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兩宮到的時候,趙煦已是換上了一副悶悶不樂的神色,一副眼看著馬上要玉玉的樣子。
就連迎接,也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臣給母后、太母問安……”
向太后看著趙煦的神色,心疼的不行,只扶起這孩子,就摟在懷中,輕輕拍著趙煦的背,安慰起來:“六哥不要傷心了……”
“為那等辜負圣恩的小人不值得!”
趙煦點頭頷首,看著向太后,道:“母后,兒臣知道的!”
“兒是皇帝,是天子,當以天下為重,為祖宗社稷思量……”
話是說的硬堂,但小臉上的委屈,卻是清晰可見。
這種明明已經很傷心了,卻還是得強裝開朗、豁達的態度。
叫向太后瞧著,便心疼不已。
就算是太皇太后,也是有些內疚、慚愧。
這孩子……懂事的叫人心疼!
趙煦繼續說道:“可是……可是……”
“兒自問,待駙馬不薄啊!”
“駙馬為何會如此狠毒了兒?”
“是因為,兒遇王留后(王師約)更好?”
“可留后是大姑的丈夫……大姑與皇考同日而去……兒稍微優遇一些,也屬正常啊!”
說著,趙煦的眼淚大滴大滴的掉下來。
少年人的淚腺,本就比成年人發達。
何況,趙煦在現代進修過!
而且,還曾干過主播行業!
雖則他自持身份,在當主播的時候,羞于靠賣慘博流量。
但,到底是見過的。
也知道技巧!
等到后來到了帝都,隨著接觸的圈子越來越高,他也不得不學會與人虛與委蛇,互飆演技。
沒辦法!
最好的演員,全都在政商兩屆。
與這些人相比,別說什么小鮮肉了,就算是老戲骨,也要被秒成渣。
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跟在這些人物身邊,哪怕只是在這些人輻射的邊角地,趙煦所學的東西,也夠他受用一生了!
聽著趙煦抽泣,看著這孩子流淚。
向太后也是忍不住的掉下眼淚,只抱住趙煦,低低的說道:“六哥不哭……六哥不哭……”
一旁的太皇太后,見著這情況,也是嘆息一聲,道:“張敦禮何德何能,能讓官家如此厚愛、牽掛!”
“這孽障得到如此厚恩,卻將之辜負了!”
“實在是天理難容,當明正典刑,以謝天下!”
趙煦聽著,當今就對著太皇太后拜道:“太母不可啊……”
“駙馬,終究是壽康公主的駙馬!”
明正典刑?
怎么可能!
當年趙世居,尚且都沒有被明正典刑,只是賜死。
如今的張敦禮就更不可能了。
別說其他人了,趙煦自己都不愿意,將一個駙馬送去菜市場。
這是屁股決定腦袋!
不能讓老百姓,看到皇親國戚和他們也是一般的人。
太皇太后看著趙煦的模樣,心道:“官家到現在都還在回護著那孽障……”
“那孽障還真是該死啊!”
這個時候,馮景來報,郭忠孝送來了都堂有關駙馬張敦禮‘詛咒君父’一事的意見。
向太后當即便命郭忠孝送來殿上。
她則抱著趙煦,坐到了坐褥上,安慰起來。
太皇太后也跟了上來,與向太后一起勸慰。
在她們的安慰與勸說下,趙煦借坡下驢,終于是止住了抽泣。
等到都堂的劄子送來,向太后第一時間,就看了一遍,看著宰執們的處理意見,向太后心中頗感快意。
只是,她知道的,實際上不可能按照宰執們的意見來處置。
那會嚇到其他外戚勛貴的。
更會開一個前所未有的先例!
所以,稍微思考后,她就將劄子遞給太皇太后,然后說道:“娘娘,都堂髃臣的公議是……”
“駙馬都尉當腰斬,其父母兄弟,皆連坐,當絞!”
“公主與公主之子,則由宮中發落……”
“您看呢?”
看似是詢問意見,實則是在試探。
太皇太后自也懂得,便將心一狠,道:“髃臣們的公議,老身自是尊重的!”
“就按髃臣們的意思辦吧!”
她已不在乎什么條貫、祖制了。
她現在緊張的,只有一個事情——小皇帝的看法。
她不能冒險,將高氏一族,置于危險之地。
于是,便連往昔她嘴中最推崇的祖制、條貫也不顧了。
高氏外戚,若因此有在將來獲罪的風險。
那什么祖制、什么條貫,就算能保全,又有什么意義?
“至于壽康公主……”
“其雖是老身的女兒,但國法無情,該如何就如何罷!”
女兒而已……
且是嫁出去的女兒!
在其出嫁的那一日,就已是他人婦!
如何比得上寶貝侄子?
那可是她家的兩根獨苗!
是她父兄的血脈!
所以,該犧牲的時候,是可以犧牲的。
既連公主都要法辦,那么公主之子,那個十來歲的張秉淵,自也逃不了圈禁的命運。
趙煦聽著,立刻就道:“不可啊!”
“駙馬雖是有罪……但罪不至死……何論腰斬?”
“且駙馬不法,與駙馬父母兄弟何干?”
雖然說,這個事情是權責一體的。
既然,一人得道雞犬飛升。
那么一人獲罪,全家死絕,也是理所應當。
這是很樸素的社會正義。
然而……
皇親國戚,終究是皇親國戚!
是不可以也不能和平頭百姓一樣的去面對刑罰的。
像五代那種天街踏盡公卿骨,內庫燒成錦繡灰的事情,是不能再出現的。
五代亂世,從上到下,都是命如草芥。
作為一個專制帝王,趙煦的腦子是很清醒的。
若有可能,他甚至恨不得學習在現代知曉的三代將軍們的做法。
將趙官家的恩情,遍灑億兆黎庶。
讓全天下的人都念他的恩情!
子子孫孫,永永無窮!
奈何,他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到!
“那官家想如何處置?”太皇太后遲疑了片刻后問道。
趙煦沉吟片刻,抹了把眼淚,道:“太母……母后……”
“太祖杯酒釋兵權,與功臣共富貴,方有今日!”
將一個駙馬公開處死,這會砸了駙馬的招牌。
一個品牌,若沒了逼格,那就將一文不值。
趙煦當然不能做這種自毀長城的事情。
“這樣吧……”趙煦嘆道:“張敦禮落駙馬都尉、密州觀察使,勒停、除名,以登州團練副使,編管廣州居住!”
現在的廣州,可不是現代的那個大都會。
如今的廣州,身處嶺南,雖然商業發達,但自然環境與氣候,都很惡劣。
對于北方人來說,尤其如此。
況且,從汴京到廣州,千里迢迢。
張敦禮能活著走到廣州,都算他命大!
“至于其他父母兄弟……”趙煦道:“姑且推恩,刺配交州,交于右江安撫使嚴加管束!” 交州是個什么地方?
滿地甘蔗園!
就缺勞動力!
張敦禮的父母兄弟,到了當地,進了甘蔗園,就他們那養尊處優的身體素質,能活過一年,都算他們命大!
反正,在交州當地,據說去年被俘的交趾戰俘,都已經死了好幾千。
都是累死、病死的。
這可比直接絞死張家滿門,要折磨的多。
但汴京人可不會知道交州的情況。
兩宮更不知道了。
于是,看向趙煦的眼神,更加溫柔、憐愛了。
“至于壽康公主……”
“公主是太母之女,皇考胞妹,也是朕的親姑姑……”
“公主并無過錯,只是遇人不淑而已……”
“便勒令和離,依舊居住公主邸,撫養獨子!”
“公主子,是太母外孫,朕之表兄,也不當獲罪……”
“便命其改宗,自外戚中擇無子者養之!”
向太后聽著,她知道的,趙煦的處理決定是符合傳統和條貫的。
她雖然心中有些不舒服,覺得對張敦禮的責罰太輕了。
可看了看太皇太后,又看了看愛子。
她還是點頭,道:“六哥寬仁,定可興盛社稷!”
太皇太后張了嘴,有心想要補充點什么,但最終,她沒有說話。
因為,這個事情她無論說什么,好像都不太合適!
于是,這個事情就這么定下來。
旋即,向太后下令,召來了翰林學士范純仁,并命其草制落張敦禮駙馬都尉、密州觀察使,并命其與壽康公主和離的詔書。
范純仁,文思敏捷,到了殿上,不過半個時辰,就寫下了一篇基于皇室立場的責貶詔書。
兩宮和趙煦看完后,都沒有意見,便用了印璽,派馮景到壽康公主邸傳詔。
壽康公主邸。
馮景抑揚頓挫的聲音,在庭院中回蕩著。
“可,特命和離!落駙馬都尉、密州觀察使,除名、勒停,責貶登州團練副使,編管廣州居住……”
張敦禮聽完,長出了一口氣,哭著拜道:“罪臣扣謝天恩……”
他看了看,默默的跪在地上,只是流淚的妻子。
他知道的,他還有希望。
即使他要被編管廣州,縱然他全家都要被他牽連,發配交州。
可他依然有希望!
這個希望就是——他的妻子!
哪怕現在,他和壽康公主,被強令和離解除了夫妻關系。
但也依然有希望!
想當年,仁廟愛女福康公主也與駙馬李瑋和離。
但最終呢?
朝野壓力之下,還是只能復婚!
所以他是帶著希望,被官兵押著走出了公主邸,然后被送到了一處專門用來圈禁有罪外戚的宅子里的。
然而,張敦禮的希望,卻在第二天早上,被風雨所吹散。
轟隆!
睡夢中的趙煦,聽到了滾滾春雷的聲音。
他從塌上爬起來。
在寢殿中守著他的孟卿卿被驚動。
“官家……”
趙煦問道:“方才打雷了?”
他話音剛落,又是一聲悶雷,在遙遠的天穹響動。
趙煦不需要再問,他已知道答案。
于是,披上衣裳,在孟卿卿率領的女官們的簇擁下,走出內寢。
轟隆!
一聲更大的悶雷聲響起。
福寧殿的門窗,雖都已被關上。
但那從九天上撕裂的云層中所放射出來的閃電,依舊照亮了福寧殿的前殿殿堂。
當趙煦走出內寢,嗚咽著的風聲,也傳入他的耳中
“要下雨了啊……”趙煦呢喃著。
“是……”
轟隆!
又是一聲巨響,旋即,淅淅瀝瀝的雨水,便從天而降,將過去將近兩個月的旱情,徹底洗去。
慶壽宮。
太皇太后懷抱著懷中的貍奴,站在慶壽宮的宮闕前,看著那宮外,傾盆而下的雨水。
“甘霖降下……”她嘆息著:“真是孽障啊!”
昨天才處置了張敦禮。
今天,天還沒有亮,上蒼就降下遲來的甘霖。
這說明什么?
御史們說得對!
災異的源頭,就是駙馬都尉張敦禮心懷叵測!
太皇太后看向她身邊的粱惟簡,輕聲道:“粱惟簡啊……”
“那孽障不能再留了!”
粱惟簡看著殿外的電閃雷鳴以及風雨。
他的心中,也升起些敬畏與后怕。
當今官家,難道真是受命于天的君王?
不然,為何歷朝歷代那么多奸佞危害國家,上蒼都不示警。
偏偏到了當今官家,上蒼就開始主動示警了?
眾所周知的,內臣群體,是最迷信的群體。
沒有之一!
“阿彌陀佛!”向太后也被春雷所驚醒。
她披著衣裳,走出寢殿,看著保慈宮外的電閃雷鳴,聽著殿外嗚咽的風雨聲。
“真是天佑我家,天佑六哥!”
說著,她就對自己身邊的尚宮張氏道:“夫人,明日且代吾去開寶寺、太平興國寺、中太一宮、玉清宮中,給諸佛菩薩以及三清上帝進香貢物!”
雖然說,向太后是個虔誠的佛教徒。
但是……
拜神嘛……自古就不怕多拜,就怕拜少了!
所以,不止得去拜諸佛菩薩。
還得讓禮部選個良辰吉日,到景靈宮中,感謝列祖列宗庇佑,特別是先帝的福佑!
張氏點點頭,低聲道:“娘娘……”
“那罪臣要不要……”
向太后搖頭:“不必了!”
“慶壽宮,會動手的!”
她說著,看向在保慈宮另一端,隔著福寧殿的那個宮闕。
在雷鳴電閃中,慶壽宮的輪廓,依稀可辨。
轟隆!
春雷滾滾,在九天炸響。
也將張敦禮帶入到噩夢!
門外,負責看管他的衛兵們,已經無所顧忌的議論起來。
“原來,京畿這一個多月沒下雨,真的是這奸佞導致的啊!”
“是啊……是啊……就是這奸臣所致!”
張敦禮聽著,瑟瑟發抖。
他有心要抗辯。
可門外的電閃雷鳴,風雨嗚咽,是做不得假的,更是他無可辯駁的。
他知道的,自己要死了!
很快就會有人來送他上路。
即使宮中寬仁,這朝野上下,汴京內外,也沒有人能容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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