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城,府衙后宅。
偏廳中兩人對面而坐,桌上放著一張棋盤,黑白棋子錯落有致,呈現出糾纏不休難分難解的格局。
居北那人一襲長衫,白面短須,神態溫潤。
他凝望著棋盤上的局勢,眼下他的黑棋看似占據上風,但兩個邊角處皆有隱患,稍有不慎就會讓對方盤活大龍。
這盤棋從上午進行到現在,他落子的間隔越來越長,頻繁進入長考的狀態。
“難辦,很難辦。”
他現在有兩個選擇,要么封堵對方的飛子,要么穩固自己的中腹,看起來各有好壞因而難以取舍。
“府尊大人,您今兒這棋相較往日可要慎重許多。”
棋盤對面坐著一位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略顯富態的面龐讓他多了幾分憨厚氣質。
在絕大多數時候,他在外人面前都是這副模樣,行商數十年極少與人產生不可調和的沖突。
在廣陵府地界內,陸通這個名字即便不算家喻戶曉,也能稱得上聲名遠播,而且還是偏正面的評價居多。
陸通這段時間心情大起大落,獨子陸沉第一次出遠門,他明面上笑呵呵地送行,內心自然無比關切。先前接到陸沉病重的消息,他險些暈厥過去,還好沒多久又收到陸沉康復的喜報,他那顆懸著的心才平安落地。
本來他今天要親自出城迎接陸沉,誰知還沒出門便被面前的廣陵知府詹徽請到此處,拉著他下了一盤極其漫長的棋。
詹徽端起手邊的茶盞飲了一口,感慨道:“數月未見,你的棋藝又精進了。”
陸通笑道:“府尊這話可是折煞我了。單論棋藝,府尊便是只花一半精力都能殺得我潰不成軍。平日里難得碰到府尊心思恍惚的機會,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贏一局。”
這句話意味深長。
詹徽放下茶盞,沒有去看棋盤上的黑白棋子,抬眼望著直到此刻依然平靜的陸通,沉默良久之后終究發出一聲輕嘆。
陸家雖然不是世家望族,但幾代人數十年來在江北之地打拼,根基委實不弱。
不說旁的,詹徽履任此地知府后,陸家鞍前馬后提供了不少支持,因此他在去年吏部的考評中如愿得到一個“中上”的批語。
不出意外的話,過兩年他就可以回到京城,品級也能再往上提一個臺階。
一念及此,詹徽不禁壓低聲音說道:“我本以為你今日不會來。”
陸通搖頭道:“府尊這是哪里話?這些年如果沒有府尊的照拂,陸家的生意也沒那么好做。犬子確是今日返回廣陵,但與府尊邀約相比,于我而言根本不需要猶豫。”
詹徽遲疑片刻,最終還是坦白道:“按說我不該故意欺瞞于你,但這件事是織經司的安排,你應該知道那些人的厲害,我只能將你留在府中——”
陸通心中一暖,打斷他后面的話:“府尊,無妨。”
便在這時,一名三旬男子緩步走進偏廳。
其人身段頎長,相貌英挺,周身散發著冷峻的氣質。
詹徽與陸通同時起身,前者介紹道:“這位是蘇云青蘇大人,現任織經司淮州司檢校,負責淮州境內的一應事務。”
陸通面露驚訝,旋即恭敬地行禮道:“草民陸通,見過蘇大人。”
蘇云青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了陸通一番,淡淡道:“蘇某時常聽聞陸員外的善舉,很想親眼見見,只可惜一直以來緣慳一面。”
陸通微微垂首道:“蘇大人言重了,草民不過是區區一介商賈,委實不值一提。”
蘇云青似笑非笑地道:“陸員外何必自謙?蘇某的好奇并非虛言,這些年查辦過不少勾連敵國的細作,很少有人能如陸員外這般盡得一地人心。”
廳內的氣氛陡然凝滯。
蘇云青恍若未覺,施施然地坐在一旁的交椅上,微笑地望著陸通,又問道:“陸員外能否告訴蘇某,你從何時開始替偽燕察事廳做事?”
陸通一怔,眼中浮現惶恐之色,又覺得這句話過于荒唐,以至于他不知該如何應對。
詹徽神情凝重,蘇云青先前找上門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不妥,然而織經司的人做事滴水不漏,他根本沒有辦法提前通知陸通——姑且不論他有沒有這個想法。
現在從蘇云青的口中得知謎底,詹徽一時間心亂如麻,理智告訴他這個時候應該馬上和陸家割裂,但是整整五年的交情又讓他無法做到那一步,更何況他確實不相信陸通會是北燕的細作。
陸家是廣陵府土生土長的門戶,陸通的曾祖父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戶,據說幾十年前陸通的祖父因為貴人相助開始經商,辛勤幾十年才有如今的家業。
這樣的人家怎么可能投靠北燕?
廳內一片沉寂,詹徽心一橫,對蘇云青說道:“蘇大人,這其中是不是有些誤會?本官雖無聰慧才智,但這五年來旁觀陸通行事,他應該不會做出通敵叛國這種罪無可恕的勾當。”
蘇云青微笑不語。
對于詹徽突如其來的聲援,陸通顯然有些意外,雖說他自己沒有一官半職,卻太清楚朝堂上的大人物是什么秉性,這也是他先前沒有對詹徽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原因——官字兩張口,自己何必自討無趣?
詹徽的話沒有得到蘇云青的回應,反倒激起他心中的文人氣概,微微皺眉道:“蘇大人,即便是織經司辦案也要有證據。”
蘇云青眼中的訝異一閃而過,旋即淡然地說道:“詹大人稍安勿躁,證據很快就會送來。”
陸通面色微白地站在原地,躬身道:“蘇大人,草民絕對沒有做過危害大齊的事情。陸家商號雖然去過偽燕采買貨物,但是草民可以保證,陸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不曾勾連偽燕細作。”
蘇云青道:“陸員外,蘇某已經接到相關密報,證據就在令郎這次帶回來的物品當中。故而我們只需要再等上片刻,真相就會水落石出。”
望著他言之鑿鑿的姿態,這一刻連詹徽都開始心里打鼓。
……
城郊,陸家商隊的伙計們滿面愁苦。
在盤龍關就經歷了一遭折磨,本以為此后便是坦途,不成想在廣陵城外又上演一次盤查,而且這些人如狼似虎,比之盤龍關的精銳邊軍還要唬人。
陸沉面色平靜地站在道旁,身邊就是那個領頭的騎士。
此人名叫顧勇,官居織經司淮州司掌事,奉命前來搜檢陸家商隊。
除了最開始的溝通之外,兩人后來便沒有過多的交流。
顧勇的雙眼如鷹隼一般盯著不遠處商隊的車輛,他帶來的人正在一輛接一輛的仔細搜查,廣陵府的官差則負責看管商隊中人,同時在官道上維持秩序。
先前孫宇出現的時候,陸沉還不能斷定這件事的真相,但現在已經隱約猜到一個大概。
盤龍關的搜檢只是陷害的第一步,為的就是降低商隊的戒心,然后在所有人被帶去問話的時候將那封信藏在陸沉的馬車中。
孫宇的任務則是恐嚇陸沉,只要他畏罪潛逃,陸家通敵的嫌疑便很難洗清。
眼前這些織經司的密探則是計劃的最后一環,掐準時間差將商隊截住,在陸沉逃走的同時找到那封密信,如此一來便基本可以坐實陸家的罪名。
只不過……陸沉仍然認為此事有許多蹊蹺之處。
想要鉤織出這等陰謀,僅憑一兩個人的力量很難做到,因為盤龍關都尉寧理和眼前這位織經司察事顧勇屬于兩個完全不同的權力系統。
幕后之人費心籌謀,難道只為對付一個并無朝廷大人物庇護的商賈?
換而言之,具備如此能量的大人物,若只是想要對付陸家本不必這樣麻煩。
其次,這個局雖然環環相扣,但在陸沉看來仍有很多漏洞,以及邏輯上不通順的地方。比如寧理已經帶人查過一次,陸家若真是北燕細作,怎么可能還放任那封信留在馬車里?
顧勇偶然轉回目光,見到陸沉神游物外的模樣,不禁暗道這個年輕人屬實心大。
然而搜檢已近尾聲,部屬們始終不曾有所收獲,最后只剩下陸沉的馬車。
顧勇心里驚疑不定,看著屬下們將那輛馬車里里外外仔細搜完,其中一人近前垂首道:“大人,沒有任何發現。”
顧勇登時怔住,扭頭望向陸沉,只見一雙平靜的眼眸望著自己。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