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聆風過了七歲,趙世恒便不許她在前院留宿,所以再晚她也要回自己的院子去。
丫鬟提著燈籠走在她身側,照亮她腳下每一塊石板,她的影子隨著燈火搖曳,顯得很孤單。
她雖然年幼,眼睛卻看的很明白,知道世間風雨都落了莫千瀾身上。
她不敢想莫千瀾死了之后的世界是什么樣,所以不肯長大,不愿念書,想要把莫千瀾永遠留在自己的世界里。
莫千瀾是她的父親、母親、兄長、玩伴,是她靈魂里的一部分。
她踢著腳邊落下來的蘭花,忽然停住腳步,看向這一大片山野蘭草,里面開著一些零星白色花朵,她伸手揪下來一朵,用腳碾成花泥,又揪下來一朵碾爛,如此反復,直把這一叢蘭草摘的光禿禿一片,毫無景色可言。
如此沿路摘下去,她把滿手滿腳都沾滿花汁,整個人困倦不堪,還不肯罷手。
“姑娘,”身后傳來急急的叫聲,是趙世恒追了過來,“聆風!”
莫聆風停手回頭,等趙世恒走近了,才低聲道:“伯伯。”
趙世恒走近了,見她雙手很臟,便取出帕子蹲身給她擦了擦手,又摸了摸她的小臉,很溫柔的道:“不要害怕,你哥哥的癇病不會死,只是發作的時候嚇人,而且不清楚何時會發作,其實無大礙……”
莫聆風安靜聽著,眼睛黑幽幽的,仿佛也能看穿趙世恒的慈父之心——他的女兒夭折,他像愛自己的女兒一樣愛莫聆風。
趙世恒垂著眼眸收起帕子:“伯伯不會騙你的,李一貼是神醫,原來在京都就是圣手,比太醫名氣都大……伯伯還想跟你說,我和你哥哥都比你大很多,就算沒災沒病,也會走的比你早很多很多……”
莫聆風垂著頭:“伯伯,我知道的。”
趙世恒摸摸她的頭,嘆了口氣:“那伯伯給你開蒙讀書好不好?”
莫聆風沉默半晌,才道:“我要鄔瑾來陪我一起讀。”
不等趙世恒答應,她揮動小手:“伯伯,明天再見。”
說罷,她把身子一扭,大步流星往“長歲居”而去,沿途還踩扁兩只青毛蟲。
趙世恒看她又是沮喪又是氣鼓鼓的模樣,不由又長嘆一聲,回到前院去。
翌日,京都中傳來春闈結果,鬧動整個寬州。
州學無一人榜上有名,圖南書院有一人得中二甲進士,州學之內,氣氛一片慘淡,就連講郎都心不在焉。
鄔瑾上過一日課后,跑回家中,先抱著鄔父解手,又背他在天井走了兩圈,等把鄔父背回屋中,自己拿了書正要背誦時,家中便有了來客。
來人是殷北。
殷北總是笑瞇瞇的,鄔母再三請坐,他也只是站著,不給鄔母燒水沖茶的機會。
鄔瑾打頭便問:“你騎馬來的嗎?”
殷北點頭:“放心,這回我找人看著馬了。”
“馬是小事,”他轉而對對鄔瑾說明來意,“我家大爺要在家里要辦個學齋,想請你去做個齋仆,隨府吃用,一個月給您二兩,另有一兩銀子燈油錢,筆墨紙硯你都可以任意取用。”
鄔母立在一旁,眉頭直皺,不等鄔瑾說話,便毫不客氣回絕:“謝你家主人好意,去做仆役會耽擱學業,就不去了。”
家中雖不濟,但也不必賣了兒子的前程。
殷北又笑:“并非真的做齋仆,只是個由頭,也是一樣隨堂讀書,三年后,也和州學學子一起參加解試。”
他看向鄔瑾:“小哥,三兩銀子很不少,再者讀書人最費的就是筆墨紙硯,你若是應下,不僅家中寬裕,自己也能輕省些。”
鄔家的難處便是家貧,還要勉力供一個讀書人,鄔父健全時,鄔瑾也需賣餅,如今鄔父臥病在床,鄔瑾便再未買過紙筆。
連講郎要他們買昭德堂稿,他也沒買,每日只在課間借了同窗的書強記。
鄔瑾站的筆直,像是一顆刀槍不入的鐵樺樹。
他沉吟半晌,才問:“敢問殷大哥,教書先生是哪位?”
“瑾哥兒!”鄔母聽聞此言,厲聲喝道,“你進屋去!”
她絕不讓鄔瑾去給人使喚——說的好聽是齋仆,說的不好聽,就是奴才。
她揚手便推著鄔瑾往屋里去,鄔瑾卻按住鄔母:“阿娘,您別急,等我問清楚。”
殷北無視鄔母的怒火:“教書先生姓趙,曾是進士及第。”
他上前一步,附在鄔瑾耳邊道:“趙先生左腳微跛。”
鄔瑾一愣,隨后猛然想起一人來——趙季,元章六年狀元,豈止是進士及第,更是一榜之首!
元章十一年,趙季在太和樓與濟陽郡王相爭,濟陽郡王將他推下太和樓,他因此摔斷了左腿。
傳言接骨時請的大夫受了濟陽郡王的請托,沒有為他接正位置,他腿好之后才發現跛腳,含恨辭官,不知去處。
三鼎之士為師——想到這里,他一顆心在腔子里狂跳,渾身血液都涌了上來。
可隨即,他又本能的想要避開莫千瀾。
莫家明明已經是強弩之末,可經過莫千瀾的手,卻成了活沙地,隨時可能吞滅不知深淺的人。
一瞬間,鄔瑾心里轉過許多念頭,踟躕之意,竟比當日在莫千瀾面前對答還要難。
鄔母沒有聽到殷北附耳所說的話,見鄔瑾面帶震驚、猶疑,又是半晌不言語,心里更是沒底,不知道殷北在鄔瑾耳邊到底說了什么。
片刻后,鄔瑾徐徐吐出一口濁氣:“多謝莫節度使好意,我還是在州學讀書。”
鄔母松了一口氣。
殷北很失望,但還是維持了笑臉,和鄔瑾告辭。
鄔意在門外不知站了多久,見殷北出去,連忙側身相讓,等他走遠了,就匆匆跑進來,滿臉欲言又止。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睡覺,他立刻鉆進被窩里,悄悄問還在燈下用功的哥哥:“哥,去做齋仆多好啊,三兩銀子呢,肯定也管飯,頓頓都吃肉,你干嘛不去?要是我,我就去。”
“睡你的。”鄔瑾翻動書頁,沒有回答他,心里也有幾分苦澀,又疲憊又茫然,認真寫完日錄,也吹燈睡下。
一夜過后,鄔瑾早起,站在床前想了想殷北的話,又深埋心底,出門去洗漱。
吃過一碗稀粥,他迎著晨霧出了門,沒去州學,而是先去刻印務撿廢紙用來做功課——他沒覺出累,因為從來沒有輕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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