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陛下覺得如意是可塑之才,就索性從年輕的御史里,挑一個去教他吧。
周昌不是御史大夫嗎?
他素來剛直可靠,手下又管著那么多御史,讓他幫你選個端方君子,總不會差的。”
少府督造的椅子早已完工,時值盛夏,為了貪涼,椅面上又加鋪了好幾層細密的青蒲席,呂雉安安穩穩地坐在上面,頗有點居高臨下的淡定自如。
她從容說著,心下卻在盤算,有了椅子,下一步便是造出與之匹配的高案了。
這樣,伏案書寫也會舒服得多,腰背也能挺得更直些。
提到周昌,劉季卻罕見地面露窘色,抬手摸了摸鼻子,遲疑了片刻方說,
“周昌,咳,不說也罷,他這個人,連話都說不利落,脾氣倒比牛還犟。”
“哦?周昌近日又頂撞陛下了嗎?”
呂雉忍住笑意。
史籍中的御史大夫周昌,是個有些口吃的忠心耿耿老實人,倒頗有些當年魏征的風骨。
前一世,在她侍奉老年太宗的歲月中,曾有幸見過幾次宰相魏征的真容。
這么多年過去了,魏征的五官面孔如何,在記憶中早已模糊,總不過是尋常老人之態,但她猶清晰記得,魏征的脊背,卻似乎總比旁人挺得更直一些。
印象中,太宗每日不斷地喃喃咒罵這個名字,在暴怒中把他的奏疏摔在地下,有時甚至還恨恨地踏上幾腳,用以泄憤。
對此,有經驗的宮人都心知肚明,這些被揉成一團廢紙般的奏章,是絕對不能清理的。
因為不需半日,太宗總會臉色鐵青地拾起那些皺巴巴的紙張,耐著性子將它們一一撫平,放回案頭,長吁一口氣,重又讀起來。
“他和他哥,簡直就是兩頭犟牛,從年輕時就沒少氣我——”
劉季沒有直接回答呂雉的問題,只忿忿地嘆了一聲,抱怨的話說到半截,卻戛然而止。
他面上泛起了些許酸楚,顯然,這是又想到了周昌的哥哥,周苛。
***
九年前,周昌與堂兄周苛均是泗水縣的卒史,算是亭長劉季的老同事兼老下屬。
后來,劉季斬白蛇而起,他倆一路追隨,不離不棄,堪稱沛縣功臣元老中的元老。
三年前,楚漢相爭時期,漢王劉季被項羽軍層層圍死在滎陽城內,猶如困獸。
眼看城中軍心浮動,大禍在即,陳平帶著大將紀信深夜來見劉季,自言有助他脫困之計。
這個計謀雖出自陳平,卻只能由不怕死的紀信執行。
因為,這個妙計的全部內容,就是由紀信假扮做漢王,出東城門詐降,而真正的漢王則輕裝簡從,從另一側的西門,趁亂溜出包圍圈。
劉季雖心有不舍,但別無退路,只得應了此策,任由紀信替他赴死。
而項羽果然在中計后大發雷霆,將紀信與他所乘的車馬一道,當場活活燒死在東門外。
盡管漢王逃離了滎陽城,但漢軍一日不敗,這城池便依舊是要守的。
只是,主帥已經不光彩地跑了,這座城是否能守得住,明眼人一望便知。然而,再無望的險境,也總不缺逆行的勇士。
而這一次負責死守滎陽的,便是周昌的堂哥,時任御史大夫周苛。
被劉季欺騙的西楚霸王怒不可遏,身先士卒,親自背負版筑,領著眾將士猛攻,守將周苛苦戰數日,終不免城破被俘。
英雄識英雄,項羽很賞識周苛大無畏的忠勇,有意招攬,卻被他冷冷罵了回去,
“你若不降漢,早晚死在漢王的手上。
你啊,壓根不是他的對手。”
項羽狂怒,遂支起祖傳的大鍋,在滎陽城中生生煮死了周苛。
劉季深念周苛的忠勇,遂果斷將御史大夫之位,傳給了周苛的弟弟周昌。
周昌亦不負重望,跟著劉季出生入死,屢建奇功,并完美繼承了哥哥的性格,成為了朝中最硬的一枚刺頭。
“國有諍臣,不亡其國。
只是不知,這次周昌到底怎么了?”
呂雉的問話打斷了他的思緒,劉季揉揉眉心,強行憋回眼底的熱意,只說,
“前日我叫他來議事,他,他竟然罵我是桀紂之主。
你若是皇帝,這種臣子,你能忍嗎?!”
“呵,這話竟問到點上了,若是我,我還真能忍。
并且,我也不是沒有忍過。”
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自古以來的明君,誰不是這么忍過來的,包括上一世的她。
呂雉心下暗念,只沒說出來,卻笑問,
“陛下究竟做了什么,逼得他這個老實人,連桀紂都用出來了?”
“咳,還不就是與戚姬的那點瑣事,他又看不慣了。”
***
那日午后,劉季在禁中理事,奏章看得厭煩,照例遣人喚戚夫人前來娛樂陪伴。
這是皇帝的老習慣了,禁中伺候的郎官與宮人們,對此早已習以為常。
戚姬自打入漢王后宮以來,盛寵無雙,哪怕在緊張的戰爭間隙,只要環境允許,劉季都會把她接到軍中,時刻陪伴左右。
她容貌艷麗,善鼓琴,歌聲凄美絕倫,又精于舞蹈,最擅長的便是翹袖折腰之舞,一舞起來,當真如弱柳扶風,嬌眼如波。
因此,盡管她對政事絲毫不懂,但能在案牘之勞外看到她曼妙的舞姿,于劉季來說,亦是一大樂事。
漢承秦制,貴族與官員們均尚玄色,衣著服色以莊重沉穩的黑色、深色為主,但戚姬天生麗質難自棄,偏愛獨辟蹊徑。
翩翩而來的她,穿著件淺綠色對鳥菱紋曲裾絲袍,層層疊疊的下擺隨著步履輕輕擺動,如湖面上蕩漾的蓮葉與碧波。
她輕輕坐到皇帝的榻沿,劉季笑著去拉她的手,卻發現她指間戴著好幾枚亮閃閃的彄(kōu)環,摸上去甚是硌手。
“這是新做得的?”
“正是。這叫百煉金,相傳要以純金淬上百次,方能打得如此細,卻又有光彩。
妾打了好幾十枚,只這幾枚是最亮的。
莫非,陛下覺得不好看?”
她輕笑著將雪白的手伸到劉季眼前,讓他看個清楚。
“不好看,太亮了,像點著幾盞燈似的。”劉季搖頭。
“既然陛下不喜歡,那妾便不要了。”
戚姬秀眉一蹙,嬌嗔著飛快取下彄環,賭氣似往地面一擲,又對隨行的侍女笑道,
“鳴玉、耀光,賞給你們了。”
說罷,她不再看地上的指環,只倚在劉季身側。
侍女們忙伏地去拾亂滾的金環,誰知卻有一枚不聽話,咕嚕嚕地滾到了門口。
門外正有一人欲上堂奏事,卻是周昌。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