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內,為了章惇的事情,物議紛紛之時。
一封來自淮南的奏報,讓趙煦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多事之秋啊!”
他捏著來自淮南東路走馬承受公事甘先立的奏疏。
淮南東路數州出現了大旱!
雖還不至于赤地千里,卻也是河水流量大減,大量莊稼開始枯死,今年淮南歉收已成定局。
這可不妙啊!
去年,河北水旱交替,就已經夠讓人頭疼的了。
今年旱災再來,國庫恐怕又得掏錢賑災了。
搞不好,還不得不招刺流民為廂軍。
更麻煩的是,受災的地區,剛好卡在大運河這條汴京生命線的大動脈上。
運河流量減少,直接影響漕運的糧食數量。
想到這里,趙煦的眉頭就皺的更緊了。
汴京城每年有八百萬石漕糧的缺口。
其中,東南的漕糧至少占了八成。
毫不夸張的說,現在的汴京,全賴東南供養。
兩淮地區不僅僅是漕糧最大的集散地,也是漕糧的主要供給地。
“這樣下去可不行……”趙煦說著,就走到了內寢,讓馮景帶人揭開了那副掛在內寢的墻壁上的,由沈括繪制的大宋天下州郡寰宇圖上蓋著的紅布。
他站在這副木制的地圖前,凝視著上面的州郡。
“馮景……”趙煦招招手。
馮景立刻來到他面前:“大家有何吩咐?”
“我問問你啊……”趙煦看著他:“你說這狡兔尚且三窟,緣何國朝命脈,卻全系于這條大運河上?”
馮景那里懂這些?即使是懂,他也不敢說,只能弱弱的道:“大家,臣不懂水利之事,您應該問宋都知。”
趙煦點點頭:“也是哈。”
“傳宋用臣來見朕吧!”
“諾。”
一個時辰后,宋用臣被召喚入宮。
自從宋用臣卸任了都大東流道清淤大使以及河北、京東等路道路修葺大使的差遣后。
趙煦就讓其和沈括一起主持專一制造軍器局的事情。
如今,專一制造軍器局的制度,差不多理順了。
財政審批、預算,由戶部負責,目前負責人是章衡。
人事、管理則是沈括主持,內部監督,則是宋用臣為首的內臣。
“臣恭問大家圣體無恙。”到了趙煦跟前,宋用臣一如往昔般的恭敬、謹慎。
“宋都知來了……來我面前說話吧!”趙煦微笑著將宋用臣喚到他身邊。
宋用臣當即彎著腰,盡可能的讓他的身高低于趙煦如今的身高。
這就難為他了。
宋用臣身高五尺六寸,他得把頭低到胸口,才能讓他顯得比趙煦矮。
趙煦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指著墻上的木制輿圖,對宋用臣道:“都知啊,淮南東路,又出現了旱情……”
“已有一個月沒有下雨了。”
宋用臣靜靜的聽著,沒有請纓的舉動。
因為他很清楚,假如官家是要派他去主持救災的話,一道旨意就行了,不會專門將他喚到禁中,專門囑托。
趙煦輕聲道:“今年恐怕,天下各路,又會開始頻繁受災。”
小冰期影響下的氣候,就是這么無常。
一會大旱,一會暴雨洪澇。
甚至和去年一樣,兩者一起來,先洪后旱。
這個影響是全球性的。
所以,西夏、遼國、交趾、高麗……都會受到影響,沒有人可以擺脫。
換而言之,西夏今年肯定還會繼續大旱!
所以……
趙煦知道了,上上輩子黨項人為何要撕毀和議了。
他更知道,為什么連吐蕃人也會跟著鬧了。
天災啊!
不搶大宋,他們活不下去。
想著這些,趙煦就對宋用臣道:“古人云:未雨綢繆,我恐將來水旱之災,難以消弭。”
光是一條黃河,就夠趙煦頭疼的了。
雖然去年對東流道進行了疏浚,同時開始增加了黃河中段的植樹造林。
可問題在于,黃河上游以及河套地區,都不在大宋治下。
所以,趙煦就算是在大宋境內種滿了樹。
只要黨項人還在孜孜不倦的砍樹,那么,黃河該決口還是會決口。
無非不過早幾年,晚幾年的問題。
“所以啊,朕想著是該多準備幾個后手了。”
“汴京城不能再完全依賴汴河了!”
宋用臣的心臟猛地跳了一下。
不依靠汴河?
還能依靠誰?
蔡河?五丈河?金水河?
這些河流加在一起,也沒有汴河三成的運力。
而且它們比汴河更容易受到降水影響。
但他依然保持著沉默,安靜的聽著自己的主君的話。
“我欲在京東開港!”趙煦將手指向輿圖的一角,那現代被稱為山東,如今是為京東路的地方。
“所以,想派都知去京東路實地查看一番。”
“若是可以,便在密州或者淮南東路的海州,擇一善地,以為良港。”
密州和萊州之間,有一個天然的海灣,就是現代的膠西彎,在現代大名鼎鼎的青島就在那里。
在現代青島的經濟,冠絕山東,壓的省城喘不過氣。
而淮南東路的海州,在現代屬于江蘇省連云港。
自然這里也是一個良港。
著名的淮海戰役第一階段,就是圍繞海州進行的。
宋用臣躬身說道:“臣明白了。”
京東路他很熟。
去年冬天,在那邊修了兩三個月的路。
對當地那些質樸、善良、急公好義的好漢們,宋用臣也有很好的印象。
都是好人啊!
不僅肯干活,更舍得花錢!
托這些好人的福,宋用臣在京東、河北,修了幾百里的官道,還對東流道進行了一次清淤,疏通了上百里的河道淤泥。
這使得他宋用臣回朝后,受到了嘉獎,不僅僅升官了——自入內內侍省押班,升任入內內侍省都知。
更是將武臣階,自宣政使,轉遷為蔡州防御使。
“大家……”宋用臣想著去年的事情,就問道:“若建港設鎮,恐怕就要大興土木了……臣斗膽……這人力從何而來?”
趙煦瞇起眼睛,看向登萊:“自是如去年一般。”
“去年一般?”
“嗯!”趙煦摩挲了一下雙手,興奮的小臉都紅彤彤的了。
京東路如今有著全天下最豐富的富余人力資源。
那些懷揣著淘金夢的人,從大宋天下州郡,不斷涌入登萊。
去年趙煦用他們,對東流道清淤,還修葺了京東、河北的官道。
為今年的遼宋貿易,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最后一算賬,支出雖然超過了一百五十萬貫。
但卻回收了一百余萬貫!
雖然其中,有大約三十萬貫,是欠賬。
大抵是收不回來的。
但趙煦依然感覺很賺!
所以,過完年以后,趙煦繼續指示童貫和石得一加大力度,宣傳登萊的黃金熱。
還派了好多探事司的探子去登萊搜集新聞,打造典型。
于是,汴京新報隔三差五就會刊載一個通過淘金暴富的典型。
比如汴京城的宋大郎,本只是一個在汴京城中人厭狗嫌的浪蕩子,但,他在萊州找到了好幾塊重達十余兩的狗頭金,加上其他零散黃金。
你猜怎么著,他現在在汴京城居然租了鋪子,開起了腳店,還娶一個嬌滴滴的縣主!
又比如京西路的燕七郎,帶著兄弟們在登州淘金,半歲得金五百余兩,于是回鄉置地,好不風光!
總之,所有的典型,都是有圖有真相。
刺激的汴京城里的浪蕩子和無賴們嗷嗷直叫,在床上夜不能寐,一個個紛紛借錢去登萊淘金。
趙煦又特意的讓人,將汴京新報帶去京西、河南府、潁昌府甚至是兩淮、兩浙這樣的人口稠密地區。
于是,今年以來,前往登萊淘金的人群,比去年還要多,已經達到了二十余萬!
為了維持登萊秩序,趙煦特意下令,從河北路的呂惠卿那邊調了一個將的禁軍前往登萊駐泊。
一方面,盯著那些精力旺盛的淘金客。
他們在山里面怎么樣,官府不管。
可要下了山,還要搞事,就統統抓起來,然后直接發配去熙河路種棉花。
另外一方面,當然是為了收稅!
趙官家們,素來雁過拔毛,趙煦也不例外。
像淘金這種暴富項目,趙煦自然要狠狠收足租稅!
除了收稅,趙煦還很貼心的,派出了教坊司的人,圍繞著禁軍駐地和淘金客們的集散地,建起了符合大宋寶寶體質的勾欄和瓦子。
什么女相撲、傀儡戲、唱曲的小娘子……
斗雞、斗狗、博戲……
統統都安排上!
爭取讓淘金客們雖然遠在登萊,也可以享受到近似汴京的娛樂。
主打的就是一個——登萊發財登萊花,一分別想帶回家!
所有人都很滿意。
開封府很滿意——今年又走了好幾千刺頭,汴京治安,大大好轉!
朝廷也很滿意——天下刺頭,都去了登萊發財。
各地治安壓力大減。
聽說,就是永興軍那邊落草的盜匪,都跑了一大堆去登萊發財了。
地方官流淚滿面——今年的考績,總算可以拿到一個不錯的評價了,不必再被罰銅、加磨勘了。
淘金客們就更滿意了。
崇尚自由的英雄豪杰們,在登萊當地,就實現了足不出戶,醉臥美人膝的理想。
實在是太贊了!
登萊當地也很滿意。
二十多萬青壯涌入,他們日夜淘金,對當地消費起到了明顯的帶動作用。
至于治安?
英雄好漢們,除了淘金之外,很少下山,一旦下山就泡在沿著金礦地帶建立起來的勾欄瓦子里,很少去外面。
那些一時找不到金子的淘金客,在禁軍彈壓下,也不敢作亂,只能乖乖的去給地方上的大戶當長工賺錢。
大戶們自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輩,對這些人狠狠壓價,進行可持續性的竭澤而漁。
登萊兩州的很多工程項目,現在全部是由這些英雄好漢在做。
地方寬剩錢結余越來越多。
趙煦更滿意了。
二十余萬淘金客,基本上都等于在幫他淘金。
他們辛辛苦苦挖出來的金子,通過種種手段,最后大半都落到了趙煦手里。
從去年到現在,封樁庫里多了一萬兩黃金!
如今,可愛的英雄好漢們,再次有了發揮自身價值的機會。
宋用臣咽了咽口水:“大家,如今還是四月啊……”
四月份是淘金最好的時節。
那些好漢們,恐怕是舍不得離開蘊藏了無數黃金的寶地的。
趙煦嘿嘿一笑,眼睛一瞪,道:“登萊之金礦,本國家備災之儲也!”
“朕新即位,開其山林,與民同樂,如今已近一歲,官府關閉登萊山林礦脈,自屬應當!”
趙官家的金子,哪里有這么好淘?
真當趙煦是在做慈善?
想多了!
老趙家那可是連每年幾十萬貫的茶稅收益,都要斤斤計較,生怕自己吃虧。
何況是那么大的一個金礦?
宋用臣低下頭去。
趙煦嘿嘿的繼續說道:“當然了,若臣民們愿為朕分憂,朕自也不會讓臣民失望。”
宋用臣的頭低的更低了。
他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君上的意思。
想淘金?可以!
乖乖聽話,給官府做工。
不然,官府就要關閉金礦了。
大宋對于礦山的管理是很嚴格的。
表面上看著,似乎是允許民間開礦,實則設立了層層障礙和束縛。
主打的就是一個——朕的礦山朕做主。
“官家真不愧是先帝嫡長子!”宋用臣在心中想著。
這對父子,都是鉆進了錢眼的那種,也都是恨不得把錢從別人口袋里統統摳出來。
不過,先帝理財的手段,遠沒有當今這么隱蔽、溫柔。
先帝理財,那是光明正大的加稅、盤剝。
而當今,卻是打著‘與民休息’、‘輕徭薄賦’、‘仁愛寬厚’的旗號。
想方設法,絞盡腦汁的從別人口袋里掏錢。
一個登萊的金礦,就已經被他玩出了無數花樣。
最讓宋用臣目瞪口呆的是——貌似登萊的淘金客,找到的金子,七拐八拐之后,大半都落到了當今的封樁庫里。
偏生那些人還感恩戴德,都說是官家仁圣。
趙煦沒有關心宋用臣的內心想法。
他哼哼唧唧的開始給宋用臣指點起來。
一個個偉光正的詞匯,從他嘴里不斷蹦出來。
宋用臣越聽越心驚。
因為他發現,雖然官家口口聲聲都在交代他——要愛惜民力,不可強征,更不可暴斂。
還要求他按照汴京城的勞動力價格的七成,去雇傭民夫。
但,勾欄瓦子、美酒純釀、相撲說書等配套措施卻是一個不少。
宋用臣聽著,想起了去年工地上的好漢們。
尤其是那些把工錢都輸光光,還簽下了一屁股債,最后被送去了熙河或者廣西的好漢們。
“不知道今年,又將有多少人南下北上……”
“對了!”趙煦卻興致勃勃,越講越開心。
“宋都知啊,記得帶上太醫局和御藥院里的實習醫官們。”
今年閏二月,趙煦又下令,命太醫局繼續擴招。
汴京的醫生資源榨干了,就去河南府、永興軍、京西、京東找。
總之,就要招募大量醫生,組建起超大的醫療隊伍,以滿足未來需要。
“還有啊,此事了了之后,可在登萊金礦一帶,以熟藥局的名義,設立醫館,命醫官坐館聽診……我過幾日找陳意簡商量一下,將熟藥局醫官坐館的磨勘制度好好梳理一下!”
在這個時代,一個好醫生應該怎么培養?趙煦不大懂。
但趙煦在現代看過和聽過的事情告訴他——只要有足夠多的病例喂,有足夠的手術養。
那么,醫生的技能和經驗就會嗷嗷增長。
比如在現代,湖南醫生最擅長治療口腔癌,東莞最擅長做接肢手術……
說著,趙煦就不禁在心中感謝起了好漢們。
都是好人啊!
大宋中興,離不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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