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有懷第二十八章有懷←→:
合乎祖制,按部就班,聽從規訓,就是“玳山王”。
不從祖制,順利完成軍改,練出一支強悍的武卒,就是“岱王”。
此山代為天下山,此王代為天下王。
路怎選,有什結果,一目了然。
當今景帝實在溫潤,就連畫餅也畫得波瀾不驚。
但這個餅……
實在是又大又圓。
從“玳山王”到“岱王”,當然不僅僅是名爵的差距。
放在其它國家,可能差別不是很大。因為修行到了絕巔境界,外力所能給予的支持,幾乎已經不存在。
在景國這樣的國家則不然。
到了絕巔境界,景國國勢仍能給予支持。坐擁人族史最悠久的宗門,把握最古老和最前沿的修行路徑,擁有最豐富的修行知識。到了絕巔之后要怎走,景國仍能給予助益。
從兩字王到一字王,跨越的是陳規固見。
而這般王爵的權勢……可以說在一人之下!
曾經晉王孫是多閑散的男子,有名的富貴閑人。
一轉眼就要被推到帝國頂層來,真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一念之間,牽千萬人的命運。
姬景祿想了想:“‘岱’這個字太重了,仆以為當今天下,有望的‘定海鎮’,當得起今之不周。”
一字王他能坦然受之,但天子或許隨口而出的這個字,卻需要斟酌。
在登頂絕巔之前,他就已經敗在望的劍下,敗得非常干脆。
望洞真無敵,以力證道,其赫輝煌,是他親見。
后來萬界歸真、諸相證我,已是不可企及的高度。
現在又接續人皇之偉業,頂著諸方巨大的壓力,在天下之臺,更改洪流的方向!
望以定海鎮立長河接天海,竟成今日之天柱。
論德論名論修行,他實在不好意思在這樣的人物前,說自己“代為天下山”。
一山還有一山高,此山實在未絕頂。
皇帝看著書桌上的觀河臺情景,大概也有些意外姬景祿會提及望,無表情,嘴道:“不周山在論外。”
姬景祿咧嘴一笑:“那可以!”
皇帝看他一眼,有些訝于這位玳山王的活潑:“你好像對望很親近?”
“我們之間的交情,目前僅止于欣賞。”姬景祿坦然道:“我是覺得,南天師先前拿出來的水族處置方略,確實不太妥當。
且不說水族過往的貢獻,論局勢一一若真將水族都圈殺,則諸天萬界,再無一族能夠信任我們,都能與我們不死不休。這將加劇我們在神霄戰爭遇到的抵抗。”
要不怎說,公道自在人心呢?
從中古到現在,水族究竟付出了多少,又被怎樣對待。大家都有眼睛看,都有耳朵聽,都在親身經,都知道真相。
神池天王被鎮殺,長河龍君常年閉門,水族連統一的政令都沒有,分散在各國各地。說背叛人族,實在是不太現實。
但南天師已經站在觀河臺,一言一行都代表景國對外的決議,那他們這些景人,就什都不能再說。
無論心中是否同意。
在這點上,李一確實是個異類。
能言“公道”于口,甚而宣之于劍的望,更是異類中的異類。
皇帝不置可否,道:“斗厄是天下第一軍,將士們心高氣傲。一朝損兵折將,從八甲撤旗,多少軍心難定。你須得好生撫慰。”
他決定把話說得更明白些:“你若能練成武卒,則斗厄未不能歸來,八甲未不能是九甲。”
“這一一”姬景祿心下當然是備受鼓舞,但也有些遲疑:“諸脈能夠允許?”
八甲若能變成九甲,帝室握其三,這無疑是皇權的進一步擴張。在軍中將明確地高出三脈一頭,是軍機處樞密使擴額后的又一步關鍵,從軍議權拓展到了具體的軍權一一從這個角度來看,斗厄退出八甲,反倒是好事?
畢竟以斗厄如今的實力,是當不起八甲的名號的。
八甲之名,可不僅是名。需要承擔與位格相匹配的責任,上它該去的戰場。
如今損兵折將的斗厄軍,去任何一處匹配八甲層次的戰場,都有送死的份。
但斗厄軍的輝煌史在這,榮名在這,一旦實力跟上了,也有足夠的理由歸來。
屆時八甲變九甲,好像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皇帝道:“朕握太阿,不去削奪諸脈,為帝國加甲,有何不可?前提是你手下的這支軍隊是真有實力,能叫人沒有閑話可說一一朕期待天下第一軍歸來。”
中央大殿那一場博弈,道脈的態度過于激烈。皇帝不得不提前展現自己對朝局的掌控力,以應對道脈的指責。底牌既然都掀開了,一定要趁機做點什,才不算吃虧。
景國要練武卒,當然不能是隨便一支武夫組成的軍隊,而是要比肩甚至超過魏武卒,才算練成!
但這談何容易?
魏玄徹毅然奮武,朝野上下反對者眾,都被他鎮平。
以魏帝小舅子章守廉為首的安邑四惡,其實就是魏帝的刀,針對那些反對的聲音,無所不用其極。等到武卒練成了,再“大義除害”,收盡人心。
即便如此,也一直等到王驁轟開武道,吳詢率軍在幽冥橫行,才真正叫國家上下都認可當初興武的決定。
景國資源遠勝于魏國,國內掣肘也遠勝于魏國。
皇帝甚至都不能出說武卒的事情,讓姬景祿打頭陣。不是天子沒有承擔,而是道脈根深蒂固,能徐徐圖之。
“臣履于帥之遺志,不使斗厄失名,今舉大旗,唯奮死而已!”姬景祿當場表決心。
“無須你奮死,練個兵而已,盡力就行。”皇帝拍了拍姬景祿的肩膀,又似無意地道:“于家的事情你聽說了嗎?”
“陛下說的是于羨魚嗎?”姬景祿問。
于闕和他的發妻,育有一女,今年十五,名叫于羨魚。珍視非常,從來都捧在掌心。一向天真爛漫,是天京城有名的嬌憨貴女。
但于闕嘛,風流成性,不知養了多少外室,生了多少私生子女,恐怕他自己都記不太清。其中不少子女,年紀都比于羨魚大。
于闕這人也奇怪,一邊風流,一邊專情。那些個外室和私生子女,他是一個都不帶回府中,多次表示,“此生妻一人,不娶”。
這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是好些個于闕的私生子女,不知被誰串聯,跑到天京城來,要分家產。
于闕活著的時候,隨便手指縫漏一些,都夠他們一生無憂。
但手指縫漏的那些,哪有分家來得多?
他們也想手指縫漏一點給別人呢!
說到底這些都是于家的家事,外人不好插手。
于家的敵人恨不得于家亂,于家的朋友……
。都是老于的孩子,向著誰好?
這事情真就能于家關起門來處理。
但于闕已經不在了,于闕的發妻柔弱內斂,不是個有手段的。一時就有些溷亂。
這時候于羨魚站了出來,她親自提劍守在門外,言曰“辱父者死!”
她說于家家庭和睦,父母恩愛,家父忠于家母,乃有名的癡情男子,小妾都無一房,哪有外室?更不存在什私生子女。
這些個不知哪來的野人,若是吃不飽飯找過來,求一頓飯吃,于家可以發發善心,給些饅頭。
若是膽大包天,勾結起來上于家欺詐,那是要見血的!
就此一劍橫門,把于闕留在外間的糾葛都斬斷了。
“于闕一生風流,臨到死后,倒要留個專情名聲一―”皇帝道:“你覺得她適不適合做你的徒弟?”姬景祿毫不猶豫:“再合適不過!”
雖則于羨魚是修道,他是修武,但這個師父卻也做得。
于闕在斗厄軍的威望毋庸置疑,雖有滄海之覆,卻不是他的過錯。“將士多有思于帥者,聞名則泣。”
繼于闕之軍職,養于闕之獨女,舉于闕之旗命,則上下能歸心。
書房的壁上掛著一柄古香古色的劍,帶鞘長柄,神華內斂。多少年來裝飾于此,點綴天子威嚴,亦是天子之愛劍。
景天子隨手一招,將此劍握在手中,遞了過去:“于帥的劍也壞在了滄海,無以傳家。這柄有懷,你拿去送給她。說是你送的,不要提朕。”
姬景祿想了想:“明白。”
“當真明白?”皇帝問。
“確實明白!”姬景祿道。
“去吧。”皇帝揮了揮手。
姬景祿轉過身,大步離開了。
未來的岱王走后,天子又看了一陣觀河臺情景,但并不言語,不知在想什。
直到內官走進來小聲提醒,他才道:“既然東天師已經到了,便請他進來。”
天子當國,日理萬機。
但無論多繁忙,有些人都要親見,有些事都要親為。
玳山王,東天師,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在天下之局,有關鍵的作用。
他不得不親撫。
少頃,宋淮步子極輕地走了進來。
宋淮道了聲:“陛下。”
皇帝也道了聲:“天師來了。”
雙方遂不言語。
宋淮無話。這位在中央大殿靜坐如凋塑般的人物,走進來后也像凋塑一般。
并不表露任何情緒,亦不讓自己體現什傾向。
天子也并不看宋淮。俯瞰書桌上的長河。
雙方一時都靜默,偌大的玄鹿殿,有天光在移動。有書桌上的聲音,動搖著觀河臺上的聲音。
就此煎熬著耐心。
書桌上的情景一幕幕演化,名為望的真君,一次次在故事鎮平了長河。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倏而一:“天下英雄輩出,世事更易幾多少年,朕常自覺朽老!”
風化掉的時間彷佛這樣才深刻,宋淮像是從一尊石像,變回了具體的人。
他苦笑一聲:“陛下在真正的老朽前說老朽,叫老朽難以自處。”
皇帝看著他:“朕是疲心若老,您是老而彌堅。”
宋淮十分恭謹:“不知陛下為何事生疲?”
皇帝道:“齊國如日東升啊!牧國壓下了神權。秦國已立長城,虞淵無患了。朕思之天下,不免憂心。”
他一手按在書桌上,將所有的景象都按定,按得書桌恢原木的紋理。抬起頭來,看向宋淮:“宋先生可有良方濟世?”
不稱天師,不稱道長,稱“先生”!
牧國壓的是神權之爭,此則內憂。秦國鎮的是虞淵之禍,此即外患。那今日之景國,滄海之失已經抹平馀波,中央大殿異聲皆靜,治水大會都風平浪靜地結束了……內憂外患又是什呢?
宋淮不動聲色:“老朽魯鈍,老眼昏花,向來知修道,卻是看不清這世道。陛下但有吩咐,老朽唯命而已。卻是不敢指畫江山,輕言國事。”
景國的皇帝,注視著道門的東天師:“是朕魯鈍!先生才不愿教朕。”
宋淮低頭垂眸:“老朽豈敢!”
“天師亦帝師也,先生,咱們本不生分一―”
皇帝立在書桌后,看著幾乎站在門邊的宋淮:“您既然已經走進朕的書房,為何不離朕更近一些?現在卻還是有些不太親近。”
在中央大殿的站隊,難道還不足夠嗎?
宋淮忽然覺得,或許所有人都低估了皇帝的決心。
他往前走了半步:“陛下圣垂宇內,治弘神”朕說的是東天師你。“皇帝打斷了他,并且注視著他的眼睛;”不是說蓬萊島。”
天子的目光如刀,一刀刀彷佛刮掉了老邁眼睛的渾濁,令東天師眸光燦然。
宋淮收回了他代蓬萊島走的半步,定聲道:“老朽自然是尊奉天子、親近天子的。”
“但卻站得這樣遠?”皇帝問。
東天師道:“朽老之氣,恐污天子之尊。”
皇帝也不再繞彎子:“萬俟驚鵠死于非命。朕著傅東敘清洗內外。懷德真人在萬妖之門后借線設局,踩著景國名聲做事,又一場清洗。皇室姬炎月行蹤失秘,以至受戮,朕命桑仙壽、樓約共查之一_”,“如是者三,觸目驚心!”
代表著中央帝國最高意志的男人,有些罕見的、不知是真是假的憤怒情緒:“枝葉剪了一地,根卻還蔓延千。國家若亡,必朽于此。”
宋淮已經完全聽明白了,或者說他沒辦法再裝作聽不懂。
當今天子雄心萬丈,對外有靖海之宏圖,對內則有根除一真的決心!
前者是中古人皇留下來的問題,后者是大景建國的痼疾。
竟要全功于一代!
這位皇帝,是否顯得太急切了一些呢?
宋淮老眼微垂。
何以天子.....不以為我是一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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