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面盤算著,趙煦表面上依然維持著禮貌性的笑容,同時也觀察著高泰明的神色。
發現高泰明也在抬頭,似乎想要觀察他。
趙煦頓時笑了一聲。
因為這是徒勞的。
不過,高泰明的行為,也點醒了趙煦。
“高氏是權臣,權臣們想要的東西,自是簡單。”
“合法性!”
便是后來日本的那些幕府將軍們,也在追逐著這個東西。
那么,現在當代的世界,誰能提供可以說服人的合法性呢?
答案是——中國!
漢唐建立的威勢以及留下的遺澤,是享之不盡,甚至可以說用之不完的!
最典型的,就是交趾北方的那些土司、豪強們。
為什么大宋勾勾手指,許諾封建,世襲罔替,他們就肯帶路、出兵,甚至自帶干糧幫宋軍打交趾?
因為這些人骨子里和潛意識里,覺得能得到中國冊封、認可,不僅僅能夠光宗耀祖,還是最簡單實用的一種穩固統治的方式。
下面的農奴也好,丁壯也罷。
都認這個!
同理,還有西南五姓蕃等勢力。
就連高麗那邊,也是一般!
王氏高麗,雖然一度和大宋斷絕了朝貢。
但只要一有機會,他們就又會主動湊上來。
日本國內的那些貴婦,甚至會乘船,千里迢迢來到大宋沿海,借一些貴姓的種回去。
這都是漢唐留下來的遺產。
一個幾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
這也是遼國,做夢都想要得到的寶藏。
那么問題來了,大理國這個南詔后裔建立的國家會認大宋代表的合法性法統嗎?
尤其是趙煦知道,高家是權臣,乃是大理的曹操、司馬懿一般的人物。
所以,高家假若想干點什么事情,會不會想要大宋的冊封、承認呢?
這樣想著,趙煦笑的更加燦爛了。
在現代的留學生涯,趙煦學到最寶貴的一個東西就是:假若有個東西你有,而且愿意賣,而別人又很想要。
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這個東西捂緊了。
別輕易給人,最好吊著對方,讓其不上不下,看得到卻又吃不著。
如此,反復往來,就可以將對方的底線摸清楚,從而實現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于是,趙煦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
他不動聲色的贊道:“卿家三代,果忠良也。”
然后,就不再談這個事情了,反而開始轉移話題,與高泰明拉起家常來。
“卿此番入朝,走的是哪一條道?”
“道路上可有什么險阻?”
在趙煦看來,這是拉家常,也是在轉移話題。
可聽在高泰明耳中,這卻是赤裸裸的威脅了!
為什么?
自漢唐以來,想要從中原前往現在大理國的核心地區。
無外乎只能走一條極為艱難、險峻的道路:特磨道。
而這條路自古就是:林箐險深界接生蠻,語皆重譯,行百日乃通!
可現在,隨著宋庭據有整個交州北方。
一條新的道路,隨之被開辟出來。
這就是從交州的七源州,然后轉向東北,渡紅河,進入羅殿(今貴州省安順),從這里就可以直接前往大理了。
這條路現在已經因為茶馬貿易漸漸繁榮了起來。
新的商路被開辟出來,也就罷了。
畢竟,宋庭遠在數千里外,糧草兵馬轉運都很困難。
關鍵,還是現在的宋庭,打通了一條前所未有的南下快速通道。
高泰明這次率團入朝,走的就是這條新的南下快速通道。
在過去,南方的中原大軍,想要南下進入廣西,征討交州、大理等地。
需要走一條極為艱辛且漫長的道路。
這條路需要從衡州南下桂州,然后從桂州前往賓州最后到達邕州,再從邕州橫山寨走特磨道進入大理。
可現在,高泰明的使團,卻不再需要經過桂州了。
他們過了賓州后直接走上了一條前所未有的新路。
從柳州順流而下,經融州、沅州、邵州直接到達沅江上游的辰州,從這里直接橫渡洞庭湖,進入中原腹地。
不僅僅不需要繞道數百里,也更好走了。
而且沿途河流遍布,水運便捷。
最讓高泰明警惕的是,這條全新的道路,是在十幾年前才被打通的。
據說打通這條路的人,就是這次領兵南征交趾的宋庭執政章惇。
區區十幾年時間,宋庭就在這條道路上,從無到有,建立了一個個寨城、驛站和馬鋪,甚至出現了州城!
別人怎么看不知道。
高泰明看了,是心驚膽戰的。
新的南下快速通道,加上新的進入大理國的商路。
宋庭的小皇帝還特意來問他——你走的那條路啊?好不好走?有沒有問題?
這是什么?
威脅!
赤裸裸的威脅!
高泰明能怎么辦?只能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回稟陛下,外臣一路走來,曾多蒙沿途上國官吏關照!”
“更曾為上國融州與鼎州知州等帶領,參拜過孔廟,游覽了州學,也拜過佛陀……”
說著,高泰明就閉上眼睛,回憶起了這一路上的見聞。
他這次帶隊出使,過了柳州后,途徑地方州郡的官府的熱情一下子就暴漲起來。
在融州和鼎州,當地地方官甚至熱情的帶他參觀、瞻仰了當地的孔廟和州學,在聽說大理崇佛后,還帶去了當地香火最鼎盛的寺廟進香!
更曾問他:我朝文教如何?
當時,高泰明就已經有些畏懼了。
你們在這些地方設立州郡才十幾年,設置流官、編戶齊民的時間就更短了。
現在你們跑來問我:我朝文教如何?
幾個意思?
告訴我,你們的刀子很厲害?
問我怕不怕?
呵呵!
高泰明早已看穿了這一切,所以一路他都是非常禮貌。
尤其是當他知道,十幾年前,宋庭為了打通這條道路。
那個叫章惇的重臣,曾經在這些地方,一邊屠戮,一邊懷柔。
曾殺的一條河都被尸體堵塞、斷流,甚至嚇壞過一個地方官,嚇得對方和宋庭告狀——快把這個瘋子調走,再殺下去,人都要被殺光了!
高泰明就更加禮貌了。
沒辦法!
人家刀子確實很厲害!
而且,剛剛才示范過一次——交趾也是雄踞一方,不比大理弱的大國了。
但,卻被宋兵打的毫無還手之力。
可高泰明不會知道。
他沿途所見的那些文官的作為,純粹只是太想進步了!
這些地方的官員,大都是選人。
而且,因為所處偏僻,人口稀少,基本也就剩下個文教的政績可以搞了。
但問題是,他們辛辛苦苦的建立州學,推廣文教,可上面的人不知道啊!
而高泰明的出現,對這些人來說,簡直是天降甘霖了。
可不得逮著他薅?
就希望可以震撼一下這個大理使臣,然后讓自己的名字直達天聽。
而趙煦更是單純的只是在拉家常,轉移話題好方便PUA罷了。
可問題是,高泰明自己心里面有鬼,看什么都覺得有人在害他,難免疑神疑鬼。
而趙煦的話和態度,更加重他內心的焦慮。
趙煦聽著,對大宋在湖南地區的文教事業的發展情況,也有了些興趣,便問道:“以卿之見,融州、鼎州等地州學文風如何?”
高泰明回憶起自己所見的州學。
雖然學生看上去也就那么百十來個。
但那朗朗讀書聲,卻迄今都仿佛在他耳畔回蕩,而他現在又急于對宋庭的君臣表示恭順,連忙拜道:“奏知皇帝陛下,以外臣之見,融州、鼎州等地州學,學風鼎盛,圣人之教充溢其中!”
趙煦聽著,滿意的點頭,深感面子上有光。
正好,他缺借口獎賞一下王子韶這個聽話的大臣,正好王子韶今天也在殿上,于是打算給他一個發揮的機會,便看向王子韶的方向,問道:“吏部,融州知州、鼎州知州都是誰?”
王子韶聞言,連忙持芴出列,拜道:“奏知陛下,今融州知州乃是張敏,治平進士,鼎州知州則是王奐,則熙寧進士……”
“本官如何?”趙煦又問。
王子韶答道:“奏知陛下,張敏本官洛陽判官,王奐本官應天府判官。”
趙煦點點頭,懂了,都是選人充任的知州。
而大宋選人七階四等,乃是晚唐到五代的州縣幕職官發展而來。
這些人的本官,除了最底層的判司薄尉外,一律都是從八品。
但從八品之間的地位,卻各不相同。
這其中地位最高的是所謂的兩使職官,兩使職官里又分出三個不同級別。
第一等就是三京、府判官、留守判官、節度觀察判官。
這兩個知州就屬于這一序列。
算是選人爬到頂了!
一般來說,每科進士的頭甲,初授就是這個級別的寄祿官。
而對那些在科舉中,名次靠后的官員來說,要爬到頭甲的那些人的位置。
有時候可能是一生!
范仲淹在大中祥符八年中進士第七十九名,初授的就是選人最底層的判司薄尉。
從判司薄尉爬到選人的頂點,他花了整整十年時間。
范仲淹尚且需要十年!
其他人可想而知!
趙煦便問道:“朕怎未見過這兩位大臣的改官狀?”
王子韶答道:“奏知陛下,此二臣尚未合尖。”
選人要改官,需要集齊五張舉主的薦書。
五位舉主的薦書合在一起,就像個寶塔的塔尖一樣,所謂俗稱合尖。
同時,這也寓意著過程就像工匠造塔一樣艱辛!
趙煦聽著,道:“那便下特旨吧。”
“融州知州張敏,鼎州知州王奐,用心文教,朕心甚喜,特免舉主一人。”
“諾!”王子韶持芴領旨:“臣謹遵旨意。”
選人合尖困難,舉主難湊。
所以,國家就出臺很多政策來幫助這些人。
政績好,可以減舉主人數。
朝廷的KPI完成的好,也可以減舉主人數。
皇帝開心了,更可以減舉主人數。
但有一個東西,是無法免除的,那就是無論怎么減,舉主之中都必須有一位轉運、常平、提刑正副使。
當然,你要能找到待制甚至宰執舉薦,自然最好。
高泰明在旁邊看著這一切,心中無數念頭泛起來。
最終歸于同一個聲音:“我就知道!”
“從我入境開始,這宋庭就已經盯上我了。”
很多細節,也都被他想起來了。
不止是在路上的,還有入京后的事情,特別是剛剛排隊入覲的時候。
他當時就發現了,宋庭禮部押班的官員,看他眼神不太對。
好奇、疑惑、思索……
同時,在殿外等候的事情也被他想了起來。
“在我前面的那些貢使,都只是入殿拜了幾拜就走了。”
在他前面入殿的有于闐使團以及西南龍、羅、石、張、方等土司。
于闐他不太熟。
可那五家土司,他熟啊!
特別是龍家和羅家,就都是特磨道上的地頭蛇。
可這些人,明明離宋庭更近,與宋庭關系更親密,卻都只是拜了拜,連話都沒有說就下去了。
輪到他,卻被找上來說話。
這不是有預謀的鐵證?
這宋庭君臣還在他面前演戲!
呵呵!
趙煦在這個時候回過頭,看向在殿上,似乎看傻了的高泰明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讓高卿久候了。”
“不敢!”
“今日殿上不便說話,改日朕親自在大內后苑,設宴款待高卿。”趙煦微笑著說道:“屆時,朕再與愛卿好好談談!”
大理國,趙煦現在是沒空,也沒有那個時間、精力去管的。
要知道,現在連湖廣都還未開發起來呢!
明清兩代,湖廣熟,天下足的物質基礎,根本不具備。
所以像貴州、云南這樣的山區,實在鞭長莫及。
但不要緊,先結個善緣,留個口子。
萬一未來能用得上呢?
此外,雖然說貴州、云南暫時沒有辦法控制。
但,可以先從經貿、文化領域開始嘛。
趙煦相信,自由貿易的紅利,一定可以打動高家人。
此外,大理國崇佛,而大宋有的是高僧。
甚至還有來自西天的高僧!
等趙煦把汴京城的大和尚們收拾好了,就可以派幾個高僧,去大理國弘法了。
同時,也可以允許大理國選派高僧,來大宋友好交流。
除了這些……
趙煦還想鼓勵一下大理國。
你們不是西南霸主嗎?
你們和蒲甘不是世仇嗎?
別窩里斗了,快點南下去找蒲甘爭奪緬甸吧!
大理國拿下蒲甘,打通印度洋通道后。
等將來趙煦騰出手來,就可以看向大渡河,學一下楊堅了——朕為天下之主,百姓民父母,豈因一衣帶水,不拯之乎?
發兵,過江!
什么玉斧劈開大渡河?
太宗做過這種事情?
朕怎么不知道?
當然了,那只是下策,最好的辦法,還是通過經貿文化,加強聯系、往來。
然后再通過其他手段,促使大理國內附。
可以適當讓渡權力,給一些特權,允許其世襲罔替。
甚至只要求其承認大宋的統治就夠了。
趙煦早就想明白了。
土司制度是一個有其生命力的制度。
他的存在是合理的。
而在這個時代,也確實沒有那個技術條件,實現對這些偏遠地區的統治。
所以,先扒拉到自己碗里再說。
要相信子孫后代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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