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二年二月庚子(十七)。
汴京城,下起了綿綿細雨。
隨著這場雨水的降臨,汴河重新進入通航期。
南來北往的商賈,開始從四面八方,涌入汴京。
蔡懋乘坐的船,在州橋不遠的一處堆垛場停下來。
在堆垛場上,已經有人在等著他了。
蔡懋遠遠的就看到了這些人的身影。
有他的叔叔蔡碩,也有他的小舅子馮詢,還有他叔叔的女婿文康世。
當然,還有他往日最要好的朋友。
當朝的翰林學士刑恕刑和叔!
蔡懋見著,心下暢快,船一靠岸,就一個健步,跳到了碼頭上,叫那身后的元隨們尖叫不已。
也叫在堤岸上的親友們紛紛大呼小叫。
他卻只是哈哈大笑:“大驚小怪!”
他在泉州,可是跟著海商們出過海,在大海的波濤中,直面過狂野的風暴。
于是,便迎向諸位親朋、好友。
先是到了叔叔蔡碩面前,納頭就拜:“小侄懋,給叔父大人問安!”
“好好好……”蔡碩扶起自己的侄子,贊道:“大哥兒是越發的勇武了。”
然后他問道:“長兄可安?”
蔡懋答道:“上稟叔父,父親在泉州甚為安好,就是時常掛念叔父!”
蔡碩頓時笑起來。
蔡碩的女婿文康世趁機上前拱手:“子堅兄,別來無恙!”
蔡懋趕忙還禮:“文賢弟別來無恙!”
然后他就看向自己的小舅子,問道:“四哥兒,泰山大人可安?”
馮詢道:“大人在家,盼著姐夫回京,已盼了許久了……今我見得姐夫無恙,可安心回去上稟大人了!”
蔡懋連忙道:“勞泰山掛記,我之罪也,當親至大人堂前請罪!”
在這個時候,刑恕瞇著眼睛,走上前來,拱手道:“子堅賢弟!想煞我也!”
說著就主動上前,張開臂膀,擁抱住蔡懋。
他與蔡懋,可是有過命的交情!
兩人之間的友誼,從少年延續至今,且從未因彼此身份、地位而有過任何褪色。
蔡懋緊緊抱住刑恕:“我在泉州,也是想煞了和叔!”
“大人,蔡子堅回京了……”
呂希哲的聲音,將呂公著從沉思中拉回現實。
呂公著放下自己手上的書冊,鄭重的收入懷中。
“蔡子堅?蔡懋嗎?”呂公著問道。
“嗯!”呂希哲道:“方才,蔡相公家的元隨,送來了四弟托蔡子堅帶回來的家書……”
說著,呂希哲就將一封書信,送到呂公著面前。
呂公著接過信件,微笑著拆開。
但他的笑容只在臉上停留了片刻,就瞬間消失。
因為,在這封信上,那個不孝子,又在和他要政策!
從去年到現在,呂公著可是通過都堂協調,從東南各路,給泉州市舶司,調去了上百名官吏。
甚至還拉下了老臉,去找章衡商量,讓戶部前后撥款數十萬貫過去了。
但這個不孝子,卻還是想要政策,想要錢。
還說什么泉州市舶司,現在前途一片光明,什么海外商賈紛至沓來,開港不過數月,市舶司就已經賺了數萬貫了。
虧他好意思說!
也不看看投入是多少!
但,呂公著也沒有辦法。
大兒子呂希哲,眼瞅著是要跟著王介甫跑了。
已經沒救了!
次子呂希哲,雖忠厚實誠,但太過忠厚實誠了!
所以他也只能指望著小兒子能給他爭口氣,能發揚光大壽州呂氏的家學與門楣了。
“大人,蔡子堅家來送信的人還言,蔡子堅欲在后日登門拜訪大人……”呂希哲湊到呂公著跟前小聲說道。
呂公著一聽,就明白了蔡懋的那點小心思。
無非不過是蔡持正在福建待的久了,有些思念汴京,想要回到舞臺的正中央,所以想找他探探口風。
可呂公著哪里敢干涉這種事情?
略微想了想,呂公著就道:“汝且代老夫今夜去蔡府,告知蔡懋,就說老夫近來政事繁忙不便會客!”
這是實話!
自兩天前,從韓絳府上回來,呂公著就閉門謝客,就連李常、范純仁、呂大防都不見。
只一門心思,在家研究官家借韓絳之手賜下的那本小冊子。
閑暇時就翻看過去三司的條例。
“諾!”呂希哲點點頭。
太原府。
呂惠卿身服公服,頭戴展腳幞頭,在河東經略安撫使司官署的大院中,焚香拜聽著,來自汴京的宣詔內臣所帶來的旨意。
“敕呂惠卿:朕惟孝處之深,三年不奪其志,又推才難之故,千里以待賢臣,惟卿實忠,皇考元輔,特詔入朝,以問國事!”
“可,落河東經略安撫使,特授資政殿大學士、正議大夫!回朝述職,以咨國事!”
呂惠卿聽完,恭恭敬敬的面朝汴京皇城方向,拜了四拜:“臣恭遵德音!”
接過詔書,李夔趁機將一塊金子塞到了來傳旨的內臣手中,然后小聲問道:“敢問天使,朝堂可已定下誰來繼任河東帥?”
那內臣笑了笑,道:“這等軍國大事,某哪敢打探?”
“不過,某離京前曾聽人說,宮中有意,以鄜延路劉太尉接任河東帥司。”
呂惠卿聽著,暗暗點頭。
如今的鄜延路經略安撫使是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劉昌祚。
此人勇猛無敵,凡有戰事,皆事先士卒,親冒鋒矢,確是良將。
他來接任,對河東諸將,再適合不過了。
大宋元祐二年,遼大安三年,二月辛丑(十八)。
日本國,壹岐外海。
新任的壹岐守平正盛,望著那海平面上,出現的遮天蔽日的風帆,他感覺自己的腿肚子在發抖。
他的兒子平忠盛,舉著武士刀,帶著三四百瑟瑟發抖的武士,列陣在前。
“父親……”平忠盛回頭,問道:“我們怎么辦?”
平正盛咽了咽口水,他已說不出話來。
他現在無比的埋怨自己,為什么就那么想出頭呢?
現在好了吧!
恒武平氏,好不容易攢起來的這么點兵力,怕是要全部葬送在這里了!
遠方的艦隊,已越來越近了。
平正盛忽然想到了什么,將手里拿著的刀一扔。
平忠盛傻傻的看向自己的父親。
平正盛脫掉鞋子和衣服,光著腳,走向壹岐的海灘。
然后,他匍匐在地,就像那些看到他,就跪到地上的日本農民。
這是他唯一想到的活路!
沒辦法!
敵人太強了!
他需要為白河院保存實力!
“若我和我的武士,都戰死在此……”
“藤原家就要再次凌迫白河院了!”平正盛自語著,也回答著平忠盛的疑問。
雖然,他和他的武士,加起來也就三百來人。
即使是在平安京里,他也只是效忠白河法皇的北面武士中的一員而已。
平家現在在日本,也只是東國伊勢的武士家族而已。
在平安京開始顯貴,也不過是數年前的事情——數年前,延歷寺的佛爺們再次抬著佛像進入平安京強訴,平正盛父子與幾個兄弟被太政大臣藤原信長,授命保護平安京,并在在這個過程中表現出色,被人稱贊為勇將!
于是,得到了白河院的注意,也得到了攝政太政大臣藤原信長的提拔,慢慢的開始顯貴起來。
所以,伊勢的桓武平家,其實效忠的對象,是攝政家族藤原家。
但,平正盛還是覺得自己是白河院的忠臣,而且是非常重要的那種。
白河院若沒了他的保護,遲早會再次為藤原家凌迫——
去年遼兵追著刀伊殺上日本,使平安京動搖。
本就已窮途末路的攝政政治,走向末日。
而白河天皇因為遣使慰勉遼兵,并通過外交手段,促成遼軍撤兵,加上攝政的藤原家自己內訌,開始掌權。
在這種情況下,白河天皇效仿自己的父親:他順勢將自己的兒子善仁親王立為皇太子,并立刻出家退位,因此得以取得和藤原家一樣的攝政名義。
然后其和藤原家的藤原師實聯手,逼太政大臣藤原信長退位。
通過這一系列的連續政治操作,白河院在平安京成功建立了院政。
而在這個過程中,平正盛父子也積極參與,并成功得到了白河法皇與藤原師實的信任。
所以事后論功行賞的時候,已經成為左大臣關白的藤原師實將他安排來擔任壹岐守,以警戒遼兵。
這是一種栽培!
因為在日本公卿們看來,遼兵已經退了,短時間內是不會再來了。
所以,在這個時候,無論是誰,只要在壹岐待上一兩年,就能積攢出深厚的名望,成為威震日本的大將!
之后就可以順理成章的提拔了。
平正盛父子也是這么想的,所以,接了任命,立刻帶著整個桓武平氏的武士,趕赴壹岐上任。
可……哪成想……
這遼兵又來了!
打的贏嗎?
平正盛知道,是絕對打不贏的。
去年,遼軍登上日本,所向睥睨,伐莊破院的景象,猶在眼前。
平正盛無論如何,也不敢和那些宛如天魔一樣的遼軍對敵!
蕭不噠野穿著山文甲,提著一柄鐵锏,再次登上壹岐的土地。
數百名矮小的日本士兵,在他們的將領率領下,跪伏在他面前。
其中的首領,操著一口生硬的中原正韻,磕頭拜道:“日本國壹岐守平正盛,參拜上國將軍……”
“未知將軍何故率軍來我日本?”
“須知我國白河院,已遣使向大遼天子朝貢,誓為臣屬……”
蕭不噠野哼哧兩聲,道:“吾乃大遼平壤招討使蕭不噠野!”
跪在地上的平正盛一聽這個名字,就兩股戰戰。
因為,去年的那個率軍登上九州的煞星、天魔好像就是叫這個名字!
“原來是蕭將軍……”平正盛努力的想著措辭:“未知將軍因何再返日本?”
“你們不老實!”蕭不噠野昂著頭,怒目瞪著在他面前的這些日本人。
作為一個自詡為大唐繼業者的王朝。
現在的遼人,是很講吃相的。
哪怕打人,也是要講一個師出有名。
“既已臣服我大遼皇帝陛下,為何又在國中僭越禮制,自稱天皇?”
說到這里,蕭不噠野瞪大了眼睛,怒視著在他身前跪著的那些日本廂兵:“甚至還在國中,自用歷法,僭用年號!”
“此乃欺君大罪!”
在蕭不噠野身后,數百名全副武裝的遼國士兵,立刻舉著手中的長槍,前進一步,嘴里大喝一聲:“有罪!有罪!”
平正盛被嚇得亡魂大冒。
他手底下的那些武士,更是瑟瑟發抖。
沒辦法!
在他們面前的這些遼兵,每一個都好似巨人一般。
手中的兵刃與身上的甲胄,更是他們無法想象的神兵利器。
他只能趕緊磕頭拜道:“誤會……誤會……”
“將軍恕罪,將軍恕罪!”
卻也不知,到底是想要解釋誤會,還是打算請罪。
蕭不噠野哼了一聲,瞧著那個在他面前溫順的日本官員,問道:“爾等可想活命?”
平正盛瞧著那些抵在自己眼前,寒光閃爍的槍頭。
也看著那些高大魁梧,好似巨人般的遼國軍士,頓時就和小雞啄米一般點頭。
“善!”蕭不噠野笑起來:“那就回答本將軍幾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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