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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桐柏山還是天高氣爽的暮秋時節,麟府路卻已經朔風吹體生寒了。
大風卷起來漫天的煙塵,丘塬間稀疏的樹木枝葉開始凋落。
黃霾霾的天陰沉昏暗,長峽之間的黃河卻平靜深邃,波瀾遠沒有潼關往東至虎牢流段來得湍急洶涌,像是一頭蟄伏千年的神獸。
徐懷勒馬停在渡口前,將薄氈兜帽摘下來,露出清俊削瘦的臉龐,眺望黃河水及對岸的府谷城。
黃河從陰山南麓緩緩從西往東流淌,為西山西麓的山勢所阻轉折南下,逾一千二百里則為秦嶺所阻復折東流。
便是這一千二百里的黃河水道,將晉陜大地劈作兩半。
而從北往南的一千余里黃河水道中,從渾河口往南至白水河口流段約三百里,兩岸便是麟府路。
麟府路于隋唐時屬麟州,僅置新秦、銀城兩縣,大越立朝以后,將東岸之地拆出來,新置府谷縣,之后又升府谷縣為府州。
在徐懷立馬黃河西岸,府州城(府谷縣城)就建于對岸的石梁山西坡之上。
城池依山勢而建,負山阻河,南北僅三百余步縱深,東西也不到七百步寬,整體呈靴狀。
與岢嵐等城相比,府州城可謂袖珍,僅與陽口砦、廣武砦相當,但城池共建有六座大小城門,大南門與小西門建有甕城,城門上均有城樓,包砌磚石,在當世是一座標準的軍事要塞。
府州雖說僅領府谷一縣,但西北與黨項接壤、東北與契丹接壤,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除府州城以及北面的軍事要塞偏頭砦外,境內還依險要地形修建七座軍事堡砦。
“你們說,我們攜帶景王的信函渡河過去,顧繼遷看到我們,會是什么心情啊?”徐懷看向身邊王舉、徐武磧、徐心庵、范宗奇、王峻、王章、史琥、牛二等人,平靜的問道。
“大概不會太愉快!”徐武磧笑道。
徐懷在蒲坂等到王舉、徐武磧率第一批人馬扮作商隊抵達之后,并沒有先派人知會府州這邊,而是直接繼續以商隊的名義渡過黃河,從延州等地借道北上。
鄜州、延州位于黃土高原的腹地,峁塬丘壑縱橫交錯,車馬難行,數百人牽著上千匹駝馬在山道塬谷間,駝負沉重的貨物彳亍而行,將近一個月才抵達府州城對面的黃河古渡。
本身就是勵鋒堂的商隊,只是商隊的趟子手、護衛都換上楚山精銳,然而駝運的兩千余騾馬以及四千多捆貨物卻是實打實的。
一方面很難想象赤扈人不往陜西派出眼線盯著各部西軍的動向,另一方面實是府州太窮破了,承擔極其繁重的軍事防御任務,又要容納契丹殘族遷入麟州、府州北部地區暫居,各方面的物資都極其緊缺。
麟府路兵馬都總管顧繼遷多次向鄭懷忠、景王發函,希望能從關中腹地及洛陽增調糧秣、鎧甲刀弓等物資過去。
因為顧氏在過去個月時間里,對占據嵐州的曹師雄所部降附軍態度曖昧,朝廷屢次催促其對嵐州、朔州用兵,牽制側翼,都得不到回應。
顧氏這種曖昧,并沒有出乎徐懷的意料之外。
麟府路說是享受路級行政區域的待遇,顧繼遷這個兵馬都總管,與經略安撫使地位相當,但麟府路實際上僅僅轄領三個縣,人口加起來甚至都不是新置的楚山縣,顧氏作為麟府路的土皇帝,實際控制的勢力其實不大。
而顧氏一族作為黨項人的后裔,數百年來在這片土地棲息繁衍,族人也很難離開這片土地。
雖說過去一百多年來,顧氏替大越守御這片土地,還沒有過背叛,但問題是過去一百多年來,大越在西北與契丹、黨項人爭衡,基本上能勉強算是處于優勢。
顧氏當時跟黨項皇族又是世仇,但凡有點長遠的政治眼光,都不可能反復。
現在的情況完全不一樣了,特別是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將大越的底褲都漏了,顧氏還愿意繼續綁在大越這艘破船之上嗎?
徐懷不相信顧氏對大越會忠貞不二。
即便顧繼遷的長子顧琮正率領千余府州子弟編入京畿禁軍參與汴梁防御,徐懷也不相信等到赤扈人兵圍府州城時,顧氏會選擇與府州城同歸于盡。
當然,徐懷也不相信顧氏這時候已經暗中投降了赤扈人。
倘若已經投降,他們沒有必要按捺不動,赤扈人大可以驅使顧氏對延州、鄜州方向用兵,加速摧垮大越的根基,哪里還需要遮遮掩掩的?
徐懷正因為懷疑顧氏對赤扈人的態度曖昧,所以才建議景王、鄭懷忠不提前告訴府州突襲太原的作戰計劃。
不然的話,顧氏假裝無意將機密消息泄漏出去了,他們沒有辦法制約顧氏,只能中斷突襲太原的作戰計劃。
徐懷不告而至,就是要顧氏不配合也得配合!
當然,他們也不要指望顧氏對他們的到來,會感到多愉快。
麟府路位于呂梁山、管涔山以西,作為晉陜黃土高原的一部分,境內峁塬丘壑縱橫交錯,交通阻絕。
這決定了赤扈人在河東取得絕對優勢之前,輕易不會對府州用兵。
不過,府州這邊也早就風聲鶴唳了,勝軍堡等地都秣馬礪兵,而府州城西側的黃河渡口由于位于腹地,往西就是關陜腹地,戒備還沒有森嚴起來。
徐懷他們持有一整套關防文函,又是受景王委派運糧秣兵械等物資過來,當然是很順利的就渡過黃河;抵達府州城后,兵馬都總管府還派遣幾名官員過來接洽,一路帶領著他們進城,準備直接趕到倉房再點檢貨物。
府州軍民看到如此龐大的馬隊進城,看著馬匹所駝運的數千捆貨物,也個個都神采飛揚。
府州地廣人稀、土地貧瘠,又承擔極其繁重的軍事守御任務,以往都是依賴太原方向運輸大量的糧秣補給不足,但從去年宣武軍、驍勝軍覆滅于云州,將近一年時間沒有新的物資補充足過來。
而在過去一年里,府州不僅擴大兵備,還因為宣武軍、驍勝軍、天雄軍殘部上萬人兵,以及數以千計的桐柏山卒退入府州,在府州滯留一個多月后才南下,這也加劇了府州積儲物資的消耗。
虜兵還沒有打進來,但府州卻已經日益困難了。
現在有大宗物資經關陜運入,總算不用再勒緊褲腰帶了,怎么叫人不高興?
在抵達府倉之后,徐懷才對接洽的官員表露身份,要求密見顧繼遷。
徐懷與叔父王舉二人先前往兵馬都總管府見顧繼遷。
顧繼遷高坐堂上,左右好幾人都是顧氏重要人物,徐懷進大堂行過禮,也沒有說摒退左右,直接將景王趙湍及河東制置使鄭懷忠的秘函呈上,說道
“顧使君,一別數月,沒想到朔風再起時,還能來府州再次相見!這次帶來這份賀禮,希望使顧使君滿意!”
府州城小,又處于顧氏絕對掌控之中,城中主要官職都是由顧氏子弟擔任,只需要府州即刻起將戒備等級提到最高,赤扈人在府州城里即便有眼線,也出不了城。
而倘若顧繼遷有意泄漏此事,摒退左右也沒有用。
顧繼遷臉色陰翳的接過密函,示意徐懷坐一旁暫歇,著人端上茶水,他耐著性子先看起信函來。
徐懷雖然還是楚山知縣、天雄軍都虞侯,但這一年多來先突襲嵐州,后與景王馳援鞏縣,將虜兵遏制于偃師以東,繼而隨景王渡河突襲太岳山,斬首五千余顆,戰功顯赫。
更不要說徐懷率領桐柏山卒在第一、第二次北征伐燕期間的表現,可以說是大越一片暗弱下唯數不多的幾顆閃耀明星。
因此顧繼遷此時也不可能再看輕徐懷。
再者說,顧繼遷地位雖高,但府州兵馬也就七八千眾,在朝廷岌岌可危,地方勢力越發想著自保之際,顧氏又真比楚山強出多少?
不過,顧繼遷看過密函之后,心情自然是不痛快的,臉色越發陰沉。
徐懷率領數百精銳扮作騾馬隊,從蔡州出發經洛陽進入關陜,最后再到府州,至少已有一個月的時間——也就是說突襲太原計劃啟動至少超過一個月,才由徐懷當面通知自己,顧繼遷心里能高興?
顧繼遷是與經略安撫使平級的兵馬都總管,雖說受河東制置使節制,但拖延到這時,拖延到徐懷率領數百精銳進入府州城才知道計劃的全貌,這算怎么回事?
這背后不正代表朝廷、代表景王及鄭懷忠對他的猜忌嗎?
當然,顧繼遷沒有辦法對徐懷發脾氣,整件事明面上是景王趙湍、河東制置使鄭懷忠做出的決定,徐懷只是執行者。
而在密函里,景王趙湍、河東制置使鄭懷忠都要求府州盡一切配合徐懷行事。
徐懷也只是平靜的喝著茶,等顧繼遷的表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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