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早起的鳥雀叼來一縷曙光,催促朝霞點亮了天際,便是“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里雨如煙”的夏四月悄然到來。
安寧亭侯府邸的側門,五騎魚貫而出,望著洛陽城北門而去。
他們是夏侯惠、夏侯和以及三名扈從。
目的地則是邙山前的陽渠畔。
至于去陽渠那邊做什么,夏侯惠聲稱是闊別洛陽太久了想外出郊游踏青,但夏侯和卻知道這是托詞——這位六兄是不想去遵循大兄的囑咐,前去拜會鎮東將軍夏侯楙。
昨日夏侯惠暮歸,言今日休沐且邀請夏侯玄來家宴無果后,長兄夏侯衡便讓他趁著閑暇前去拜會一下同輩的夏侯楙。
這也是夏侯衡為他的仕途考慮。
蓋因夏侯淵一系在今日,已然有日暮西山的跡象了。
除去在饑荒年景時放棄的一子外,夏侯淵的七子中,當以三子夏侯稱、五子夏侯榮才學最優。
如夏侯稱十六歲射虎,令魏武曹操側目;夏侯榮七歲能屬文、有過目不忘之能,令魏文曹丕深奇之。
然而,可惜了。
此二人皆早早亡故。
其余五人,嗣爵的長子夏侯衡中人之姿,只在朝中掛了個閑職冗官。
次子夏侯霸在關中任職,勇猛有余而韜略不足,如今職不過偏將軍,不出意外的話此生都難有若父輩功績。
第四子夏侯威,有識人之能,但好游俠,無意仕途。
如今雖然為了家族也踏上仕途了,但是在中原腹地任職,并沒有積累功勛與躋身廟堂的希望。
第七子夏侯和年方十六,尚未出仕。
是故,剛剛被辟為天子近臣的夏侯惠,自然也被家中寄以希望。
散騎嘛,本就是為了擢拔社稷重臣而設的官職。
而讓夏侯惠前去拜會夏侯楙,也正是為了仕途之路更順利一些。
雖說,夏侯惇諸子同樣平庸,唯一被位于重任、出鎮關中的夏侯楙,也因為軍略不足被調任回洛陽,先任尚書后掛了個鎮東將軍的虛職。
但夏侯楙時運頗佳。
他最早與魏文曹丕親善,且妻清河公主,故而其子夏侯獻(史載不祥,姑且用了)在魏文時期就被辟為散騎,亦與天子曹叡親善,如今已然被轉入禁軍中任職,不出意外的話,過些時日便會出任中領軍,成為位卑權重的天子心腹了!
如此,夏侯惠以歸來洛陽為名義,前去拜訪一下夏侯楙,也能讓夏侯獻照拂一二、偶爾在天子曹叡面前為他美言兩句。
不管怎么說,兩家乃宗族之親。
雖然早就出了五服,但若能勤勤走動,還是能相互扶持的。
然而,似是夏侯惠對這種人情世故頗為排斥,昨夜在大兄夏侯衡面前滿口答應,今晨卻直接跑出來踏青了,連讓家里扈從送個名刺拜貼做做樣子都不屑為之。
原本,這種事情夏侯和并不打算理會。
沒辦法,家中兄弟他排行最末,也沒有置喙的資格。
但如今這位六兄將自己也拉出來作伴了啊!
屆時大兄夏侯衡要是責罵起來,自己也要被殃及池魚了啊!
所謂長兄如父。
夏侯和年幼而孤,且兼比夏侯衡的長子績也大不了多少,是故夏侯衡當仁不讓的扮演著嚴父的角色,平日里可少不了管教。
雖說,挨一頓責罵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孰人甘愿平白無故領受呢?
帶著這種心思,一路上的夏侯和都有點心不在焉。
出城到了邙山前的陽渠后,亦對人間四月的旖旎風光興趣缺缺,完全生不出踏青舒暢的心情來。
而夏侯惠則是不然。
到了邙山腳下后,他牽馬緩緩而行,游興大發。
此地山風徐來、林木蒼翠,山石樹影間爬著野花老藤,林深處偶爾飄出鳥雀的宛轉鳴叫,似是在為陽渠兩側的麥苗青青而歡呼。
亦讓他嘴里不住的對柳暗花明嘖嘖稱奇,還嘟囔著非辭非賦的“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怪異話語,且讓一扈從尋個渠水緩慢之處摸魚、一扈從去尋周邊農家購置雞或鴨歸來準備野餐,竟是樂不思歸了。
夏侯和不知道“山寺”是指什么,也沒有發現此處有桃花,更沒有雅興在這里野餐。
他就知道現今讓扈從將名刺拜貼送到夏侯楙府上,拜訪的時間還不算失禮;更知道如果自己不提醒的話,這位六兄肯定會日暮才歸家了。
因而,他躊躇了片刻,便步前與之并肩而行,低聲說了句,“昨夜大兄有過囑咐,六兄可莫忘了。”
“啊?”
聞言,夏侯惠微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哦,我沒忘。”
既然沒忘,你倒是讓扈從送拜貼去啊!
夏侯和無語,按捺著心情繼續提醒道,“今日天子聽朝,六兄此時讓人送去拜貼,或恰好趕上子林兄出宮闕歸府之時;若是再晚些,恐就失禮了。”
“義權所言極是。”
夏侯惠略微頷首附和,但臉上的神采卻是半分急迫都無,“不過,我離開洛陽多年,與子林兄早就無有交集,貿然過去打擾反而不好。不若,待到日后宗祭時會面了,再作過府拜會之舉罷。”
果然。
你就沒打算遵從大兄的囑咐....
夏侯和在心中嘆息了聲,亦不復言。
因為他知道這位六兄自從早年在偃師河畔落水后,行舉與性情皆大變,尤有主見,就連長輩都難勸說半句,更莫說是自己了。與其繼續徒費唇舌勸說,還不如思考如何避免大兄夏侯衡的責罵更現實些。
或許,是對他的悶悶不樂似有所覺吧。
依舊走在前方觀山看花的夏侯惠,頭也不回的低聲解釋了幾聲。
“子林兄無有經國之略,且好治生。我歸譙縣這些年,親眼目睹桑梓不少田畝被他家中賓客強取豪奪,以致黎庶流連失所。如此鄉閭父老猶不念之人,我不欲親近,亦不宜親近。”
呃~
本不打算勸說的夏侯和聽罷,不由心中再次泛起無奈。
因他覺得六兄此言欠妥。
自古宗族相互依存。
君不見現今的后將軍曹洪生性貪婪吝嗇,在武帝時期就不乏以權謀財之事,武帝亦沒有申責過什么嗎?
夏侯楙好治產業,強取豪奪黎庶田畝那是州郡官署操心的事!
天子亦沒有置喙,與你何干呢?
再者,大兄讓你去拜會乃是宗族之間尋常的往來,而非是讓你前去攀附,又有什么“不欲親近”的呢?
為了仕途與家門,哪能單憑個人喜好行事!
這位六兄莫不是遠離洛陽、在鄉閭閉戶讀書太久,以致不諳宦途之上的人情世故了吧?
心里如此揣測著,夏侯和覺得自己有必要再勸解幾句。
只不過,尚未等他想好說辭,夏侯惠陡然止住了腳步轉過身來,也差點沒讓他一頭撞上去。
且彼尚不自覺,反而一把抓住了夏侯和的肩頭,輕聲囑咐道,“大兄冠禮后便在朝中任職,且掌家極早,時日久了自是對家門與仕途心有汲汲,亦難免‘當局者迷’。我等年歲漸長,當自有主張,事兄擇善者從之即可。”
當局者迷?
頓時,夏侯和眼眸中盡是訝然。
上唇胡須尚且柔細的他無法理解,不過是尋常的宗親之間走動往來竟也忌諱?
他自作思量了許久,弗能解,遂發問道,“六兄此言何解?”
“無他,恩出于上。”
夏侯惠囅然而笑,“我為散騎,乃天子念父輩功勛舊情,若復以宗族求幸進,恐適得其反耳。”
................
皇宮,東堂。
署理完今日州郡上表的天子曹叡,沒有當即歸去寢宮。
乃是將筆擱置于案,起身來到榻上斜靠著,以手輕揉著鼻根緩解眼睛酸澀,心中亦回想著方才秦朗所言的夏侯惠到職后的行舉。
的確,讓夏侯惠在宮闕外久候、與毛曾同席以及故意不讓其伴駕,都是他特地叮囑的。
為了試探夏侯惠為人如何。
這倒不是他在宮禁內無聊而尋個樂趣所致。
而是實屬無奈之舉。
因為曹魏“代”漢尚不足十年的時間,賴以掌兵鎮邊的宗室與譙沛元勛便難以為繼了——夏侯尚壯年而亡與曹休在石亭之戰后喪亡,以致淮南、荊襄與雍涼三大戰區的都督人選已經有兩位并非宗室或元勛。
這是魏文曹丕在位的時間太短,并沒有培養社稷砥柱的關系。
亦成為了曹叡的當務之急。
畢竟自董卓亂漢以來人心已喪,且魏代漢的過程并非商湯滅夏、武王伐紂那般天命所歸,如此,身為帝王安敢不預兵權旁落?
但曹叡如今有心無力。
縱觀宗室與譙沛元勛諸多后進,他尋不到一個良俊。
觸怒了他的夏侯玄,不必再提了。
而被他擢拔入宮禁擔任要職的曹爽,為人恭謙但優柔寡斷、毫無主見;夏侯獻與曹肇有才度卻失之自矜;秦朗性情謹慎卻無有殺身報國之熱枕......
各有弊端,皆非人杰。
或是說他們皆不算年長,尚有改進或增益的可能。
亦或者說,為帝皇掌軍與鎮邊都督之選,首要的乃是忠心,能力稍為欠佳亦無不可。
然而,如今可不是四海升平!
蜀吳不臣、連年興兵來犯,天下刀兵未熄,出于社稷長治久安的思慮,曹叡“國難思良將”之心日益炙熱。
這便是他試探夏侯惠品性的主要緣由。
因為在諸宗室與元勛之后中夏侯惠顯得很另類,令曹叡都覺得很不一般。
其一,彼有孝道。
其父夏侯淵、其母丁氏喪亡后,夏侯惠皆為之守孝足期,如今已然鮮有人能恪守了。
尤其是有父輩萌蔭可享的貴胄或士族子弟。
其次,彼不求名聲、不迎逢。
在早年,名動京師的夏侯玄便多番邀夏侯惠一同交游,但彼非但無有借此機會結交權貴、為自揚名之心,反而離京都自歸桑梓譙縣閉戶讀書。
名利唾手可得于前,而猶篤行者,自是令人刮目相看。
最后,乃是人遭大厄后必有異行。
曹叡知道夏侯惠年少有文名,但遭落水幾身喪之厄后便行舉大變、開始閉門讀書勤練弓馬之事。
是故,他覺得夏侯惠應是“開悟”了,不復功勛貴胄子弟的膚淺了。
現今在聽罷秦朗的回答,知夏侯惠在試探中無有自持身份之矜貴、面對異常安之若素后,曹叡也覺得是時候將之帶在身邊考察了。
“來人,召夏侯稚權伴駕。”
“唯。”
殿外候著的小黃門,恭聲而應。
而片刻后,他又小趨步回來,躬身而拜,“陛下,夏侯稚權今日休沐,不在禁內。”
“休沐?”
正欲起駕歸去寢宮的曹叡聞言,訝然復述了一聲。
待不自覺瞥了一眼方才自己批復的、將案幾壘得滿滿當當的案牘,嘴角便不由自主的抽了抽。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