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了極武仙碑排名后，穆輕云將牌符收起。

同時她右臂垂落，挽在臂彎的竹籃流利滑下，直到手掌末端，被手指勾住后，輕輕搖曳。

穆輕云食中二指提著竹籃，緩抬起手臂，仿佛提著一只鳥籠，目視前方，若有所思。

此時儀態，從容中帶著一絲專注，專注中帶著一絲隨意。

這動靜之間的莊嚴，令徐振云在恍惚之中感受到一絲葉潮音的味道。

徐振云從未見過這樣的穆輕云。

數個念頭浮現翻涌，倏忽之間，徐振云突然真正意識到——

眼前這個女人，已經是天下第一。

這是成為天下第一之后的蛻變？

徐振云由衷道：“師父，恭喜。”

穆輕云回過神來，轉頭和徐振云對視，雙眸中的赤色似乎更深兩分；突然間猛地探出左臂。

這個動作，像是要撫摸徐振云的頭頂，又像是如徐清霜之故事，想要點徐振云的眉心。

但手臂探到近處，驀然轉了方向，只是在徐振云的肩膀上輕輕一拍。

其中獨特的親昵與默契，不同往日。

徐振云微微一怔，灑然笑道：“入世之道，講究率性而為，盡興逞懷。師父你成就極武仙碑第一，總不至于無動于衷吧？是否要慶祝一下？”

穆輕云目光再度在徐振云身上一掃而過，這是她今日不知梅開幾度的動作。

旋即她釋然笑道：“你說的不錯。”

舉目四顧，穆輕云聲音輕快的道：“從前倒是沒有發現——這萍水居高臺之上，卻是個世俗清凈地，是個閑談小酌的好地方。”

世俗清凈地……

徐振云心思敏銳，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全新的“理念”。

修道者想求清凈很容易，隨意尋一處小界、一方山門足矣；若是有“世俗修”的需求，暗隱紅塵鬧市之中，那就是另一番風光。

非此即彼，涇渭分明。

但是“世俗清凈地”，卻是偏偏要從世俗中尋清凈。

這是一種怎樣的心境？

思緒泛起時，穆輕云卻隨手一揮，左手無名指上絲線銀芒忽然明亮。

徐振云仔細一望，這卻是一枚以前從沒注意過的納物戒。

二人面前，突然多出一座四方玉案，以及兩只青色的艾草蒲團。

無論是玉案還是蒲團，其上未見雕飾，返璞歸真；但是自然紋理，卻呈現出獨特的質感。

穆輕云道：“坐吧。”

聲音清亮，勝過從前；音色輕柔之中，罕見的有三分剛勁。

話音一落，她已經先一步坐下。

徐振云從善如流，灑然對坐。

在徐振云坐定的瞬間，玉案上已經多出一只兩段竹節形的灰色瓷執壺，把手是一個一尺多高的半圓形竹柄；兩只云紋青木杯分置于二人面前。

徐振云眼皮一動。

這幾件東西看似尋常；但是這種修道人風格十足的物品，往往只出現在修行之地。

世俗中所用，通常都入鄉隨俗，吻合世俗風格。

穆輕云納物戒中，“世俗日常”所用桌椅一類，自不會少；但是她偏偏選擇了以道入凡。

這就是“世俗清凈地”的意思？徹底打破二者之界限？

穆輕云笑道：“你不會讓我給伱斟酒吧？”

徐振云微笑道：“哪里。”

立刻提起瓷執壺，依次為穆輕云和自己滿上。

酒水呈琥珀色，微微帶綠；涌入鼻端的味道，并不具有十分強烈的攻擊性，但卻醇厚猶如實質。

穆輕云舉起酒杯，懸空不動。

徐振云會意，雙眸一亮，快速舉起酒杯。

兩只木杯輕輕一碰，發出并不響亮、略顯窒澀的聲音。

二人一飲而盡。

徐振云贊道：“好酒。”

看起來不算是非常特別的琥珀酒，入口滋味甘甜，沒有任何門檻。徐振云敢說哪怕是不飲酒之人偶飲一杯，也絕對不會抗拒。

但難得的是，其滋味醇厚，回味悠長，又經得起品鑒，甚或感受那一杯下肚之后唇齒留香的意境。

穆輕云手背輕擦嘴角，淡淡一笑。

徐振云心中豁然明悟。

以見多識廣、心境修為而論，穆輕云比之牧雪晴、向天問不知要高出多少；但是對于“成為潮音先生眷者”這件事，穆輕云受到的“心神感激”，卻反在二人之上。

牧雪晴、向天問的心境，其實和獲得道心棋盤時的自己相似——更多的只是大機緣加身的欣喜，而少有余念。

這既是少年意氣，亦未嘗不是無知者無畏。

而穆輕云則不然。

作為原本就是這個世界的巔峰強者，對于大德之力的敬仰，對于更進一步的機緣，都必然會看得更重。

穆輕云突然道：“所謂‘碰拳’，應當是完成‘成為潮音先生眷者’的儀式？”

徐振云用力一點頭。

當時既然選擇激進的賭博，就已經做好了被穆輕云識破的準備！

穆輕云雙眉微微一凝，露出思索神情，過了一會才道：“若是我并未記錯的話，你以‘碰拳’動作行鼓舞激勵之事，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和你碰過拳的，遠不止于我們師徒四人。”

“是障眼法，還是……”

徐振云念頭微動，稍加權衡，選擇實話實說，但是換了一套說辭：“目前正式成為潮音先生眷者的，只有我們四人。但是通過‘碰拳’、完成選擇儀式的，尚有小花老師，雨寒師姐、陸書文、沈蓮心。”

“但是唯有達成無暇之境，和我同入驚辰天宮，獲得‘武器’和‘鑰匙’，才算正式成為潮音先生的眷者。”

穆輕云面露釋然，旋即道：“也就是說，他們成為潮音先生眷者，是早晚的事？”

徐振云想了一想，道：“可以這么說。”

穆輕云本來飄忽的眼神突然凝練，突然和徐振云四目對視，神情也變得認真三分：“還有一個問題——后續潮音先生眷者的抉擇，是天之抉擇；還是你之抉擇？”

徐振云心中一跳。

飛速思索后，徐振云斷然答道：“是天之抉擇。但是先選定了我這個‘第一眷者’之后，后續之人物，似乎與我的關系因緣，是成為眷者的條件之一。”

這是最徹底的開誠布公。

“小金人”的呈現，并非由徐振云的主觀意志決定，所以當然是“天之抉擇”；后半段話，徐振云本來可說可不說；但是權衡之后，還是選擇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特殊”。

“天降玄音”機制的秘密是唯一需要隱瞞的內容。

但除此之外，并無必要將自己偽裝成和其余“眷者”完全相同，單純是先后次序的差別。

展現出隱約的“主導”地位，對自己更加有利。

徐振云自信，以他目前建立的功業，呈現的“特殊”，有資格做這樣的抉擇！

穆輕云聞言，再度端起木杯，懸空凝而不動。

徐振云一怔，從容一笑，再度端起酒杯，與穆輕云輕輕一碰杯。

第二杯飲盡，穆輕云意味深長道：“今后……我們就是同道之人了。”

徐振云失笑道：“難道從前不是么？”

穆輕云輕輕一點頭，立刻又搖頭，嘆息道：“我當然希望是；但也隱約害怕不是。”

徐振云一愕。

過去與現在，“同道之人”的含義未必相同——

之前所謂同道者，指的是“大晉修道者”這個身份；而如今的“同道之人”，則是就“潮音先生眷者”這個新的身份而言。

但在徐振云看來，毫無疑問，過去現在，都是“同道中人”，只是內涵有變。

沒想到穆輕云如此回答。

仔細一琢磨，穆輕云現在無意間顯露的親切，不止是“潮音先生眷者”這一層關系；更在于今日彼此交底，讓她真正見到了自己的本色。

穆輕云自然知道徐振云已經領悟到此處，于是直截了當點破：

“心元本洲入國戰紀元之后，其實天下大勢，分久必合。但入世道果之所以遲遲不能現世，心元本洲遲遲不能統一；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有星空的神秘力量阻止。”

“通過特殊途徑知曉，星空之力例分三重——分別號稱第一星空、第二星空、第三星空。”

“其中第一、第二星空之力，起著阻撓心元本洲一統的作用，下場干預仙朝爭鋒，已非一次兩次。但第三星空，號稱推動心元本洲一統的力量，卻從來只是隱秘傳說，從無下場實績。”

徐振云心中豁然開朗，道：“所以……從一開始，包括師父你在內的大晉上層，就懷疑我是第三星空之力的化身；并在第七極天之戰中終于‘證實’？”

穆輕云又飲一杯，從容道：“不錯。”

又飲一杯后，穆輕云道：“但哪怕第三星空的神秘力量，看似是推動心元本洲統一之利，眼下為我大晉友盟。但到了最后時刻，是不是真正的‘同道’，可就難說的很了。”

“所以，對于你……先前哪怕再是看重，但問明本心，不瞞你說，終究是有所保留的。其實，我也多次去試探，你身上‘人之性靈’和‘非凡之力’的邊界在哪里？”

“當然，結果還算令人滿意。”

“說句問心無愧的話，我也一直當你是大晉的嫡傳。”

“你永遠可以相信——對你而言，這幾個字言猶在耳吧？我承認內中有‘反彈琵琶試弦音’之意；但終究沒有誆你。”

敞開心扉，竟至于斯。

徐振云出神半晌，遲疑道：“但為何不是——潮音先生傳承，和所謂的‘第三星空’之力，本為一體？其實，你們先前的猜測，并沒有錯？”

穆輕云纖纖素手自竹籃中取出一枚榛子，輕輕捏碎外殼，堅定的搖頭道：“不會。”

“進入后殿的一剎那，我心中也本能泛起過這個念頭；但千古定見，終究難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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