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拍拍手,一直在殿上侍立的馮景就躬著身子,到了他面前。
“去將活字,拿給沈提舉看……”
“是……”
馮景躬著領命,將一枚石得一找來的活字,送到了那位躬立于殿中聽命的大臣手中。
沈括接過那枚膠泥活字,拿在手心看了看。
他自然知道這是什么?
膠泥活字,乃是他年輕的時候,在淮南路見過的一種印刷書籍的辦法。
沈括當時非常好奇,于是,便四處尋找、搜集相關活字。
在這個過程中,他知道,此物乃是一個叫畢晟的布衣工匠所發明的。
但,小官家又是從何處知曉此事,又是如何找到此物的?
以沈括所知,膠泥活字,在汴京并無多少人使用。
因為此物,印刷書籍時,難免出現種種問題,在便捷性上其實沒有雕版好。
即使是他這個認為此物大有可為的人。
其實也對膠泥活字的前景并不看好。
所以,只是單純的搜集了相關活字收藏了起來。
不然的話,他當年提舉天文監、兵器監的時候,就會大力推廣,將這個事情變成功勞,然后加官進爵了。
于是,他躬身問道:“臣愚鈍,請陛下示下……”
“朕欲命卿,改此活字……”趙煦輕聲說道:“盡去其弊,而用其利!”
“以此興盛天下文脈,使學校遍及地方州縣……使我大宋朝廷,可源源不斷,得到天下文學之士!”
“亦乃父皇,囑我之事也!”
沈括就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了一樣,立刻呆立當場。
“是啊……我怎么就沒有想過……將這活字,進行改進,使其變得和雕版一樣清晰呢?”
只是這樣一想,沈括就忍不住顫抖起來。
這是興盛文脈的偉業!
此事若成,他沈存中,名垂千古,也是必然。
當即,沈括就立刻拍著胸膛保證:“陛下宏愿,真天下蒼生之幸也!”
“臣誓死為陛下成此偉業!”
手中那枚平平無奇的活字,此時在沈括心中變成了金燦燦的前途。
作為一個官迷,沈括實在是太清楚,他要是做成了這個事情。
等待他的會是什么了?
那一本本不斷印刷出來,行銷天下的書籍,就會自動成為他沈存中的人望、聲望。
三五年后,天下士大夫們,就會把他沈存中抬進三省兩府!
“善!”趙煦點點頭,道:“卿當竭盡全力,務必盡善盡美!”
“臣謹遵陛下旨意!”
沈括此刻,只恨不得立刻飛到專一制造軍器局里,召集局中的一切能工巧匠,然后群策群力,開始改進這活字。
使其超越雕版之術,也使其推行天下,成就他沈存中的美名。
趙煦看著沈括的樣子,也沒有多說什么。
盡管他知道,銅活字就是現在技術條件下的最佳選擇。
可,油墨呢?相關技術積累呢?人才和產業鏈呢?
這些東西,趙煦可沒辦法變出來。
只能是在實踐中,只能是在不斷改進和使用過程中,慢慢出現,慢慢發展起來。
所以,把事情吩咐下去,定下目標。
剩下的,就是沈括需要去考慮和頭疼的事情。
“除了活字,朕還有事,需要沈卿為之……”趙煦等了一會,等到沈括的神色平靜下來,他才繼續說道。
“請陛下吩咐……”沈括躬身聆聽。
在這短短的不到一刻鐘的面對面交流中,沈括已經知道,殿上的少主雖然年幼。
但他真的很聰明。
談吐清晰,說話有條有理,行為邏輯清清楚楚。
這就意味著,即使他才八歲。
但絕不能將之當成孩子看待。
否則,吃虧的一定是他沈括沈存中!
“朕念天下布衣,冬日苦寒難熬……”趙煦輕聲說著:“于是欲興吉貝之布……已令兩位國親,前往熙河,試種木棉……以此大庇天下苦寒之士,使老弱婦孺,無復冬日孤寒之苦!”
“陛下仁圣……”沈括立刻拜道:“臣為天下蒼生幸也!”
吉貝布,沈括自然知道是什么?
他在隨州的冬日,還曾蓋過吉貝布制成的重衾呢!
確實很舒服也確實是冬日御寒的好東西。
就是貴!
一床重衾,至少要兩匹吉貝布。
隨州市面上,市價就差不多六七十貫了。
別說是布衣百姓了,士大夫消費也很吃力。
趙煦繼續說著:“然而,如今卻還有兩個事情,需要做……”
“一是,木棉棉絮之中,有棉籽難取……”
“此卿當設法,解決之事!”
沈括立刻低頭問道:“陛下,臣無木棉也不知其模樣……”
“朕會命人在京畿之地,采購木棉,送與卿處……”趙煦說道:“日后也會命嶺南有司,運送木棉,來汴京以供愛卿驗證……”
“如此,臣無異議!”沈括聽著,更加震撼于少主清晰的思路和邏輯。
居然是已經將事情都想清楚了!
于是,他甚至感覺到,在這位少主面前有些戰戰兢兢了。
趙煦對沈括繼續說道:“這第二件事,就是織機……木棉不同于蠶絲,也不同于麻布,其棉絮短且輕……”
“欲織就而成,則必用良工巧匠,做織造之器……”
“且需得織造快速,便于使用……”
“如此,朕方能以吉貝之布,大庇天下苦寒!”
棉布最初,價格當然會高。
但隨著時間推移,它的價格一定會打下來,最終打到和絹布齊平的水平。
也就是一匹吉貝布,市價23貫左右。
若能做到這一點,趙煦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錢!數不清的錢!
甚至,僅僅是這一條產業鏈,就可以創造遠超王安石變法十幾年來增加的國家收入。
沈括不知道這個但他知道,趙煦的重視。
所以認認真真的點頭:“臣盡力而為!”
“不是盡力,而是要全力!”趙煦強調著:“要不惜代價,將此事做成!”
趙煦看著沈括,認真的、深情的說道:“朕雖在深宮,但只要一想到,天下百姓,還有人沒有吃飽,婦孺和老幼,還在寒冬中發抖,不能入睡……”
“朕于福寧殿,就難以安寢!”
這是現代留學時代,讓趙煦記憶最深刻的事情。
那些身家億萬,富可敵國的大富豪們,明明連自己的所得稅都還在千方百計,想方設法的避稅。
他們旗下的產業,更是千方百計的從別人口袋里掏錢。
但他們在公眾面前,開口就是:我要讓天下沒有難做的生意,或者,火星才是我的家園。
所以,人設很重要!
于是,趙煦對著沈括,拱手一禮:“故此,朕拜托愛卿!”
“當以天下福祉為己任!”
“務必將此事辦好!辦成!”
“卿所需之一切,皆可上稟于朕,但凡朕能做到的,無有不允!”
天子行禮,托付以天下福祉之事?
沈括立刻就跪下來:“臣當萬死,以助陛下成此偉業!”
且不談吉貝布,能不能大庇天下苦寒。
沈括現在只知道,這個事情,他必須用盡自己的一切才智和手腕,絕不可讓天子失望!
“愛卿請起!”趙煦拍拍手。
殿中的宋用臣,就上前扶起了沈括。
趙煦再次拍手。
殿中一側,早就得了趙煦囑咐的燕丞就已經領著御龍直們,列隊從殿中的壁柱走到了殿中四面的墻壁前,和在外面看守的御龍直,隔墻而立。
這樣,哪怕是有人不要命了,也不可能溜進來。
宋用臣、石得一,也各自向外退出了十步之外。
沈括見著這樣的情景,心臟砰砰砰的跳動起來。
他大概猜到,接下來的事情,或許才是小官家親自召見他來到這里,君前獨對的緣故!
他屏住呼吸,注視著小官家從御階上,慢慢走下來。
走到離他大概三步左右的地方,小官家就坐在御階上,隔著御前的御欄,和他的眼睛對視起來。
“卿知道火器嗎?”小官家問著。
沈括低著頭,回答:“元豐二年、三年、四年、五年,大行皇帝皆曾賜火箭、火珠于臣御敵……”
“善!”小官家將手壓了壓,示意沈括聲音要輕一點。
“卿以為火器如何?”
“臣愚鈍,以為火器,或大有可為!”
小官家笑起來依然輕聲的說道:“朕也是這么覺得的!朕的父皇也是這樣覺得的!”
“所以,才有了專一制造軍器局!”
“兩千能工巧匠,數千雇工……日夜辛勤,皆為火器奔走!”
“然而……”趙煦說道:“自唐以來,火器之利卻停滯不前,其威力不如弩箭,更不如投石器……”
“大抵只能用于驚擾、驚嚇……或是用防敵甕城掘地……”
沈括聽著也是點點頭。
“朕和父皇,都認為,火器絕不止于此!”
“火器之利,當足可逆轉乾坤,足可改變攻守之勢!”
“如今其器不利,或許是匠人不得其旨,或許是火藥配方有所弊端……”
“父皇言:沈卿天縱奇才,昔在軍器監,曾上善事三十一條,大益軍國之事,其后更立神臂弓司,歲造神臂弓一萬……”
“朕雖年少,猶向往已久!”
“以為沈卿必朕股肱臂膀之臣!”
沈括是士大夫!
他的大科學家頭銜是后人加給他的。
他既然是士大夫,那么士大夫該有的毛病和問題,一個也不會少,甚至可能有些還會比其他人強!
所以,趙煦當然不能直接跟他說——我就是看重了你在科學技術方面的才干才重要你。
沈括聽了,血壓直接就會升高!
但換個說法就不一樣了。
你是軍國人才,股肱大臣,朕很看重伱啊!
三省兩府,必有愛卿一席之地。
這個餅一畫,沈括就不會抗拒了。
如此一來,再加上前面的鋪墊。
活字改進和大庇天下苦寒的吉貝布。
沈括大概就不會拒絕,趙煦讓他去做火藥配方改進的事情了。
果然,趙煦說完,沈括的眼中就泛起了淚珠。
“陛下被遇微臣,大行皇帝信愛……”他俯身君前:“臣百死難報!”
“當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善!”趙煦滿意的頷首,然后和沈括道:“火藥、火器之事,就拜托愛卿了……”
“朕記得父皇說過……”
“火藥之事,硝石為君,余者盡為其臣……”
“卿切記切記!”
跟活字一樣,趙煦當然可以直接告訴沈括,正確的配方就是硝石、硫磺、木炭。
甚至趙煦還可以告訴他,這其實這就是個化學反應過程。
硫磺和木炭,都是為了給硝石燃燒提供足夠氧氣的。
但這樣一來,相關工藝和產業鏈怎么辦?
而且,趙煦要的可不是單純的黑火藥。
而是具備了實戰能力,直接可以拿來當做發射藥使用的火藥。
如此一來,就必然需要火藥顆粒化。
這其中就又涉及大量工藝和技術。
所以,放手讓沈括去實驗,讓工匠們輪流驗證,在一次次失敗中尋找正確的道路。
在一次次配比中,得到相關經驗。
才是王道!
從無到有,培養和建設起一支火藥產業人才隊伍,才是趙煦真正想要的東西。
當然了,這樣一來,過程就可能充滿了挫折和失敗,也需要大量時間來驗證和改進。
但現在趙煦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用時間沉淀技術,也用時間來筑成火藥技術的護城河。
然后慢慢的,把其他相關產業技術,一起提升。
這樣一來,漢代一漢打五胡的局面,就可以重現。
目送著沈括,緩緩的恭敬的退出殿堂。
趙煦對著石得一輕輕招手。
后者來到他面前,蹲下來。
“大家……”石得一看著趙煦。
“派些人,日夜保護沈存中,不可令其有失!”趙煦說道。
“臣謹遵旨意!”
“另外……”趙煦對石得一道:“今天崇政殿上,朕和沈括談及活字之事……”
“宜當令朝野知之!”
石得一楞了一下,然后拜道:“臣曉得了!”
奉旨泄密,他過去做類似的事情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了。
趙煦點點頭,就站起身來,對馮景招了招手,吩咐道:“此間事了,擺駕坤寧殿,朕要去和母后說一說……”
活字印刷,既是趙煦實際的需要,也是一枚給朝臣和兩宮看的煙霧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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