
但那真的是為了避免大決裂的發生嗎?還是因為他自己也不想看到那種最糟糕的局面呢?
站隊站到最后,站成孤家寡人,實在有損于那些道系官員的士氣。
也不必再確認皇帝的優勢了!
終究是要在同一艘巨艦上往前行,無論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都是一時的,旗帆的方向或左或右,但怎么都不會拔了自己的旗去。
天子龍袍總歸要繡三色,大景國旗總歸是乾坤游龍。
道國四千年,都是如此過來。也算是“道系內部,清濁混元”的斗爭秩序。
余徙服從于這種秩序,所以他決定沉默。
他想,旁邊同樣不出聲的巫道祐……或同此心。
整個中央大殿,都被姬鳳洲的意志所籠罩,而他不見悲喜。
“你們是誰,朕豈不知?晏裕昌、竇寧孫、臧若谷……”大景天子隨口點著名字,從殿中官位最低的清都侍郎起,一直到云起尉、遂寧都帥……
他點了十余個名字,把每個人的功績都點說了一遍,的確是爛熟于心。
這當中有好幾個人都是第一次參與大朝會!
其中清都侍郎是編書的文官,云起尉是主管外城治安的軍事長官,遂寧都帥更是妖界景國城池設立的軍職,臧若谷才從妖界歸返述職。
被他點到名字的人,無不涕零。
而他極和緩地道:“朕知爾等皆景臣,也時刻提醒自己,莫忘了為君的德行——諸愛卿,都請平身罷!咱們君臣今日說些肺腑之言!”
他的聲音不見半分強勢,就好像剛才真的只是一個隨口的問題,而他只是剛睡醒,睡眼惺忪地沒有看清。
群臣漸次起身,立在殿中如林。
一言起,一言伏,權柄在其中。
人潮如海潮,在這浪起浪伏中,景天子又開口:“靖海之敗,朕心痛甚。朕之恨,不在于宏圖未成,大功未建。朕之恨,在于帥之死,在斗厄之殤。大好兒郎,歿于一旦,明朝退雪,不見春光。朕雖廣有天下,握權萬里,又豈有機會,再與他們相逢?”
這下就連巫道祐也沉眉了。
本以為皇帝要一直在龍椅上坐到天荒地老,一直沉默到姬玉珉乃至南天師為他斗出一個確定性的結果,才會站出來收拾殘局。他卻忽然開口,罕見地露了一下拳頭,展現他對朝局的掌控。
本以為他展現權力之后,是要強勢壓下靖海余波,強行讓對靖海之敗不滿的聲音閉嘴,他卻又主動提及靖海之失!
真有幾分天心難測。
丹陛上落下來的景天子的聲音,是略帶哀傷的:“丞相啊,修中古天路,而碎于高天。筑永恒天碑,卻為他人做嫁。這是誰都不曾意想的事情,又豈是你一人能擔責呢?你伏地乞死,傷朕的心。昔日宏圖未繪,咱們君臣理想未成,你就要棄朕而去么?”
閭丘文月將那兩部名冊都抱在懷中,一時淚橫:“微臣痛心已徹,思慮難周。只想給那些不能歸家的戰士一個交代,而不知還能交代什么。謀局謀事皆不成,落子天下卻惶惑于天意。雖則天地廣闊,竟不知此身還能為何事。若能以此報國恩,也不負當年寒窗所愿!此心如此,惟愿圣天子垂鑒。”
群臣之中有人感同身受,有人傷心抹淚,也有人冷眼相看,只覺得這對君相的表演,實在是情感過于豐沛。
“丞相非諉責之丞相,朕又豈是諉責之君?”
景天子道:“武天子在于國,治天子在于民。履極至尊,擔責天下。無非開拓祖先基業,愛護天下之民。開疆擴土,富足百姓。”
“今敗矣!”
“非將士不用命,非丞相謀局不深,是朕肩不足承。”
“你懷里抱著的這些名字,都是朕的子民,朕送他們出征,卻不能帶他們回家,朕許他們功業,卻只能予他們墳塋,這難道不是朕的責任?”
皇帝的聲音在高處,而又在耳邊:“若說誰人有罪……罪在朕躬!”
滿殿一時又都屏息。
余徙抓住滄海之失力爭,巫道祐強勢逼宮,大約求的就是這個結果,可這跟他們所期待的,又著實不同。
“余天師,巫天師,朕一向對你們敬重,以親長事之。”景天子慢慢地說道:“現在是關起門來說話——咱們一家人的矛盾,要放在明面上來,讓天下人恥笑嗎?”
“陛下。”巫道祐拱手一禮:“咱們今日論的是國事,老夫也只是就事論事。”
“就事論事……不錯!”景天子道:“朕當下罪己詔,以告天下,以警自身。”
“陛下,使不得啊!”樓約高聲阻道:“圣天子乾綱獨斷,言為天律,行則天常,豈有錯謬?若果不吉,是天不祥,豈怨帝望!?”
帝座上的天子卻只是擺了擺手:“朕有罪,罪在好宏業而輕將士,罪在輕擲國力,罪在孤意而行,罪在……傲慢,不敬龍君!”
始終端坐不語的宋淮,愕然抬眼!
景天子繼續道:“朕之不敬龍君,非禮數不敬,而是沒有尊重祂的理想和情感,把祂數十萬年的緘忍,當成了理所當然。以百年度數十萬年,是以蜉蝣度滄海。烈山人皇都要尊重祂的情感,朕卻以為祂可以用利益、榮辱和生死來拿捏,這實在是最大的傲慢!”
余徙是真的感到驚訝了。他今天一再地驚訝。登臨絕巔這么多年,又做了這么多年的天師。幾乎是看著姬鳳洲成為皇帝。可他好像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這位君王——
皇帝竟然是真的在審視自己的錯誤,而不僅僅是虛應了事!
世上能夠正視自己錯誤的,究竟有幾人?
況且是習慣了一言定人生死而從來無人敢忤逆的九五至尊!
況且是中央第一帝國的君主!
“……朕當永覽前戒,如臨淵水,克己自省,常思百姓。”
景國天子不知何時,已經走到陛前來,走到了閭丘文月的身前。
山河繡于龍袍,平天冠如擔社稷。
他抬起手,輕輕蓋在了閭丘文月所捧的兩本名冊上,嘆息道:“朕當自警,不使滄海之憾,再有發生。”
宗正寺卿姬玉珉,悲聲道:“——吾皇!”
殿中一時盡頌“吾皇!”。
待得聲音平復了,皇帝又道:“閭丘文月致仕休養,允其告老。賜京南大宅,天心道藏,愿不再懷憂也。”
閭丘文月低下頭:“臣——謝天恩!”
余徙一時不知是何心情。
君王下罪己詔,國相致仕——恐怕再沒有比這更有分量的承擔了,他最初代表玉京山站出來討論責任時,不過漫天要價落地還錢,恐也未曾想過這種結果。
他忽然想起離開玉京山的時候,他說要抓住機會,為玉京山爭取更多的道國權利。道君只對他說——“你是個修道人。”
那時候他以為道君是告誡他以修行為重。
現在想來,曾為大國國主的掌教,那句話頗有深意!
大殿之中,皇帝的聲音又道:“國不可無相,副相師子瞻,德孚朕望,予繼之。”
這位幾乎沒有存在感,一直隱在閭丘文月的光芒下、“甘為走犬”的副相,是個相貌平平的中年文士,只是慢慢地走了出來,深深一拜:“臣,領旨!”
皇帝繼續道:“玳山王姬景祿,朕知他本事。斗厄無主,景祿擔之。”
姬景祿亦上前一拜:“臣,領旨!”
如大景丞相、八甲統帥這般職務,往前宣任還要告稟道尊,再不濟也得“德孚眾望”、“天下歸心”。好歹讓前相提一句,百官稍作推舉……
怎么現在“德孚朕望”就可以了?
尤其玳山王姬景祿,不過富貴王孫,并沒有真正在軍事上證明過自己。八甲統帥這樣的重職,你知他本事,難道就能說服大家嗎?
但在君王下了罪己詔、國相都致仕的大前提下,無論玉京山還是大羅山,都說不出話來。
皇帝都如此擔責了,你們還想怎樣?
不要欺君太甚!
余徙臉上紅光都無,巫道祐面無表情。
而皇帝又在這個時候道:“世人皆以成敗論英雄,朕以為也未嘗不可。”
他正對著文武百官,抬高了聲量:“他日朕履極六合,今日之敗,可觀圣天子坦蕩于逆境。他日朕身死旗折,血染帝袍,也可以說今日之敗,早見肇始!”
就此轉身,離殿而去。
只有禮官悠長的聲音空響:“退——朝!”
那聲音繞了許多周,隨著百官的退去而退去。
中央大殿一時變得如此安靜。
早先的驚心動魄,仿佛從未存在過。
一如已經過去的四十二年。
今日景國,無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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