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六章封賞(1)
郭忠孝回到家的時候,就看到了他的父親在院子里等著他。
郭逵今年已經六十有四,整個人看上去卻像是有七十歲了。
他略微有些駝背,臉型消瘦,看上去也頗為文雅,甚至帶著一股子書卷氣息。
“大人……”郭忠孝上前問道:“您不在后宅修養?”
郭逵昨天才從洛陽入京。
這一路風塵仆仆,自然很辛苦。
郭忠孝擔心他的身體吃不消,所以一迎回府,就侍奉著老父親在后宅休息、將養身體。
還重金延請了汴京的名醫給老父親診脈。
郭逵哼了一聲,道:“區區三程的路,老夫還不至于累到自己!”
郭忠孝一聽老父親的話,立刻明白了,問道:“大人剛剛見過客?”
郭逵點點頭,道:“狄子議(狄諮)剛走。”
郭逵看向自己的兒子問道:“聽說狄子佳已經率軍到了陳州。”
“五天前就到了!”郭忠孝答道:“一直在陳州候旨呢!”
“就等著趕在太皇太后圣節那一天回京……”
這也算是都堂玩的一個小伎倆。
在太皇太后圣節之日,大宋的凱旋之師入京。
既可增添喜慶,也能叫四夷使臣知道大宋的武功。
郭逵哼了一聲,道:“狄漢臣倒是生了兩個好兒子。”
然后又道:“還有一個好孫女!”
話語中的羨慕嫉妒恨,大有溢滿而出的態勢。
沒辦法!
郭逵和狄青當年不大對付,兩人發生過一些齟齬——雖然這主要是因為朝廷的緣故。
朝廷上的很多人,都希望推出一個人去和狄青打對臺。
他郭逵被選中,成為了那個和狄青唱對臺戲的人。
一來二去,難免打出些火氣,直到狄青去世,兩家才終于偃旗息鼓。
然后,隨著郭逵的崛起和狄家的沒落,這段公案也就被人遺忘了。
可現在,狄家再次崛起。
狄青的孫女,甚至被選入宮中了。
狄家人自然重又抖了起來!
特別是狄青的長子狄諮,一聽說他郭逵回京,馬上就來拜謁了。
話說的是很好聽的。
可話里話外的意思,卻都是炫耀。
又是他弟弟狄詠如何如何,又是狄詠的女兒,那位已經入宮的臨真縣君如何如何。
等到拜辭的時候,還說什么‘改日再來登門拜謁,請教叔父’。
郭逵哪里受得了這個?
這比在戰場上吃了虧,還讓他難受!
他現在急需要挽尊!
所以,狄諮一走,他就出來等著了。
于是,看著郭忠孝,問道:“今日陛下可提起過老夫?”
郭忠孝連忙將御前官家的話,對老父親轉述了一遍。
郭逵聽完,頓時眼眶一熱,朝著皇城方向,拜道:“皇恩浩蕩,老臣百死難報!”
然后站起身來,看著郭忠孝:“爾當謹記,日后侍奉官家,當如侍奉老夫。”
“不如此,何以報答如此隆恩?”
郭忠孝是個實誠人,他立刻跪下來,磕頭說道:“兒謹記大人教誨。”
“嗯!”郭逵點點頭。
但那一雙蒼老的眼眸中,卻在閃現著智慧的光澤。
陳州,惠民河上的樞紐。
也是汴京連通京西、荊湖北路、荊湖南路的交通大動脈。
狄詠此時騎著馬,領著大軍,出陳州軍營,然后依次登上漕船。
旌旗招展著,大軍開始正式踏上回京的旅途。
御龍第一將的將士們,都在甲板上,伸長了脖子,眺望著遠方。
而船上的船艙,更是塞滿了大包小包的戰利品。
南征交趾,御龍第一將是發了大財的。
旁的不提,單單是打下廣源州,楊家百年積蓄的財產,就夠他們享受的了。
其后發賣交趾戰俘大家也都分到了一份好處。
于是,便是軍中的一個小兵,這一戰下來,前前后后的賞賜、軍餉加上各種各樣的紅利。
起碼都帶回了價值三四百貫的財帛。
好多人甚至在自己懷里,揣著金塊、銀塊。
上層的將官們,自更不用說。
此番南下,可謂是財色雙收,功名皆得。
所有人都興奮著漲紅了臉!
就等著回京后,在親友們面前,好好炫耀一番,吹噓一番,再把帶回來的財帛,擺到桌子上,接著就可以靜靜的欣賞他們的崇拜、艷羨。
只是想到這個,大家感覺,今天晚上要睡不著了。
狄詠作為主帥,是最后一個登船的。
倒不是他高風亮節,而是在登船前,他接到了來自京城的家書。
信是他的哥哥狄諮寫的。
看完信后,狄詠久久的沒有說話,然后他就把信燒掉了。
“狄公,您怎么了?”等他登上甲板,狄詠的愛將許克難就走到他面前問道。
狄詠恍惚了一下,笑道:“沒什么!”
許克難哦了一聲,若有所思的看向汴京方向。
狄詠見著,連忙道:“別瞎想了!沒什么事情,就是有位故人也回京了。”
“誰?”許克難好奇起來。
他已經知道這位大帥的女兒,如今已經被選入宮中,封為縣君。
換而言之,未來狄詠可能是大宋的國丈。
那么,誰能讓未來的大宋國丈愁眉呢?
“郭老太尉!”狄詠也不打算瞞許克難,直接回答。
許克難楞了一下,作為西軍出身的將官,他自然下意識的就想起了那個傳說的人物:“郭老太尉?郭老相公嗎?”
在大宋西軍之中,一直有著兩個標桿性的傳說偶像。
一是狄青,另一個就是郭逵了。
因為這兩人,都是從最底層爬上去的。
無數武夫,都是聽著兩人的故事成長起來的。
而這兩人也都先后以武臣,拜任執政。
成為大宋武夫拜任執政的絕唱。
自郭逵后,國朝已有二十年沒有武臣拜任西府執政了。
“嗯!”狄詠心事重重的點頭。
心中想著兄長信里的內容,多少有些憂慮。
可事情卻不得不做!
福寧殿。
趙煦看著在他面前的知樞密院事李清臣,問道:“李卿,西府對南征有功大臣的最后封賞定下來了?”
這次南征趙煦秉持著他在現代史書上看過的乾隆命兆惠討滅準噶爾的策略——中下層將官、士兵,凡有軍功,立刻兌現!
只要章惇、狄詠敢報,他就敢批!
甚至在出發前,讓樞密院和吏部,給了章惇、狄詠上百張空名官扎,小使臣階的武臣,他們可以便宜行事,就地拔擢。
當然,事后復核、檢視的環節是必不可少的。
但,對統帥層的封賞,卻要等回朝再定。
這既是為了防止將帥們急功近利,同時也是為了朝廷的威信著想。
李清臣此番入覲,自是為了和趙煦通報都堂對有功將帥的封賞議論結果,于是持芴而拜,開始匯報起來:“奏知陛下,都堂已經議出來了,乃遣臣至御前,奏與陛下,以待圣裁!”
趙煦聽著,微笑著點頭。
卻是沒有問李清臣,這個事情有沒有先去慶壽宮,匯報給太皇太后。
李清臣也沒有提此事。
兩者都默契的在這個事情上,仿佛遺忘了慶壽宮。
畢竟,對士大夫們來說,女主當政?這是牝雞司晨!
正常情況下,萬萬不能接受的。
漢唐的教訓,太深刻了!
而章獻明肅臨朝時,干出來的那些事情,也讓這些士大夫充滿警惕——要知道,章獻明肅可是逼死過曹利用的。
這對士大夫們而言,實在太不體面了。
同時,章獻明肅擅權專政,也讓士大夫們很不爽。
所以,英廟的時候,韓琦才要率領文武百官,堅決的把慈圣光獻逼回大內。
哪怕當時的英廟,已經開始中風。
但士大夫寧愿要一個在宮中天天養病的皇帝,也不想再看到一次女主聽政、擅權的故事。
如今,也就是情況特殊。
但凡趙煦現在能有十四五歲,身體情況可以支持聽政所需要的精力。
宰執們早就甩開兩宮了。
“臣等恭以兩宮七月癸亥(初八)詔書,于都堂集議,定南征交趾將帥封賞。”
“資政殿學士、太中大夫、廣西經略安撫使臣惇,運籌帷幄總率六軍,指揮若定,克兇擒丑,可依前官授通議大夫,為資政殿大學士,依舊為廣西經略安撫使。”李清臣慢慢的說著,這個都堂議出來的結果。
自然,這是一個保守的結論。
也是特意給趙煦留出足夠推恩空間的結論。
恩自上出——宰執們若連這個都不懂,想要喧賓奪主,那他們就不可能混到現在這個位置了。
趙煦聽著,當然也懂這個,于是道:“章相公總率六軍,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只遷一官,未免不美吧?”
“便依前官,超授正議大夫罷!”
太中大夫是從四品,相當于過去的文散官左右諫議大夫,通議大夫是正四品,相當于過去的文散官給事中,正議大夫則是從三品,乃是文散官階的六部侍郎。
對文臣而言,越向上,升遷的難度就越大。
所以,從六品以上的寄祿官升遷,都很少有越級的例子。
一旦發生,就是所謂的超授!
特別是趙煦對章惇的這個安排,尤其如此!
這是因為,一般情況下,正議大夫就已經足夠拜相了。
在元豐改制前,不知多少宰相,是帶著某部侍郎的散官階拜相的!
所以,章惇這一步,就是登天了。
已經具備了拜相的資格!
李清臣在心中想道:“果然,章子厚還真是簡在帝心啊!”
不過,章子厚是大宋立國迄今,少有的以文臣領兵,大獲全勝的人。
文臣們現在對這個給大家伙漲臉了的同僚,很有寬容度。
超授一級寄祿官,別說新黨了,就算是舊黨里的人,也不會有意見。
連司馬光都不會說閑話!
于是拜道:“陛下圣明。”
便聽著趙煦繼續道:“章相公既超授正議大夫,其殿學士就不太符合其身份了。”
祖宗之制,執政出知,帶資政殿學士,資政殿大學士則作為宰相待罪罷任出知或者資政殿學士的序進之職。
一般來說,授資政殿大學士,就等于告訴天下人——這個人還得在外面待幾年。
比如河東的呂惠卿,就是這個例子。
“便改授觀文殿學士罷!”
李清臣聽著,咽了咽口水。
觀文殿學士,祖宗以來,只有三種人出外的時候才會帶。
第一:宰相,第二:執政身份的東宮舊臣,第三:未來的宰相。
一般來說,資政殿直接升觀文殿,就是告訴天下人——他馬上就要拜相了!
李清臣想了想,只能提醒道:“陛下,惇非宰相,也非陛下潛邸之臣……陛下若無馬上拜惇為相的想法的話,還請三思!”
趙煦聽著,這倒是!
章惇拜相的時機還不成熟。
廣西那邊有太多事情,要靠章惇的威望來彈壓、善后、收尾。
可不授觀文殿,授什么?
趙煦懂了!
便對李清臣道:“既如此,便授章惇紫宸殿學士罷!”
李清臣聽著瞪大了眼睛。
紫宸殿學士?!
這是一個已經消失的殿學士。
這是國初時的制度了,乃是從文明殿學士改過來的。
其用途只有一個——官家用來告訴天下人:這個人是朕的心腹啊!
然而,這個殿學士職,在慶歷八年就已經被罷了。
現在,官家為了章惇,居然復活了這個已經作古了數十年的殿學士職。
但,這似乎很符合,官家的做法。
他總是會有這樣那樣的奇思妙想和發明創造。
李清臣不由得長吁一口氣,心中對章惇羨慕起來。
因為,這是當今官家第二次做這種事情。
上一次,還是優容太師,發明創造出平章軍國重事這個位在宰相之上的官職的時候。
所以,在官家心里面,章惇和太師文彥博地位相當?
便聽著官家繼續道:“此外,章相公既在廣西,代朕牧狩一方,今國朝又已并有交趾北方數千里之土,不可不重相公之職守。”
“章相公可以廣西經略安撫使,兼安南宣撫使,依舊充管內勸農使、管內觀察處置等使……”
李清臣聽到這里的時候,人已經麻了。
本身,經略安撫使就已經是軍政一手抓的一方大員了。
現在又兼安南宣撫使,還特意強調其的管內勸農使、管內觀察處置等使。
如此一來,章惇現在的職權,已經無限接近了大唐的節度使了。
不止軍政一手抓,還能不受大宋制度的限制,插手地方軍州的水利、工程、道路、稅收等工作。
這位官家,對章子厚的信任和寵愛,真的是……無法形容了。
卻不知,趙煦對章惇的信任,是時間沉淀下來的,經歷過了無數考驗。
從紹圣到元符,君臣之間不是沒有磕磕絆絆,也不是沒有過互相懷疑。
但最終,君臣兩人都相信了對方。
所以,趙煦對章惇是百分百信任的。
他已經確信,章惇絕不會恃寵而驕,更不會做對他和國家不利的事情。
能讓趙煦如此信任的人,只有章惇一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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