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追上殷南的,只能是比獵犬還要敏銳的生羌。
這一行生羌四人,因為天熱,都戴遮陽斗笠,看不清面目,赤著上身,褲子半舊,赤腳穿麻鞋,涼衫搭在胳膊上。
他們穿著打扮和寬州城中苦力無異,但是皮膚黧黑,更為粗糲,無論怎么洗刷,都是如此——旱風如刀,在他們身上鑿出了溝壑,黃沙順著這些刻痕,侵襲進了他們的身體里。
身材最為高大一人掀動斗笠,露出鷹視狼顧之相,銳利地從鄔瑾幾人身上劃過。
他看鄔瑾——書生,長衫下隱隱透出起伏的筋骨,有幾分力氣,但是不足為慮。
看向莫聆風——黃毛丫頭。
看向程廷,倒是多看了兩眼——程廷滿眼憤怒,整個人都繃直了。
而程廷對他的注視渾然不在意,緊緊夾著雙腿,左右腿來回的交換,坐立難安,腹部滿漲,幾欲炸開。
他心急如焚,不知道這幾個羌人到底想干什么,要殺要剮,也不給個痛快。
他要去撒尿!
羌人目光最后看向殷南。
殷南是一身利落的窄袖騎裝打扮,看似沒有兵刃,實則頭上、袖里、腰間、靴中,全都藏著殺人的利刃。
高大男子往殷南的方向走了一步,右手伸入搭著的涼衫下,里面立刻顯出短刀的形狀。
鄔瑾立刻將身邊的程廷往后拱了一下。
程廷往后退了一步,連忙又夾住了雙腿,嘴巴伸到鄔瑾耳邊,低聲道:“鄔瑾,我憋不住了!”
鄔瑾將莫聆風牢牢箍在背上,低聲回應:“再忍忍。”
羌人對擠成一團的三人不再留意,而是很疑惑地看著殷南,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興奮。
殷南確實是在興奮,渾身的血液都因此而躁動起來,眼睛、耳朵變得異常敏感,舌頭舔了舔嘴角,像是即將飽餐一頓的饕餮。
她往前走了一步,再往前一步,腰間的軟劍已經抽出來一指長,眼睛里冒著亮光,邁出了第三步。
男子卻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羌人崇尚自然,他們相信不可思議的神力,也相信自己遇到危險時的直覺,他從殷南身上察覺到兩敗俱傷的危險。
殷南再進一步,男子又退一步,回到隊伍里最小的少年身邊,又急又快地說了一串羌族話。
那少年便脫下斗笠,往前走了一步,用流利的漢話道:“各位朋友,我們一家是來歸屬的,沒有惡意,我們馬上就離開。”
說罷,他學著文人行禮的樣子,拱手揖禮,生疏而滑稽。
在他抬頭時,莫聆風睜開眼睛,掃了他一眼,又閉上眼睛,打了個哈欠。
殷南失望地退了回去。
少年重新戴上斗笠,也退回到長輩身邊,高大男子領著他們離開,往寬州城方向走去。
走出去十來步,少年忽然回首,從手中拋出一塊白色石頭,大聲道:“送你,美麗的小姑娘!”
那石頭極有準頭,直奔鄔瑾而來,殷南驟然伸手,將石頭抓在了手中。
少年笑著跟上家人腳步,很快消失不見,莫聆風轉動腦袋,懶洋洋伸出手,從殷南手中取過石頭看了一眼,隨手又拋在了草叢中。
羌人一走,程廷立刻如同火藥一般炸出去二三十步,脫褲子撒尿,嘩啦啦尿出一條長河后,整個人都松快起來。
他如釋重負,走回鄔瑾身邊:“咱們去哪兒吃?我請客。”
方才發生的事情,對他而言,已經隨著尿一起撒了出去。
莫聆風使勁一揉眼睛,從鄔瑾背上撲騰下來,回答程廷:“去有荔枝冰糖水的地方吃。”
程廷翻身上馬:“那去羊百福,新開的正店,有羊肉包子和面條,糖水也有很多種。”
莫聆風也上馬:“那就去羊百福。”
兩人都未曾將此事放在心上,唯獨鄔瑾揣了心事。
沒有戰爭、看似平靜的邊關,實則已經波濤暗涌,并不太平。
四人還了馬,一同回城,飽吃一頓,程廷先行告辭,繼續呼朋喚友的游蕩玩樂,鄔瑾決定送莫聆風回府,將遇到羌人一事告知趙世恒。
到莫府時,時候尚早,一輪紅日,尚未西沉。
鄔瑾站在角門外,門楣上的“福泰”二字幾經風雨,仍然是干干凈凈,矮石柱上那兩只蟾蜍憨態可掬,看著倒是比王景華要順眼許多。
莫聆風“咚咚”地叩門,值更的門房迅速開了門——門房從前還有一絲人氣,今天卻是泥嬰一般,垂著腦袋,連眼珠子都不敢過分的轉動。
“鄔瑾,來啊!”莫聆風沖鄔瑾招手。
鄔瑾正看那門房不對勁,來不及細想,就邁步跟了進去。
二人直入后花園,然后雙雙停住腳步,看向花園中守株待兔的莫千瀾。
莫千瀾坐在秋千上,雙手握住粗麻繩,兩腳點在地上,一蕩一蕩,樹影傾斜,使得他那張臉也時明時暗,本就蒼白陰郁的一張臉,越發顯得陰晴不定,神色也令人心驚肉跳。
四周垂手而立的下人,全都噤若寒蟬。
趙世恒坐在一旁石墩子上,漫不經心地翻看說卦傳。
鄔瑾快步上前行禮:“學生見過莫節度使,見過趙先生。”
莫千瀾將手一揮,示意他滾去一邊,鄔瑾立刻叉手斂衽,恭恭敬敬退至趙世恒身邊。
莫千瀾獨自一人坐在府中,越想越氣,氣的半死,氣的發瘋,干脆在花園里等著莫聆風這股野風刮回來。
野風是刮回來了,結果還卷來了一個鄔瑾。
這讓他在火冒三丈之余,還“汩汩”的往外冒酸氣,在秋千上坐穩了,他沉著臉問莫聆風:“去哪里了?”
莫聆風理直氣壯回答:“我去馬場了。”
她中氣十足,毫不心虛,跑到莫千瀾身前,想要和他一起坐秋千。
“站著,”莫千瀾猛然喝了她一嗓子,“你還有理了,都是我太慣著你了!外面多危險你知道不知道!”
他這一呵斥,當真是晴天霹靂,不僅莫聆風瞪大了眼睛,就連趙世都也驚了。
鄔瑾站在一旁,也覺得烏云蓋頂——有一回,他去尋趙世恒還書,聽到趙世恒問莫千瀾種什么樹,莫千瀾說種櫻桃樹,還調侃了一句祖宗愛吃。
莫千瀾的祖宗就是莫聆風,連一根手指頭都沒彈過她,這樣的重話,就更別提了。
趙世恒立刻站了起來,擔心莫聆風要哭,又暗暗在袖子里摸了摸,看有沒有帶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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