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公、夫人,我們到了。”
審食其跳下車來,又打開車廂后方的小門,伸手攙扶劉太公和武則天下了車。
武則天抬起頭,第一次仰望這一世的天空:
這是個晴朗的初秋午后,天色一碧如洗,陽光直直照在身上,有些熱,讓她感到很踏實。
身后是楚軍陣營,眼前是漢國大軍,旌旗獵獵,號角齊鳴,她攙扶著劉太公,跟在審食其身后,一步步向劉季走去。
緊隨他們幾人的,是呂雉的二哥呂釋之、妹妹呂媭,還有一眾漢軍高級將領的親眷。
這群人扶老攜弱,傷病交加,本就走得緩慢,加上時刻擔心楚軍生變,心中緊繃,就更加跌跌撞撞,看起來狼狽不堪。
誰都沒留意,武則天縮在袖中的左手里,還牢牢攥著剛從車上拾來的一根竹條鞭。
***
看到闊別已久的爺爺與母親,劉肥與劉盈早歡欣雀躍,不待父親發話,便如脫韁的小馬一般,向武則天跑來。
她往前急迎幾步,張開雙臂,感到兩個孩子扎扎實實地撞進了自己的懷里,口中不住喊著“母親”。
武則天眼圈一紅,視線有些模糊,她抬起頭來看劉太公,發現劉季正攙著他,涕泗縱橫。
再看向他們身后,那一排排普通漢軍士卒臉上,除了歡喜之外,亦紛紛顯出悲憤凄然之色。
是了,從劉季自沛縣起事至今,天下戰火紛起,兵士們背井離鄉征戰八年,誰不牽掛家中父老妻小,誰不想多掙軍功、早日歸家。
眼睜睜目睹漢王闔家團聚的美滿場面,自然感懷自身,悲從中來。
想到此處,武則天摸了摸袖中的鞭子,心中一動。
這鞭子,原本是她偷偷藏起、以備人質交接過程中楚軍使詐的,不曾想卻即將派上新用場。
劉季提起袖子拭了拭淚,朝她走來,口中還說著,
“夫人,這些年來,有勞你了。”
武則天微微頷首,低聲說,
“今日機不可失,妾有一計,可息兵士之怨,可得兵士之心,愿漢王成全。”
劉季尚不解,只見武則天急急后退兩步,自袖中抽出竹鞭,手起鞭落,向他的袍角重重一抽。
***
眾人大驚失色,數萬人的陣中竟鴉雀無聲。
武則天昂起頭,朗聲說,
“這一鞭,為彭城之戰傷亡者而鞭。
雖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但吾王進彭城后,收美人貨賄,置酒高臥,忘乎所以,以至楚人奔襲得逞,我軍死難近十萬。
此誠王之過也。”
彭城之戰,是劉季起兵以來最大的慘敗,他入彭城后享樂輕敵,使六十萬聯軍勁旅為項羽麾下區區三萬楚軍所敗,陣亡無數。
這筆賬不清算,眾人即使口中不言,心中也定難服氣。
劉季愕然地張大了嘴,但僅一瞬之間,他已反應過來,轉身面對漢軍的方向,斂容高聲道,
“既往之敗,錯在吾一人,吾甘愿受罰!”
話音未落,第二鞭已落下,他身上朱紅錦袍的下擺碎裂飛起,被鞭梢裹挾著,像一團力不從心的灰燼。
“這一鞭,為關東諸侯將士而鞭。
眾將士追隨漢王入關中,攻城圍邑,披荊斬棘,業已數載,而吾王未嘗嘉賞。”
這下,原本蠢蠢欲動、打算沖上前來制止武則天的張良、王陵等一干近臣已經意會,立定旁觀,臉上都帶著難以抑制的震撼。
劉季心領神會,立即高聲道,
“諸侯子在軍中者,均賜爵一級!”
第三鞭,應聲而下。
“這一鞭,為沛縣父老鄉親而鞭。
三千沛縣子弟隨你出走數年,家鄉父老困居楚國腹地,多受欺侮,苦不堪言。”
劉季略一沉吟,隨即道,
“吾有負于沛縣父老。凡有受楚軍欺凌之家,賜葬!賜爵!賜田宅!”
千軍萬馬,呼聲雷動。
劉季沖武則天擠擠眼睛,又搶身上前,攥住她的手腕,示意見好就收,
“王后呂雉能面刺吾之過,吾心甚慰。望王后常秉此心,勿轉移也。”
武則天擲鞭于地,心想,這就對了,這才是她想成為的呂雉。
后來,關于這驚天動地的三鞭,史官是如此記載的——
呂周書·圣神曌皇帝本紀有云,
“四年,上自楚歸漢,三鞭高祖,以刺其過。高祖嘉其勇,善而從之,遂與子弟盟,賜葬,賜爵,賜田宅。軍中皆呼萬歲。”
***
在兵士們的山呼聲中,劉季臉上似笑非笑,低聲道,
“怎么樣,我從善如流,給足你面子了吧?”
呂雉側過頭,盯著自己丈夫的臉,微微含笑,不動聲色地說,
“你明明知道,我這么做,不是為著自己的面子。
與我同一批人質里,除了你父親、你我的二位哥哥和我妹妹這些自家人外,還有許多股肱大將的親眷。
就算自家人不計較,你也欠他們一個交待。”
“知道,知道,所以我才讓你當眾抽了三鞭子,足夠他們消氣的了,嘿嘿。”
劉季的語氣輕松得不屑一顧,說到后來,竟自嘲般地笑了,
“我還以為,你發怒是因為我把咱家孩子踹下馬車的事情。”
“哦,那件事嗎,我不怪你。再來一次,你還是會這那么做的。”
呂雉簡短地說,小心掙脫了劉季的手,走到被剛才的變故嚇得失色的兩個少年身邊,輕輕攬住他倆的肩膀,一同向廣武城走去。
劉季在原地愣了一會兒,覺得這位經年未見的夫人,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樣了。
***
不知不覺間,劉季的長子劉肥竟年滿十七歲了,他個頭不高,長著一張人畜無害的圓臉,但于稚氣之中,已顯出了大人模樣。
劉肥這幾年從家鄉來到軍中,跟著父親東征西討,打過勝仗也吃過敗績,多少也懂些兵法韜略。
他一道走,一道低聲對呂雉說,
“母親方才于萬軍陣前,替父王收服人心,真有大將之風。”
劉肥與呂雉雖無血緣,但多年來承蒙她日夜勞作,照料一大家子的起居生活,他對這位性格剛毅的繼母很是尊重和感激,有時還帶著些敬畏。
“哦,你居然悟到這一層了?多虧這些年在軍中的歷練,咱們阿大長進了不少。”呂雉笑著說。
“是的,母親,在豐邑老家時我還小,只能幫你做些農活,現在我習得了騎射,可以幫父王上陣殺敵。”
“什么意思啊,兄長?母親鞭打父王,難道還打對了嗎?”
年僅七歲的劉盈,還是一派天真,懵懵懂懂地問道。
“你已是太子,這些事情理應懂得。沒事,等回到城中,晚上我慢慢講給你聽。”
劉肥低下頭去,耐心地對劉盈說。
聽到太子兩字,呂雉眼波一閃,飛快地向劉肥面上瞄了一眼。
這是來自上一世刻骨入髓的記憶,是她畢生中每日都在進行的訓練,她知道,人們對權力的欲望,即使藏得再好,也總會有露出破綻的蛛絲馬跡。
可是劉肥面色如常,娃娃臉上波瀾不驚。
歷史上的劉肥身為劉季私出的長子,身份敏感又特殊,卻始終是個與世無爭的酒肉皇子。
或許,正因著他明哲保身的智慧,才為自己掙得了一個圓滿的善終。
亦或許,他一直在等待,只是運氣不好,沒等來展露野心的時機而已。
“對了,母親可知,這些年來,父王的身邊多了好幾位夫人?”
劉肥冷不丁問,打斷了呂雉的思緒。
“哦,大概聽說了一些。
你父親身為漢王,縱使妻妾成群,也是正常的。”
呂雉似乎知道他想說些什么,語氣平和。
劉肥垂下頭,不與呂雉的目光交接,用力將腳邊的一塊小石子踢得很遠,
“有一位來自定陶的戚夫人,很不簡單。母親日后見到她,自會明白了。”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