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在孟永齊建議要起訴的時候，齊馨文是很反感的。

她之前選擇騰達律所，也是沖著唐方鏡的名頭去的。

自然她也知道，自己去騰達肯定不可能找到唐方鏡，但其他律師也可以，畢竟是唐律師的同事。

仲裁輸了她并不是特別意外吧，畢竟之前這位孟律師也專門說過訴訟的風險，這個風險確實很大。

她之前也屬于被坑了的那種，沒有任何證據，想憑空打贏官司真的很難。

但是，那個法務都說這案子他們贏不了，這個孟律師還在勸她起訴，這就有點騙錢的感覺了。

結果，對方居然說錢由他承擔？

而且更關鍵的是，這個案子還是由那位唐律師來接手的，這……這天上真的會掉下餡餅來？

“孟律師，你說的是真的？”齊馨文愣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道。

孟永齊聞言道：“肯定是真的，齊小姐，這樣吧，我現在帶你去見唐……唐主任，我說的話你不信，他說的你總信吧。”

然而，齊馨文的下一句話讓孟永齊直接懵逼。

“啊？我真的能見到唐律師？那咱們趕緊走吧，能見到唐律師，我這官司輸了也值得！”

孟永齊：“……”律所的女孩是那個樣子，怎么現在遇到的年輕當事人也是這樣子！

二十分鐘后，騰達律所，老唐一邊翻著手里《精神病人的自我修養》一邊說道：“來了？隨便坐吧。”

對面，孟永齊帶著齊馨文坐下，后者之前雖然來過騰達，但是從來沒有進過這個辦公室，現在對這里面的一切都很好奇。

尤其是看到對面的唐律師坐的居然是按摩椅時整個人都是懵逼狀態。

不過現在她更好奇的是，為什么唐律師會幫忙做這個案子，以及為什么孟律師居然愿意自己出錢！

有問題自然要問，齊馨文將自己的疑惑說了出來。

老唐這邊將手里的書放下，隨即將自己和孟永齊之間的事稍微解釋了一下。

末了還道：“齊小姐是吧，不經過你的同意就搞這種事，這里我也和你說聲抱歉，就是說如果伱不想再搞訴訟，我們這邊都沒問題的。”

“不會說因為這么個事就一定得讓你起訴。”

對面坐著的齊馨文一聽趕緊道：“不不不，唐律師，那什么還是起訴吧，我沒有任何問題。”

開玩笑呢，多少人想讓唐方鏡代理都沒那機會，現在自己好不容易遇到了，而且還不用花錢，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好嘛！

雖然人都討厭意外，但如果是天上掉餡餅這種意外的話，那只能說，讓這種意外來的更多點。

只是她同樣好奇，唐律師會用什么方法來打贏這個官司呢？

按照現在的情況來看，對方的辭退理由很充分，自己這邊什么證據都拿不出來。

老唐這邊倒是依舊很正常，看向了孟永齊道：“那行了，孟律師，你把卷宗給我吧。”

孟永齊隨即打開包將里面的卷宗材料拿出來遞了過去，他現在的心情很復雜，一方面想著要贏了唐方鏡，另一方面吧，那個法務的言論實在是有點太囂張，又很想讓唐方鏡去教訓一番……

唉，帶著這種復雜的心情，孟永齊走出了辦公室。

老唐這邊翻閱了一下裁定書，對方沒有出示新的證據，那這案子其實說難的話確實難，說容易也容易……

對面的齊馨文看著唐方鏡，這位唐律師其實長得挺好看，就是臉太白了，據說活不了多久了。

就在此時王青青走了進來笑道：“齊小姐是吧，現在呢請您跟我來，需要簽訂一份新的委托代理合同。”

所里的也就罷了，你這一個當事人盯著唐主任是想干嘛？

齊馨文聞言只能跟著王青青去簽合同，老唐這邊已經把卷宗丟旁邊了，根本不用看這些。

很快王青青把委托代理合同送了過來，并且告知唐方鏡說當事人已經離開了，老唐也沒說什么，反正現在閑著也是閑著，先去法院把案給立了。

光明區法院已經有段時間沒被自己疼愛了，這必須得雨露均沾一波。

很快老唐開始準備起訴狀，證據什么的不用進行大的改動，只需要把裁定書添上去，作為前置程序已經履行完的證據就行。

這些工作都沒用多久，搞完后看了看時間，還不到五點，騎著小電驢過去剛剛好能趕上。

于是老唐拎著手提包出了律所，一路來到了光明區法院立案廳，隨手取了號開始排隊。

沒多久就輪到他了，里面的工作人員隨便看了一眼，結果發現是唐方鏡，頓時有點緊張。

“你這是什么表情，我這次過來就一個案子，你看這包都是空的！”老唐舉起手提包敲了敲道。

工作人員心有余悸，光明區法院一共才多少入額法官，給你整的一個法官差點猝死，三個法官住院，你說我什么表情！

而且你就一個案子拎這么大的包干嘛，現在光明區法院的法官看到同類型的包都有點ptsd了。

接過材料來仔細看了看，又是勞動糾紛，這位唐律師除了偏愛刑事案件外，就喜歡勞動糾紛。

“這是仲裁輸了？”工作人員一邊做著登記一邊問道。

“輸了，所里一個年輕人干的糙活兒，還得我來幫忙。”老唐隨口道。

工作人員將材料收好，很快便有了回復：“好了唐律師，可以立案，這是回執。”

現在光明區法院的立案很容易，但并不代表所有法院都好立案，尤其是一些集體案件，很多地方都是緩立。

至于說緩多久那就不知道了，老唐也很想找個地方試試手。

回到律所，老唐依舊維持著他那休閑的生活，順便也在關注著林城那邊的動靜，就在這這樣的氛圍中，時間很快來到了開庭的日子。

九月十八日，起床后第一件事看看法歷，結果看完后老唐有點懵逼，這上面說的是，今天適合開法律玩笑！

什么鬼，這玩意不是自己編的嗎，怎么自己都不記得在法歷上寫過這種東西啊，還是說自己又出現幻覺了？

搖搖頭，不行了，看來病還是沒好，這幾天有時間了必須得去醫院看看，讓那位大專家好好給自己做做心理輔導。

拎著手提包下樓，騎上自己的小電驢直奔光明區法院。

法院門口，齊馨文已經在這里等著了，看到唐方鏡后很是激動道：

“唐律師您來了，我剛剛看到對面的那個法務已經進去了。”

“哦，不過你沒必要來的，有我在就行。”老唐一邊往里走一邊說道。

齊馨文嘿嘿笑道：“這不是想著看看唐律師您的風采嘛。”

律師出庭能有什么風采，這姑娘電視劇看多了吧。

不過他也沒說什么，當事人想出庭那是人家的自由，順便叮囑了一句讓她在庭審時候不要亂說，隨即老唐便走進了熟悉的民二庭。

此時此刻，民二庭內，公司法務張向楠已經坐在了被告的位置上，看著進來的唐方鏡，嘴張了張，但是又忍住了。

沒人知道他之所以那么挑釁那個孟永齊，主要就是想見到唐方鏡！

不用說，現在京州這邊的業內有不少年輕律師將老唐視為偶像，同樣也將其作為追趕的對象。

沒想到這還真的見了，也就是書記員已經來了，不然張向楠都打算沖過去和那位唐大狀好好聊聊！

真的太難了，平時根本沒什么見面的機會，他又不是律師……

不過，這個案子應該能贏對方吧，畢竟站在他的角度來看，公司沒有任何做錯的地方。

讓人加班也沒有問題，你說之前給你承諾說不用加班也沒證據，解除勞動關系之前還特別安排人聊過，工資也沒少，這如果還能輸，他直接辭職不干！

老唐這邊穩坐釣魚臺，書記員這邊已經宣布全體起立。

很快，老周走了進來，這個案子適用的是簡易程序，只有他一個人來審。

書記員宣讀完了法庭紀律，隨即老周宣布庭審開始。

說著話老周還瞅了瞅唐方鏡，那意思也很明確，你給我安分點，不要在庭審中瞎搞了，咱們好好的把庭審走完。

沒辦法，對方在庭審中提出來的意見，他每次都想著要忽視掉，但是，都沒辦法忽視，這些意見是可以決定案件走向的！

“法庭調查階段開始，請原告進行陳述。”

老唐隨即開始念起訴狀，這起訴狀平平無奇，和當初孟永齊的申請書沒什么大的差別。

念完了，張向楠那邊開始答辯，基本上都和之前沒區別。

接下來又是舉證質證，齊馨文看的有點想說話了，她覺得這位唐律師出馬，和之前的孟律師沒區別啊。

都是一樣的話，這證據都是一個樣子。

經過了上次的庭審，她現在也明白了，打官司要講證據，沒證據你寸步難行。

所以，這唐律師到底研究了個什么，還是說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對面的張向楠則是越說越有勁，果然啊，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就算是唐律師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舉證質證階段結束，沒有一點意外，老周再次開口道：“下面開始法庭辯論，請原告代理人先發表意見。”

說著話，老周看著材料開始琢磨判決書怎么寫了，這種簡單的案子，而且經過了仲裁庭，基本上他看到后就知道怎么判了。

然而，老唐的第一句話，就把老周和張向楠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

“我認為被告單方面辭退我方當事人的行為違法！”

一句話先聲奪人，張向楠很是疑惑，你這舉證質證被我完爆，啥證據都沒，這么說不是徒增笑柄嗎？

連旁邊的齊馨文都豎起耳朵，想聽聽唐律師到底有什么樣的理由。

“原因很簡單，因為被告方在辭退過程中，沒有事先將辭退理由告知工會，而且，也未在我方提起訴訟前補正這一程序。”

“按照《勞動合同法》第四十三條之規定，用人單位單方解除勞動合同，應當事先將理由通知工會。”

“用人單位違反法律、行政法規規定或者勞動合同約定的，工會有權要求用人單位糾正。用人單位應當研究工會的意見，并將處理結果書面通知工會。”

“而在本案中，被告方所出示的所有證據，均沒有任何能反應此程序的，因此可以認定解除勞動合同行為違法！”

啥玩意？齊馨文聽得一愣一愣的，這年頭辭退人還和工會有關系？

或者說，工會居然還能管這種事？

別說現在的好多企業根本沒工會，就算是有工會的企業，員工們也都知道一件事，那工會基本上的作用嘛，好像就是發個月餅什么的。

除此之外，基本上就沒用了。

但是呢，有工會的企業，其實作為工會會員的員工們都要繳納會費的，而且我國有專門的《工會法》！

你要知道，這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審議通過的法律。

所以工會組織其實很重要，也因此勞動合同法專門有規定，你要解除勞動合同，必須得給工會報一聲，哪怕你是走個流程！

但是呢，現在很多人都刻意忽略了這點，以至于一些企業開除員工那叫一個肆無忌憚，想怎么開就怎么開。

那么問題來了，如果企業沒設立工會，怎么辦呢？

對面的張向楠在愣了好一會兒之后同樣反應了過來，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或者說他作為公司法務，直接把工會這個組織給拋到腦后了。

老周也是愣了一下才想了起來，這倒是有趣了，一向都是重實體而輕程序的唐方鏡，這會兒居然開始從程序入手了。

“被告，你們公司的辭退行為有沒有通過工會啊？”

張向楠趕緊道：“這個，審判長，我們公司就沒有設立工會，所以也沒辦法通知工會啊。”

“這不是說我們不想通過工會，沒有工會確實沒辦法，客觀上無法完成，所以我認為這不應該是違法解除。”

一邊說著，張向楠一邊在腦海里開始瘋狂回憶勞動方面的法律法規和司法解釋，他是真的記不起來哪個司法解釋說有過規定。

好像只是勞動合同法訂了這么一個規定吧……

事實上張向楠還真的想對了，不管是老唐的前世還是今生，都沒有具體的規定，各地的判決也是五花八門。

有的呢認為說規定了要通過工會，你沒建立，那就得通過其他手段來替代，比如開職工大會，比如通知本地工會。

有的法院的看法和張向楠一致，但是更加詳細，就是說私法領域，法無禁止即自由，既然勞動合同法和司法解釋沒有明確規定不建立工會也得通知，那就可以不通知。

也因此，對于這個問題，那判決看的你眼暈，不過有的省份通過地方規章的方式做了解答，比如前世的蘇省。

在其本省的勞動條例里面明確規定，必須得通知工會，沒得商量。

對此，老唐是支持前一種觀點的，他也有自己的理由。

隨即老唐開口道：“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一庭編著的《勞動爭議司法解釋（四）理解與適用》：”

“《勞動合同法》的立法意旨是避免用人單位隨意解除勞動合同…即使單位尚未建立基層工會，也應當通過告知并聽取職工代表意見的方式或者向當地總工會征求意見的變通方式來履行告知義務這一法定程序……”。”

他通過引用最高法民庭編著的書籍觀點來闡述這個規定的立法精神。

本來吧你說勞動合同法專門弄這個規定，就是為了讓你們用人單位別那么隨便開人，這是立法的本意。

結果呢，你們直接不弄工會了，然后就不用通知工會，這完全和立法精神相悖，那這么做肯定不對。

就算是走程序你也得給我走到位了，就算一百個勞動糾紛里面，有一個案子，本地工會愿意幫忙管一下，那也已經夠了。

漢東省這邊目前還沒有過類似的判例，那么他唐方鏡就要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順便呢，把漢東這邊的規矩立一立，最好能通過這個案子，促成漢東省本地規章制度的建立，以法規的形式將其固定下來。

這也算是他的一些小愿望吧，案子贏了雖然有判例，但法官不一定會遵守判例，有規章制度在就好多了。

老周在上面埋頭寫著什么，感覺唐方鏡說完了，隨即抬起頭道：“那個被告呢，你們還有什么要補充的？”

張向楠這邊大腦都快干冒煙了，但可惜他沒開掛，不可能和老唐那樣隨便檢索，只能搖搖頭道：“沒有補充的了。”

“只是我方認為這畢竟只是程序瑕疵，并不應該影響解除勞動合同的行為……”

這就是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的時候了，兩邊硬要說起來其實都有理由，也就是張向楠這邊沒把私法領域的那些原則說出來。

老周深呼吸一口氣，隨即道：“好了，那現在暫時休庭。”

休庭了，齊馨文看著唐方鏡的眼神已經帶著憧憬，果然是唐律師，像是她這樣的，以前根本不知道工會的作用。

另一邊，老周已經將案子提交到了審判委員會，本來一個簡易程序的案子，他一個人就能判。

但是現在不行了，漢東沒有過先例，這個案子判下來很可能給漢東定調子。

以后最起碼辭退人的時候，裝樣子也得裝一下。

案子沒有當庭宣判，老唐拎著手提包悠哉悠哉地出了法院，就在此時他被叫住了。

“唐律師，唐律師！”

老唐轉過身來：“你有什么事嗎？”

他聽齊馨文說過，這個法務好像性格極其惡劣，之前還當著孟永齊的面挑釁。

然而，就看到對面的張向楠掏出了一張紙和一支筆，臉上帶著某種表情道：“那什么……唐律師，您能給我簽個名嗎？”

啊……啊？齊馨文目瞪狗呆，她剛剛都已經腦補好了整個畫面，這個法務挑釁唐律師，然后被唐律師一頓懟。

結果你專門追上來是要簽名的？

老唐臉上也有幾分錯愕，帶著茫然他給對方簽了名，然后就看到這位法務嘿嘿笑著離開了。

趕緊搖搖頭，這年頭的年輕人搞不懂，雖然他自己看上去也是年輕人，但他的心理年齡可是大的多。

一路回到了律所辦公室。

另一邊，孟永齊看著齊馨文給他發來的消息，就像是遇到了時間停止技能一樣，足足愣了一分鐘。

那上面說，那個法務之所以挑釁他，就是為了見唐律師要簽名，唐律師在庭審中說對方辭退行為沒經過工會，還說了很多，看樣子好像能贏。

他之前幫齊馨文出了錢，讓齊馨文在庭審后給他說一聲。

結果居然是這樣，他孟永齊居然成了一塊墊腳石。

他為什么沒想到工會這個規定呢……

但現實就是這樣，假傳萬卷書，真傳一句話，有時候就是那么一層膜，捅破了就會感受到新天地。

光明區審判委員會又一次受到了煎熬，現在這都是幸福的煩惱了，以前沒見過的案子，現在一個接著一個來。

但是又不好再請示，靠請示判案子，傳出去都丟人。

在充分考慮了老唐的意見，參考了沿海省份的類似判決后，光明區審判委員會做出了決定，支持唐方鏡的觀點！

因為他們覺得對方說的更有道理，最起碼立法本意就是如此，而作為法院這么一個審判機關，肯定是要明確一件事，法不能向不法讓步！

兩天后重新開庭，老周宣讀了判決書。

“本院認為，勞動合同法第四十三條之規定，旨在平衡用人單位與勞動者的合法權益，防止用人單位動輒以勞動者違反勞動紀律和規章制度為由單方任意解除勞動合同……”

光明區法院這次的判決書特別長，用了很長的篇幅來進行說理，說明這么判決的意義所在，并且強調了勞動領域的特殊之處。

這不是一句“私法中法無禁止即自由”就能反駁的。

和張向楠一起來的還有公司的一個副總，這會兒聽著判決也是很懵，對方居然拿出了工會來扯大旗。

判決下來，公司當庭表示上訴，不過在老唐看來大概率就是走一走程序而已。

雖然這個案子沒涉及到任務，但他還是打算發到網上，主要是在漢東這邊造成更大的輿論，促進相關方面的立法工作。

按照他的理解，法律最好不要存在模糊地帶，就像是之前外賣平臺的那些騷操作一樣，你總得給人定個性，不能用一個“新業態”就能打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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