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正要去回，這宮女又說道：“林姑娘問了我事情，我大略回了下，她知道是一個尼姑后，便猜出是饅頭庵的智能兒來了，命人去暖香塢請四姑娘來！”

智能兒與惜春的關系最要好，二人常頑在一塊。

晴雯笑道：“林姑娘一猜就準，我去回老爺。”

她來給楚禎做匯報。

聽到林妹妹就要來后，楚禎放慢些腳步，回頭看了看身后，秦可卿卻說道：“妙玉出來了。”

楚禎轉頭看去，果見一襲水田衣，身姿高挑，清冷出塵的妙玉款款走來，身后跟著幾個女尼來迎他。

“麻煩你出來了。”楚禎笑道：“下回我再來時，你在庵內等著就行，不必勞師動眾。”

“禮之所在。”

妙玉并未在此事上糾結，她如今已大約知道這位俗氣仙人的品性。

目光落到秦鐘身上，雖見此男子長得花容月貌，比女子更嬌柔幾分，卻仍舊心中不喜，微微皺起柳眉，問道：“他是何人？”

“他叫秦鐘，是我……是我那仙去的大姐的弟弟，如今也是我弟弟！”

秦可卿忙說道。

妙玉收回目光，不再詢問，也不給秦鐘多一個眼神，甚至不問來這做什么，只看向楚禎，用眼神質疑他。

“這事說起來話長。”楚禎指了指他二人：“他們兩個是一起來的！”

“啊！”

幾個女尼驚呼出聲，震驚的看向智能兒，后者羞愧低頭。

妙玉越發不喜，清冷的面容上越發冷若冰霜，瞥了智能兒兩眼，又質疑的看向楚禎。

換做是其他人帶這種人來她住處，早被她趕出去了，這兩人比太監還臟幾分，一個不守清規戒律，與男子私通；一個色欲滔天，連尼姑都勾搭。

此二人是為奸夫淫婦！

楚禎解釋道：“智能兒是尼姑，此前也經常來你這，所以我來問問你意見，愿不愿收留她。”

妙玉轉怒為喜，原來是這樣，所以他帶著兩人前來，是他誤會智能兒與她關系好。

他就是這樣的人，上回尋賈寶玉時，他也是讓丫鬟婆子問園子內其他人的意見，不得擅入。

想到這，妙玉輕啟雙唇道：“我與她并無什么交情。”即便是有交情，此二人做出這等事來，她也要斷了這交情！

智能兒低著頭，祈求說道：“如今水月庵不能容我，求妙玉師父看在往日些許情分上，容我暫住……”

幾個女尼緊張的看向妙玉，生怕她一時心軟答應下來，卻也有兩個尼姑，憐憫的看向智能兒，知道尼姑私通男子意味著什么。

妙玉拒絕得很干脆，冷聲道：“你既與他在一起，那便不是出家修行之人，櫳翠庵清凈之地，容不下這些世俗殘污！”

秦鐘也忍不住來求，妙玉卻連話都不與他說。

智能兒待不下去了，行了個禮后轉身欲走，秦鐘又忙追上她。

“稟神仙老爺，林姑娘來了！”有宮女喊了一聲。

眾人看去，見一行七八人或撐傘或戴帽的走來，中間的正是林黛玉與賈惜春。

“智能兒！”

惜春見到她后很高興，跑過來緊握住她雙手，接著才見到秦鐘，卻也不回避，因知道他是東府那邊的親戚，與秦可卿關系好。

智能兒泫然欲泣，惜春怔住，看向楚禎，不知何事發生了。

“事情聊完了沒有？”黛玉看出些問題，提議道：“不如進庵里再聊。”

妙玉看了看幾人，見惜春也在，便答應下來：“庵里就不必進去了，在外面聊就好。”

說罷，請眾人進了山門，又指引一行人去望梅亭坐下，她回去端茶來。

望梅亭下，氣氛有些古怪。

惜春隱隱瞧出一些什么，很是震驚，又有些彷徨，迷茫，她似乎想到了林姐姐為何叫她來，看了過去，見林姐姐悄悄的在和秦二姐姐說話。

智能兒低著頭，一語不發。

惜春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往日里她來府中，總是和她頑得高興，給她將一些庵里的有趣事情。

如今，智能兒卻跟秦鐘在一起……

楚禎站在亭邊，靜靜看著已經摘完果子的梅樹，想著待會要怎么和妙玉說。

當然不是勸她收留智能兒。

秦可卿低聲和黛玉說道：“她還是出園子去住吧，留在園子總不像話，水月庵來找人又會有麻煩。”

黛玉也小聲說：“先聽楚大爺的，不知他怎么想，看著還有別的意思。”

“別的意思？”

一會兒后，妙玉與兩個女尼端著茶壺茶杯走出，妙玉為楚禎幾人親手倒茶，女尼則給秦鐘和智能兒倒了一杯。

“你們先說下伱們的事情吧。”楚禎開口道。

“這大庭廣眾之下，要怎么說？”

秦鐘語氣有幾分埋怨。

楚禎道：“你不說，等水月庵來找人，始終也會傳開。”

秦鐘沒話說了。

惜春忍不住問：“智能兒，你怎么跟秦大公子……你們一起來的府里？！凈虛師太呢？！”

之前，智能兒來榮國府都是跟凈虛一起來的。

在眾人注視下，智能兒低著頭，苦澀的說：“我逃出來了，不想再待在那牢坑里！”

盡管已經猜到，可親耳聽到這事，還是讓惜春驚得站起身來，目光看向了秦鐘，又看向智能兒。

“求姑娘收留我！”智能兒跪下哭求。

惜春半晌才回過神，卻是立刻躲開來：“你做了這樣的事，還叫我收留什么？改日水月庵來人，還是將你帶回去，或打或罵，我還能護著你不成？”

智能兒渾身一顫。

黛玉道：“你是水月庵的尼姑，怎好長久待在園子里？便是神仙來到地上，也要講世俗禮法。”

這是替楚禎拒絕智能兒留在園子里的懇請。

妙玉依舊和之前一樣，也拒絕智能兒進櫳翠庵。

事實上，如果沒有楚禎，她們壓根不想摻和這件事，她們清白女兒家，何必跟私奔這事牽扯上？便是秦可卿，也想的是趕快打發智能兒走。

“姐夫！”秦鐘欲言又止。

幾人也都等著他開口。

“我想問一些事情。”

楚禎看向智能兒：“饅頭庵里的尼姑，是不是也多有這樣的事？”

他再看向惜春。

黛玉知道他的意思，四姑娘曾多次說起要出家當尼姑，尋個清凈地方度過殘生。

可如今，智能兒與秦鐘私通的事就發生在眼前，尼姑庵又哪里會是清凈地？

聽完智能兒的話，惜春沉默著。

別的也就算了，即便聽聞尼姑庵里腌臜事多，大不了當做奇聞異事來聽。

可她卻沒想到，凈虛師太帶智能兒來，竟只是為了討老太太歡心。

而智能兒一點也不想當尼姑。

“四姑娘還想出家不？”

講完后，智能兒對惜春露出慘笑的神情：“庵里的規矩比國公府還多，她們私底下都在聊哪家太太肯出錢，又攀附權貴，收人錢財去辦事，做尼姑反倒比男子在外頭還忙！”

楚禎問：“饅頭庵一年能賺多少？”

“我不知能她們賺多少，看花銷少說也有幾千兩！”

“庵里有幾人？”

“上百人總有，多是我這樣被賣到庵里的尼姑，伺候著七八位師太。”

“你們呢？”

楚禎轉頭問妙玉身后的尼姑。

妙玉心中一緊。

這些尼姑也都是賈府買回來，如今安置在櫳翠庵，賣身契倒是都在園子里，不在賈府手上了。

問完后，楚禎才對智能兒和秦鐘說：“在我看來，人身自由高于世俗禮法，也高于佛門清規。”

妙玉仔細聽著，她知道，這便是楚禎讓智能兒來這里的原因！

“你們兩人沒有婚嫁，雖然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依我看來，即便智能兒是尼姑，你們也能在一起，男女情愛是本能，你們有選擇權！”

怕他們聽不明白，楚禎再解釋：“就是說，在男未婚，女未嫁的情況下，兩人自然是能在一起的，智能兒首先是人，才是尼姑！”

這一番話比賈寶玉平日里的瘋言瘋語更加使人驚詫。

楚神仙居然說……尼姑也能結婚？

妙玉立刻想到了他以前說過的，海外的和尚是能成婚的！

“首先是人，才是尼姑……”

林黛玉品味著這與眾不同的話，來自后世的楚哥哥，到底是和這兒的人不同。

楚禎笑道：“不止是尼姑，在我看來，即便是在婚姻上，男女也有自由離婚的權利……算了，這事就扯太遠了。”

他其實是想說李紈，但說太多，指向性就明確，傳出去會使人誤會。

女方主動離婚，在大順朝就是天大的事情！

不過，這話如果是李清照聽了，肯定會很贊同。

眾人思考他說的話。

妙玉緩緩道：“楚神仙來自仙界，說的話不啻于洪鐘大呂，頗有幾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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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禎好笑的看向她，頗有幾分道理？那不就是沒道理，只是強詞奪理嗎！

“可在大順卻不同。”

妙玉道：“佛門清規戒律乃世人皆認可之理，斷然不會因一人而改變！我非是和神仙一樣的得道修者，處在這紅塵俗世中，又怎能免俗？”

意思是，櫳翠庵依舊不能讓智能兒住進去。

楚禎點頭，說道：“如果你同意的話，再問林妹妹的意見，智能兒才能住進園子，但既然你不同意，那就不必問林妹妹了。你們二人回去吧，看在秦二姑娘的份上，我讓孫存良去給你們找一間院子住下，其余事情你們自己想辦法解決。”

他一招手，孫存良忙走過來，聽完吩咐后，馬上答應下，說這事不難。

黛玉道：“買院子要花多少錢，回來你再跟秦二姑娘說一聲，去庫房里支領。”

孫存良一并應下，領著二人往外走。

智能兒沒法子，只好與秦鐘跟著他走了。

秦可卿送了她弟弟一段路，叮囑了一番，才轉身回來，給楚禎、黛玉、妙玉道謝。

今日許多麻煩事，都是楚大爺看在她面子上才幫忙。

惜春望著智能兒離開的方向出神，過了許久，才幽幽說道：“連佛門都找不到個清凈地，何處才可安身？”

說話聲音很輕。

黛玉幾人欲言又止。

妙玉淡淡道：“別的地我管不著，櫳翠庵卻是干凈的！”

楚禎笑道：“待會你要拿水桶來洗刷地面，還要砸了他們喝過的杯子？”

妙玉瞥了他一眼，見他不像生氣的樣子，方才點頭道：“正有此意，我這干凈的亭子，豈能讓他們來污了去？難道神仙要罵我假正經不曾？”

“我罵你做什么，愛干凈是好事，不過別的都好說，但你那些杯子砸了浪費，賞給其他人吧。”

妙玉笑道：“知道你心疼杯子，方才我給他們用的杯都不值錢。”

楚禎和她們都笑起來。

妙玉就是這樣的人，她連不喜歡的人站過的地面都要用水洗，讓她接納智能兒住進櫳翠庵，完全不可能。

幾人聊了半個時辰，才起身告辭回去。

臨走前，妙玉給了他一個深深的眼神，似有話要說。

楚禎朝她一笑，與林妹妹離開了櫳翠庵。

在瀟湘館門前，惜春告別，回了暖香塢。

黛玉看著她背影，幾次想跟楚禎說些什么，卻只嘆道：“罷了，四妹妹有她的打算。”

秦可卿小聲道：“先前東府的事，也只四姑娘去見了姑奶奶。”

惜春的賈珍的妹妹，是寧國府的嫡女。

楚禎沒有提惜春的事，點到為止。

他已經給惜春看了大順朝的寺廟尼姑庵是什么樣，她還想要出家，那誰也阻止不了。

第二日。

楚禎跑步到櫳翠庵門前，卻還是沒見到妙玉，想了想后，便走了進去，見身穿月白素袖裙的妙玉，正在庵前掃地。

楚禎見她背影清雅，動作不緊不慢，自有一種淡然雅致之態。

“楚神仙來了！”一個小尼姑忙喊道。

妙玉回頭一看，見到他就站自己身后，不禁露出笑臉，嗓音有著幾分喜意，道：“你怎么來了？昨日我在山門……”

意識到說漏嘴，她又閉口不言。

楚禎笑著走過去，接過她手中掃把，嘗試的掃了掃。

妙玉一時無語，半晌才嗔道：“你這人怎一言不發就拿我的東西？難道想靠掃地來讓我欠你人情不成？”

“我哪敢讓妙玉師父欠我人情，只是道個歉，讓你昨天白等了。”

“我可不敢怪你，你也不必道歉，你來了我便給你一杯茶，不來我也就回到庵里。”

妙玉襒清關系。

楚禎沒和她們說的是，跑步時喝茶其實不好，不過他現在的體質，也不必理會這些。

“昨日你有話想和我說？”

楚禎一邊隨手幫她掃地，一邊問道。

掃把在地上掃著殘花落葉，發出唰唰聲響，清晨的櫳翠庵天氣涼爽，陽光剛好照到庵門，顯得靜謐幽深。

又有妙玉這等美人跟在身后，楚禎很樂意和她說些話。

妙玉半晌才問他：“昨日你為何帶他二人來？”

“很簡單，一來秦可卿和她有些關系，是她弟秦鐘來求，二來，智能兒也常來你這。”

楚禎解釋說。

“只是這樣？”

“那還有哪樣？”

“罷了，你回去吧。”

妙玉下了逐客令，又補充說：“下回來山門，若是沒見到我，你也不必上來了。”

楚禎笑起來，說道：“我直接說出來，又怕你生氣。”

“神仙不說出口的話，讓我這凡人如何去猜？”

妙玉站定，斜眼瞥他。

“那好。”

楚禎指了指她梳著的妙常髻，笑道：“這是仙人一指，看你能不能悟出來，如果悟不出，明日你再來問我！我先走了。”

將掃把還給她后，楚禎往山門走去。

妙玉站在原地，怔怔的目送他離去。

許久，才抬起手來，纖白掌心拂過自己那烏黑的秀發。

“她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尼姑……”

回味著他的話，妙玉的心如同晨起時凌亂的青絲，不知從何梳理。

秦可卿剛起床，就聽到丫鬟來回：“璉二奶奶來了！”

等王熙鳳進她屋里后，坐在梳妝臺前的秦可卿懶洋洋問她：“二奶奶大清早來我這，莫非有事情？”

王熙鳳拿出一個核桃大的金表來，看了看后，驚奇道：“這都什么時辰了，你才睡醒？”

秦可卿笑道：“我一不去給婆婆、太太請安，二也不用管家，三來……我為何要早起？”

“這三，你怕是想說楚大爺讓你睡懶覺，你不必早醒？”

王熙鳳笑說。

秦可卿只笑著，沒回答她。

王熙鳳坐了過來，幫她梳著頭發，有意無意的問：“昨天我聽說你那弟弟又來了，楚大爺還給了他幾百兩銀子。”

秦可卿納悶道：“楚大爺什么時候給他錢了？”

“買房子不是？”

聽她這么說，秦可卿就聽懂了，笑著罵她道：“幾百兩的銀子你也惦記著，消息比誰都靈通，園子花些什么錢，就你第一個最先知道！”

王熙鳳睜大丹鳳眼：“哎喲喲，秦二奶奶真是了不得，成了神仙姨娘后，連幾百兩都不放眼里了，我這二奶奶比不了您這位二奶奶，我連一文錢都恨不得掰成兩半花，我怎么比得過您啊？”

“少跟我說這些羞人話，你不害臊我還害臊呢！”

秦可卿嫵媚的臉上有幾分羞澀，美艷動人模樣，讓王熙鳳看了不禁又贊嘆她。

秦可卿捂住耳朵：“你有事就快說，待會我還要跟楚大爺去用早飯，沒閑工夫跟你扯！”

忙又說：“是那幾百兩的事就不要說了，那孫公公已經去找了房子，這巧宗落不到你手里！”

王熙鳳臉上微紅，掩飾的笑道：“瞧你說的，我就是想來問問，昨日四姑娘給老太太請安時，我見她神色黯淡，就多問了幾句……楚大爺昨日說了什么？”

秦可卿不以為意，把楚禎在櫳翠庵說的話講出來。

王熙鳳聽了，頗有些嚇了一跳：“女子主動提離婚？這不得……難怪四姑娘會那樣，這話你別跟人說，免得老太太、太太要罵。”

秦可卿依舊不以為意，她又不是榮國府的人，住在園子里，有楚大爺護著，哪里用管什么老太太、太太？

王熙鳳也意識到了這事，便也不再說，聊了幾句后，告辭離開。

走之前，她站在門口，回頭再看了一眼懶洋洋梳妝中的好友。

心內竟是生出幾分羨慕，若是她也嫁給神仙，哪里還用現在費心勞力還不討好？

可這事也就只能在心里想想。

“奶奶。”

離開行宮，平兒卻跟她笑道：“秦二姑娘可真清閑，不像奶奶這么累，若是奶奶也住進園子里……”

王熙鳳聽了，一雙丹鳳眼瞪她，罵道：“小蹄子真是什么話都敢說！”

說罷，又看了看四周。

平兒嘆道：“我也是見奶奶這些日來累得行經不定，才多說一句，楚大爺說女子能離婚，可哪里能輕易離得了？”

“這話你從哪得知的？！”

“昨日里我見著晴雯，她跟我說的。”

“……晴雯也跟你一樣，都是嘴碎的！”

王熙鳳捂著額頭，楚大爺的話，怕不是兩三日就傳得人人皆知。

罷了，他是神仙，難道別人還敢罵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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