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勒馬站在晨曦中往東岸敵營看去,空蕩蕩一片,東岸的敵軍已經連夜撤走了,留下一地狼籍,不給他們渡河攔截追擊的機會。
在西南方向的一處河灣處,有好幾具溺斃的尸體跟水草裹在一起;怪石嶙峋的河灘上,到處都是脫下來的鎧甲、拋棄的刀弓。
凌晨就渡河進入東岸偵察的斥候,這時候有數騎沿著東岸河谷往北馳來,在對面的河灘上勒住馬,大聲傳訊道:“陽城敵軍也盡數撤走了!”
“陽城之敵撤走了?”景王趙湍聽到東岸傳訊,看向徐懷遲疑的猜測問道,“西軍渡河經太行陘北上了?”
“太行陘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就算西軍從鄭州一帶渡河北上,蕭干、岳海樓這些狼心狗肺之輩,也不用急著撤吧?”楊祁業遲疑的問道。
西軍畏敵怯戰之狀,楊祁業在鞏縣親眼目睹,在他看來,蕭干、岳海樓、曹師利等輩所率兵馬戰斗力并不比西軍稍弱,又守太行之險,應沒有必要退避三舍。
“蕭干率云州番兵遲遲未能攻陷晉城,他們純粹靠劫掠供給的補給能支持這時已經不容易了,”鄧珪說道,“就算西軍沒有經太行陘北上,蕭干、岳海樓這些人也應該北撤了!”
徐懷看向王章、史琥,讓他們傳令下去,派出更多的偵騎進入陽城以東地區,摸清楚敵軍的動向。
他贊同鄧珪的判斷,與艱難時刻可以依賴于馬奶、奶酪就能保持充裕體能的赤扈不同,蕭干、岳海樓所部降附軍,這次南侵的補給完全來自于劫掠,一旦攻城撥寨的效率降低下來,或在某地滯留時間過長,他們就會陷入補給空缺的危機之中。
守陵軍馳援沁水,雖說之后并沒有渡過沁水,去直接解晉城之圍,迫使岳海樓、蕭干從晉城抽調五六千兵馬增援沁水東岸河谷及陽城、潤城等地,一方面削弱了降附軍進攻晉城的力量,另一方面也給晉城守軍強烈的信心與支撐。
超過一個月的時間,蕭干、岳海樓兩部兵馬沒能攻陷晉城,在澤州境內不單沒有獲得大的補給,甚至因為守陵軍與之隔沁水對峙,沁水以東、太岳山東麓的地方勢力受到鼓舞,越來越多的人敢于站出來反抗。
這諸多因素都必然使降附軍在上黨的處境變得困難。
不過,合理的推測是一回事,防止敵軍在真正撤退之前給他們玩一個回馬槍,徐懷還是主張等等前哨斥候徹底摸清楚敵軍的動向之后,守陵軍主力再渡沁水前往陽城、晉城。
翼騎營最先渡過沁河,沿沁水河谷南下至陽城、潤城,往東馳出太岳山進入上黨高地——這是歷史上曾經發生著名“長平之戰”的地域。
翼騎營大批斥候策馬于晉城西部,沿著沁河支流丹水北上,抵達與川陜之間八百里秦嶺同名的一座小山嶺。這座小山嶺作為長平之戰的發生地,也因此得名“秦嶺”,也是澤州與潞州的界嶺。
除了“秦嶺”以北的潞州境內,還有少量負責殿后的降附軍騎兵部隊出沒外,南面的澤州境內悉無敵蹤,這也驗證了鄧珪在汾水河畔的判斷:降附軍因為無法再在澤州迅速攻城撥寨獲得補給而撤出了。
守陵軍主力隨后渡過沁水,收復陽城、潤城等沁水中游河谷的城寨。
兩天后徐懷與徐武磧、錢尚端、喬繼恩、鐘應秋等人率領翼騎營簇擁景王趙湍進入被圍長達半年的澤州州治晉城。
率部西軍前鋒兵馬,自懷州經太行陘北上進入澤州的鄭懷忠以及朱沆等人,也于同一天抵達晉城。
不要說夾道相迎的人群了,知州劉致遠等出城相迎的澤州(晉城縣)官員也都一個個面黃肌瘦。
在守城期間,劉致遠等官員也都站上城墻勉勵將卒作戰,身上所穿的官袍沒有替換,這時候也都是打滿補丁,甚至不少人官袍上還沾染血跡,表明攻防戰事激烈時,他們并沒有都從城墻撤下去。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雖然河北、河東以及河淮陷落的城池塢寨不少,但除開所謂的“氣節”,主要還由于朝野絕大部分人都相信赤扈人的這次南侵,意在劫掠,并無侵占中原的蓬勃野心,因此主動獻城投降的官員僅有極個別人。
絕大部分城池的守將以及主政官員,在始自去年冬季到今初夏結束的戰事里,還能保證應有的“氣節”;像鐘應秋、劉知遠等官員,他們所守的城池受虜兵長期圍困、攻勢還相當兇猛,表現就更為杰出。
不過,徐懷不知道在赤扈人二次南侵并攻陷汴梁之后,黃河以北還能堅守“氣節”的官員,還能剩多少了。
劉致遠等澤州官員出城迎接兩路將帥進城,態度也是迥然不同。
劉致遠等官員對鄭懷忠等西軍將帥冷淡、敷衍,對景王趙湍的到來卻是出自內心的熱忱、真切。
劉致遠在城下走到近前,攙扶景王趙湍下馬,拽住景王趙湍的袍袖熱淚盈眶,通判馬思靜等官員,也是毫不避諱的帶著諸將吏行跪拜禮,高呼“千歲”。
這一切絕非景王趙湍乃是皇子。
事實上,大越除了在皇位未定時,限制皇子結交朝臣、干涉朝政,在皇位已定之后,親王級的宗室子弟對朝政的影響力也微乎其微,士臣也基本上會避免結交宗室。
大家心里真正清楚的是,沒有景王趙湍守陵軍馳援沁水,在關鍵時刻牽制降附軍的側翼,晉城很難說再多堅守一個月。
而在赤扈東路軍主力北撤之后,朝廷在京畿、鄭州集結的兵馬都超過二十萬,西軍援師主力卻足足拖延一個月才渡河;經太行陘北上澤州,更是在降附軍主動放棄太行陘北端的關隘之后。
黃河以南的朝野官員或許會覺得這是行事持重,但對深陷敵圍、朝夕不保的將卒官吏,則完全是另一種感覺。
朝中對景王趙湍率守陵軍渡河北上的態度,還是處于模棱兩可的態度。
一方面是議和派也無人敢站出來指責守陵軍在如此特殊時期渡河北上是破壞“和議”、有違規制之舉。
朝中最終決定從東南、西南另選禁卒調往鞏縣,由陳由貴新組護陵軍;宣武軍基本上已經全軍覆滅,原守陵軍接替宣武軍的旗號,張辛、鄧珪二人受景王趙湍舉薦作為統兵官皆授都指揮使銜;錢尚端加授樞密院都承旨,戰時兼領宣武軍統制,行使對宣武軍的指揮權;喬繼恩任監軍。
同時錢尚端作為河東制置副使,接受新任河東制置使鄭懷忠的節制,參與后續河東境內的戰事。
這是對守陵軍渡河北上并獲沁水大捷的認可,但同時沒有對景王趙湍授以實質性的差遣之任。
當然了,朝中也沒有勒令景王趙湍立刻返回汴梁的意思,許留軍中“咨議軍事”。
鄭懷忠、朱沆此行,帶著很多賞賜的御酒,夜里州衙設宴,劉致忠等將吏情緒激昂,縱情喝了很多。
徐懷借口統兵翼騎營軍務在身,不敢忪懈,早早出了州衙,與徐武磧、徐心庵、牛二等人在城中巡視。
城中還在執行宵禁,但所設的粥場都還擠滿衣衫襤褸的饑民。
晉城斷糧多日,之前史琥、王章、烏敕海等人率部斥候敵情,經過晉城時看城中軍民都瘦得不成形,守軍將卒基本上都是抱住槍矛或扶靠墻墻才能勉強站住。
史琥、王章、烏敕海他們將所攜帶的干糧都留下也沒有多少,還是緊急從沁水緊運了一批軍糧過來,先保證城中十數萬軍民每人每天都喝了一碗稀薄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
徐懷卻是遠遠避開粥場,在夜色下策馬而行,挨到夜深人靜,心想州衙宴席應該結束了,才返回驛館。
在驛館大門前,卻見朱沆在呂文虎、朱桐等人的陪同下,不知道從哪里返回來。
“一直想脫開身找你說事,你怎么早早離開宴席?”朱沆抓住徐懷問道,“剛聽人說你們去了北城門,我還特意趕過去找你呢。”
“勸殿下率守陵軍渡河北上,這一刻我都不知道這么做,到底是對還是錯!”徐懷苦笑道。
“怎么可能會錯?”朱桐對徐懷此時的動搖、自我懷疑感到非常驚訝,說道,“王戚庸那些人作梗,官家對很多事情也肯定有疑慮,因此沒有正式授殿下統兵實權,但朝中畢竟沒有將殿下召回汴梁,宣武軍新授將吏又都是殿下的嫡系親信,其實就是默認殿下對宣武軍的統領——你再看看劉致遠、馬思靜以及鐘應秋等地方官員對殿下的擁戴,要不是太過張揚,我看他們都要高呼‘萬歲’了……”
朱桐被迫塞到景王趙湍身邊任事,短短半年時間也成長很多,但他畢竟還看不了太深。
朱沆卻是明白徐懷的心情,輕嘆道:“所遇越是赤誠,就越難辜負。”
“不知道殿下有沒有歇息,我們進去再細說!”徐懷拽著朱沆的胳膊,與他一并往驛館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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