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特意的在宮外逗留到了宮門閉鎖時,才施施然的帶著人回宮。
一回到福寧殿,果不其然,趙煦就看到了太皇太后與向太后都在等著了。
這很正常!
大宋諸司場務,乃是給皇室撈錢的機構。
但,除了給皇帝的內庫撈錢外。
這些機構,還要孝敬皇后、皇太后、皇貴妃、皇太妃。
更得喂飽這些人身邊的人。
只有這樣,諸司官員才能安安穩穩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才能順順利利的升遷。
于是,就在宮中形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關系網。
正所謂百萬漕工衣食所系!
趙煦要動諸司,諸司豈會坐以待斃?
這不,叫家長了!
“孫臣給太母問安!”趙煦來到太皇太后面前,虛禮一拜,又對向太后一拜:“給母后問安。”
“官家回來了……”太皇太后微笑著。
“嗯!”趙煦點頭,走到兩宮中間,和往常一樣坐下來,揣著明白當糊涂問道:“太母、母后,今怎來福寧殿了?”
“可是慈壽宮和奉圣宮那邊有什么事情?”
當初,趙煦開發靖安坊,打著的幌子就是給兩宮籌集修建宮殿,以奉養兩宮的名義。
如今,這靖安坊一期的房子早已經賣掉。
錢款也都已經到位,自然,趙煦沒有猶豫就下令工部勘察皇城北門拱辰門外的內酒坊、裁造院等有司官署。
并著手拆遷這些官署,將之搬到汴京城其他地方去。
然后,在這塊地方進行改造、重新規劃設計成兩個全新的宮殿群。
在拱辰門東,為慈壽宮,以奉安太皇太后。
拱辰門西,為奉圣宮,以奉養向太后。
相關設計圖紙,于八月底送入宮中,兩宮見了都是歡喜不已。
因為,根據趙煦的指示。
慈壽宮和奉圣宮的內廷區域,專門開辟一個地方,一比一的復刻太皇太后與向太后故宅。
讓太皇太后與向太后,哪怕在宮中,也可以游覽故宅。
這就是效漢高奉養劉太公故事。
于是,兩宮只要有空,就會去拱辰門那邊看一看工程進展。
這是女人的天性!
不因其年齡、背景、身份而改變的天性。
結過婚的朋友,對此應該有很深刻的認知。
一聽趙煦提起拱辰門的新宮闕,兩宮都是笑起來,太皇太后道:“老身早上已去看過了……”
“托官家的福,有司做事還是很認真的。”
能不認真嗎?
這種天子為表孝道的工程,從一開始就是國家級項目。
宮里在盯,都堂也在盯。
沒有人敢不用心的。
“那……”趙煦假作不解。
向太后在這個時候適時的說話了:“六哥,是太皇太后聽說六哥今日在綾錦院為幾個蠹蟲氣到了,所以便和本宮來看看六哥。”
趙煦當即道:“多謝太母關愛。”
“卻也不是什么大事!這等蠹蟲也還氣不到孫臣!”
兩宮對視一眼,向太后問道:“那,怎聽說六哥,當眾言要刮骨療毒云云……”
趙煦嗯了一聲,道:“母后,兒臣確曾說過這樣的話。”
“今之有司,實在是有些不像話!”
“他們不僅僅與民爭利,還在地方上胡作非為,敗壞朝廷法度!”
“非得刮骨療毒,方能去腐生肌!”
三世為人,趙煦自然知道,他面對的是一個怎樣龐大的既得利益集團。
內臣、外戚、勛貴以及皇室自身的利益,在這過去百余年的歲月中,與諸司場坊混雜在一起,彼此融合,互相寄生。
對付一個綾錦院很簡單。
但面對整個系統,卻無比麻煩。
其中利益盤根錯節,就像是傳說中的克蘇魯怪物。
一般人別說是改革了,就算是理清楚這里面的關系,都是無比艱難的。
就像現在,趙煦都還沒有真的動手,僅僅是放出風聲,做出姿態。
便已經驚動了兩宮親自來詢問、關切。
他要真的粗暴動手,那么阻力必然不斷提高。
甚至于,有那膽大包天的人,鋌而走險,讓他這個官家失足落水什么的,也不是沒有可能!
趙煦也從未想過,真的和這個系統對著干。
這既太蠢——等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諸司場務,本就是皇權的延伸。
逼反了他們,等于自己插了自己兩刀。
同時,這也太低效。
光是應付利益集團的反撲,都不知道要浪費多少時間。
自然,趙煦有自己的想法和計劃。
兩宮那里知道這個?
頓時紛紛色變,看向趙煦的眼神都變得緊張起來。
“官家,諸司乃祖宗所設……”太皇太后打起了祖宗牌:“縱有弊病,也不該給外廷以口舌。”
她是清楚,諸司場務的能耐有多大的?
旁的不說,在京諸司場務,就包括了綾錦院、東西染院、裁造院、香藥庫、內外御藥院、店宅務等數十個機構。
這些機構供養皇室,同時也供養著皇城大內的妃嬪、皇子、公主以及圍繞著這些人的內臣、命婦。
并通過這個龐大的網絡,與外戚、勛貴們互相捆綁。
好多外戚家里,不成器的子弟,都是安排到諸司場務里當差。
向太后也道:“六哥,茲事體大,當慎重為上!”
她就是真的擔心趙煦把事情鬧大了。
要知道,哪怕是當年的拗相公王安石,也不敢碰諸司場務。
趙煦握著兩宮的手,道:“太母、母后放心便是。”
“臣知道輕重,會妥善處理的。”
向太后握著趙煦的小手,認真的看了看他的模樣,出于對這個兒子的信任,她點了點頭:“既然六哥有信心,那母后就放心。”
太皇太后還想說點什么?
向太后卻已經提前道:“娘娘也請相信六哥吧!”
太皇太后默然不語,顯然她還是很擔心。
擔心趙煦和先帝一樣,搞什么變法。
正在此時,一直在福寧殿外輪值的內臣梁從政走了進來,報告道:“大家、慈圣,閤門通事舍人郭忠孝求見,言有邊報入宮。”
兩宮對視了一眼,然后道:“傳舍人入殿說話。”
片刻后,郭忠孝便被帶到了殿上。
“閤門通事舍人臣忠孝,恭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圣躬無恙。”郭忠孝再拜,然后就將帶來的那份剛剛送抵通見司的邊報,呈在手上:“此乃剛剛入京的鄜延路經略安撫使劉昌祚以急腳馬遞入京之邊報。”
兩宮立刻緊張起來。
“快快呈上來!”太皇太后首先說道。
于是,來自鄜延路的實封狀,被送到簾中。
太皇太后拆開來被送到手中的實封狀,只看了一眼,她的臉色就從緊張變成了興奮。
“好!好!好!”
“劉昌祚打的好啊!”
她興奮的將手中的邊報遞給向太后:“太后也看看吧!”
“劉昌祚已擊破綏州之賊,斬首千余,賊石州監軍粱已興潰敗,劉昌祚言,已奉詔馳援環慶路!”
她一邊說,一邊興奮的看向邊報的日期。
“這是本月甲子從米脂寨發回來的邊報!”
“今日是乙巳日(十四)想來,劉昌祚應已率軍抵達環慶路。”
“無論如何,環慶之圍可解矣!”
說到這里,太皇太后就變得無比開心。
這一次的宋夏戰爭爆發之后,這位太皇太后一開始是很緊張,甚至很害怕的,她甚至想過遣使去興慶府,與西夏人好好談談,看看能不能停止戰爭的想法。
好在,宋軍打的不錯。
面對西夏在千里邊境上,制造出來的全面入侵聲勢。
陜西諸路,穩扎穩打。
知樞密院事李清臣兼任三門白波輦運司在三門峽統籌運輸軍糧,更是得到了向家、高家、曹家等外戚的全力配合(前文寫成了張璪,這里更正過來,戰爭應該是樞密院負責統籌才對)。
永興軍那位‘笑罵由汝,好官我自為之’的鄧綰的積極性全面爆發。
其甚至捏著鼻子和范純粹合作,掏空了永興軍和陜西的府庫的鹽鈔,雇傭了十幾萬民夫青壯和上千輛太平車,數萬頭牲畜,日夜不休向前線轉運糧械、錢帛。
于是,陜西各路,從開戰后,沒有丟過任何一個大型寨堡。
熙河那邊,雖然面對吐蕃背刺和西賊傾國來攻,卻奇跡般的頂住了,不止頂住了甚至有余力前出支援廓州的溪巴溫以及邈川的溫溪心。
隨著戰事漸漸進入相持,兩宮也才安下心來。
但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擔憂。
如今,隨著鄜延路的捷報,她們終于完全放心了。
劉昌祚的鄜延路得到解放后,環慶路方面也會被解放。
而這兩路宋軍騰出手來后,西賊的攻勢也就到了尾聲了。
不出意料的話,西賊很快就要退兵求和了。
向太后接過太皇太后遞來的邊報,看完之后也是無比開心。
“這都是娘娘指揮的好!”向太后恭維起來。
趙煦也適時的說道:“母后所言甚是。”
“太母用兵如神,運籌帷幄之間,賊眾煙消云散,不愧是高武烈公之孫!”
太皇太后被向太后、趙煦母子吹捧得都有些飄飄然了,臉色更是變得無比紅潤,連連道:“老身只枯坐汴京而已。”
“都是都堂相公們輔佐得力,還有前線的將帥用命之功!”
可傻子都能看出來,她本人的得意與自傲。
趙煦起身下拜,捏著鼻子恭賀道:“孫臣聞,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而我太母四月臣交趾,今再破西賊。”
“以武功而論,章獻明肅也遠不如矣!”
“以孫臣所見,便是歷代以來,也無幾人能與太母比肩!”
“孫臣何幸,能有太母、母后保佑擁護!”
“孫臣以為,當令宰臣,上尊號以張太母、母后垂簾之功!”
被趙煦這么一恭維太皇太后如飲仙釀,連自己是誰,身在何方,都已幾乎忘了。
盡管,她其實自己心里面明白。
無論是今年正月,命章惇南征交趾,還是如今的宋夏戰爭。
她其實都沒有做過什么有效的決策。
章惇南征,是孫子勸說、游說的結果,過程中的決策、安排,也都是這個孫子和都堂宰執們商議下來的。
她和向太后,只是點頭同意、認可了而已。
如今也是一樣。
可是……
誰會在乎呢?
事實就是,章惇南征,交趾臣服,是她和向太后垂簾時的事情。
如今,這宋夏戰爭,也是在垂簾期間發生的事情。
將來史書上,自然會為她涂脂抹粉。
何況,官家不是認了嗎?
于是,太皇太后道:“官家之贊,老身慚愧啊!”
“老身只愿將來到了永厚陵,面見英廟神靈時,能無愧于英廟托付便足矣!”
雖然她心中,依然對諸司之事,可能產生的動蕩與風波有所疑慮。
但在這一刻,這位太皇太后已遺忘了這點小小的擔憂,整個人都已沉浸在自身武功的迷醉中。
趙煦在旁,近距離觀察著這位太皇太后的神色,也看著向太后臉上忍不住洋溢的開心之色。
“果然……”趙煦在心中想著:“這位太母與向太后,其實并不是真正的和平主義者。”
真是和平圣母,她們也不可能穩坐后位。
皇城之中,就沒有圣母的生存土壤。
“她們反戰,她們主張和平,僅僅是因為沒有信心罷了!”
簡而意之,就是反戰敗!
太皇太后在福寧殿,陪著趙煦和向太后用了晚膳,才帶著人,回轉慶壽宮。
送走太皇太后,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趙煦看向向太后,道:“母后,今夜兒臣去保慈宮陪母后說說話吧!”
“兒臣也有好幾天,沒有到保慈宮就寢了。”
向太后一聽,頓時高興起來:“好!”
“六哥就隨吾到保慈宮去吧。”
于是,母子兩人,在御龍直的簇擁下,從福寧殿西閤而出,經福寧殿的右昭慶門前往保慈宮。
母子兩人提著燈籠,走在深秋夜晚的宮闈中。
“六哥……”向太后忽然蹲下身子,看向趙煦:“諸司之事,六哥是不是已經有了主意了?”
趙煦點點頭:“不敢瞞母后,兒臣心中已有了想法。”
“嗯?”
“且待兒臣到保慈宮,再與母后細說。”趙煦說道。
向太后點點頭,看著趙煦滿眼柔情。
這孩子,從四歲開始就被先帝帶在身邊,耳提面授。
在元豐七年之前,他一直被先帝保護的很好。
直到元豐七年的秋天,先帝身體不豫,才第一次帶他去了集英殿,接受群臣朝拜。
先帝更早早的安排好了輔政大臣,選了呂公著、司馬光為師保。
而這孩子也確實沒有辜負先帝的苦心安排。
自即位以來,上孝太母、孺慕她這個嫡母,尊重宰執,禮遇元老。
同時,他本人還很有主見,分得清主次。
無論經濟還是軍事,似乎都有自己的一套手段。
而且,在實踐中已證明,他常常是正確的。
尤其是章惇南征交趾,向太后如今已經知道,正是這個孩子的一系列政治安排,才讓南征進行的那么順利。
所以……
這次也是一樣嗎?
“好!”向太后輕輕握著這個孩子的手,心中既有著憐愛,也有著心疼。
這孩子少年喪父,很沒有安全感,她記得,最初在慶寧宮見到他的時候。
當時,他臉色蒼白、身形消瘦,見到她就撲在懷中,喊著母后。
如今,雖已漸漸長大,人也壯實、高大起來。
但,向太后明白,這個孩子依然和當初在慶寧宮見到的那個孩子一樣。
他依然在害怕著一些東西。
所以,他才會在太皇太后面前,放下手段,效彩衣娛親之法。
也就是在她面前,這孩子才多少展現出一些自我和真性情來。
“六哥記住,母后會一直在六哥身邊支持六哥的。”向太后低聲道。
“嗯!”
“兒臣知道!”
“待兒臣長大,定給母后生幾個大胖孫子,讓母后盡享天倫之樂!”趙煦輕輕依偎在向太后懷中,輕聲說著。
向太后聽著,頓時展顏一笑:“好!”
“母后等著六哥給母后生幾個大胖孫子,到時候母后在宮中給六哥帶孫子!”
她想起了,她那個可憐的孩子。
心中頓時悠悠一嘆,旋即整個人又有了期待。
期待著能有好幾個和六哥一般的孩子喊她太母的那一天。
深夜的文府,絲竹管樂之聲,并未停歇。
文彥博拿著酒杯,聽著歌姬的小唱,站在來訪的蘇頌身邊,看著蘇頌提筆,寫下的詩詞。
他瞇著眼睛,心情無比愉悅。
因為蘇頌寫的這首詩,實在是太好了!
尤其是那一句:社稷元臣名已遂,山河雄鎮寵仍疏!
真是寫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如今不就是這樣嗎?
功成名就,以元老之尊,而得天子禮遇,當今幾乎是以后主待諸葛武侯一樣的態度對待他。
老文面子、里子,全都有了。
自然是什么事情都肯配合了!
“子容真是繆贊了啊……”文彥博看著蘇頌將詩文寫完,然后感慨道:“老夫何德何能,敢當子容如此贊譽?!”
“太師當得!”蘇頌放下筆,拱手道:“方今國家,兩宮垂簾,宰執輔政而太師為天子元老,鎮國之粱,自是當得的!”
說著,蘇頌就壓低了聲音,問道:“太師今日御史臺、太學之中,可謂是人心激動,人皆言,社稷中興有望,國家振興在即啊。”
“這都是太師輔政、進言之功啊!”
文彥博的酒一下子就醒了:“子容,這是欲誆老夫入甕啊!”
蘇頌微笑不語,只看著文彥博。
文彥博笑了起來:“我知子容所憂。”
蘇頌是個實誠人,但也是個精明至極的人物。
人家算術在整個朝堂都屬于獨一份的存在。
又豈能看不出今日之事潛藏的風險?
所以啊,蘇頌這是在拐彎抹角的希望他這個太師去宮中委婉的勸一勸。
可惜……
蘇頌還是不理解當今那位啊!
文彥博放下酒杯,道:“子容可知,當今官家做事有一特點……”
“敢請太師賜教!”
“謀定而后動!”文彥博在蘇頌這樣的實誠人兼老朋友面前,也不藏私,直接道:“其自動手,必有后手在準備。”
文彥博想起了,那位官家是如何對付大和尚們的。
那可是硬生生逼著大和尚們吐出了質庫。
而且,這位官家并未將大和尚們吐出來的質庫自己吞了。
而是將之打扮了一下,然后就要撲買。
更關鍵的是,他沒有把大和尚逼到絕地,甚至保留了大和尚們的一部分干股,讓他們依然可以參與到質庫的分紅中。
這樣一個人,會魯莽的對諸司開炮?
不可能!
說不定,他已經分好了肉。
說不定現在還在惴惴不安的那些人,很快就會開始吹捧起來。
畢竟,這位官家可是連和尚都不會逼到絕地,會給他們留下一份紅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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